空氣過份濕寒,但爐火灼燒太旺,劈啪爆開舔舐的火舌,從漆黑頂蓋處竄出猩紅熱浪,把逼仄的一間房子轟然挑到乾燥的高溫,凝成細密的汗,從額角脊背脫控地滲出,彙聚著與濕潤眼眶融成一體。
薑時念好像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近,這樣直接地注視沈延非的眼睛,她記得那裡麵深濃漆黑,不見底,就算含著笑意,也從來探究不透。
但此時此刻,就在她麵前,他低著頭,半映著旁邊凜凜火色,目光已經碎到覆滅,隻剩狼藉的死灰,傾塌著變成淚,無聲淌過清瘦蒼白的下頜。
薑時念被攥住心臟,忘記了要怎麼跳動,她沒見過,甚至沒有想象過這樣的沈延非,雲端居高臨下的矜重上位者,就算被拖入紅塵,又怎麼能受折磨至此,像把筋骨折儘,顛覆又撼然。
她震顫倉皇,迷懵無錯,手腕被他掐著,疼到快斷。
她被他三言兩語凶得滿腔酸痛,明明攢了一肚子的話要說,這時候最先衝到乾裂唇邊的,是不想講任何道理,隻攪著委屈和宣泄的一句。
“我哪裡會丟下你,我憑什麼丟?不是你從前心裡的人又出現嗎?她從高中就是你的刻骨銘心,進你的公司,和你去杭州,反複有人來告訴我,你跟她有多少過去,你多愛她!”
“怪我不清醒,你自己當時也和我說,你愛過彆人,是她要嫁人,你才選擇我,”她就算想得再通,提起來也還是抑製不了的難過,漸漸失聲,“但是我跟你才短短幾個月,你何必對我那麼好?你愛我是不是太快了?讓我誤以為,以為——”
以為她能奢望更多,到頭來被真相碰得頭破血流。
薑時念把這些天在心底紮出孔洞的話都砸向他,等他承認,等他親口說另一個人。
她覺得自己做好準備了,可到這時候,依然止不住抖著,眼窩堆積著不願輕易溢出來的潮濕。
其實她本來不是打算說這些的……
她想說,忘掉就好,你心意不改就好,以後隻愛我就好,我知足,不貪心,我知道我沒那麼大的運氣,能完整擁有你。
可吐出來的話,全是細細的刀。
薑時念急促咽著,竭儘全力要重新開口。
沈延非鼻息窒澀沉重,悶啞得如同困獸奄奄一息,他血跡乾涸的手指把薑時念強硬抵著。
他盯著她,嗓音被粗砂磨礪,敲斷她一切念頭:“幾個月太短,十年行嗎?從高二第一次見麵到現在我站在你跟前,十年時間,夠不夠讓我有說一句愛你的資格?!”
隨他一句話墜地,屋子裡糾纏的喘聲驟然消失。
一枚點燃的子彈,全然沒有準備,筆直穿進了薑時念的心口。
漂浮的塵埃被定格,火星懸在半空,目之所及的顏色全部抽離,耳朵裡一直沙沙作響的雜音,驀地拔高到極限,讓血液呼嘯倒流,連窗口木板縫隙透進來的暗淡光束,都在同一秒冰凍凝結。
沈延非的手落在她臉上,對力度失去概念,不知輕重地無度撫摸,任憑自己眼廓燒紅:“我隻有你,高中到今天,你以為我愛過幾個人?薑穗穗,從來就不存在彆的誰,隻有你,隻愛你,聽清楚嗎?”
他掌心還有夾在傷口裡的石塊,沁著粘稠的微濕,磨過她細膩皮膚。
“去杭州之前,我訂了今天瑞月的頂樓,晚上八點,準時有一場覆蓋北城上空的燈光展,我怕不能討你開心,怕你還是連跟我接吻都覺得為難,我想當麵告訴你我愛你多長時間,換回你對我一點親密,那些設計師弄了很多花樣,我讓他們把這個放在最盛大的時候讓你看見。”
他抬起左手,摘掉無名指上從不離身的素圈婚戒,露出掩蓋之下,鐫刻在冷白皮肉上的那一簇海藍色花穗。
“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麼?是我高二那年在天台聽見你叫穗穗,你說你這一輩子隨處生長,隻做一簇花穗就滿足,你在牆角隨手拿蠟筆畫了這塊圖案代表自己,你早就已經忘乾淨,可我記得,我刻下來,畫在手上,之後天台被拆,圍上封鎖,那塊畫了花穗的石板壓在建築垃圾底下,缺了邊角,我找回來,當寶貝藏。”
“你和彆人訂婚的第二天,我把它紋在戴婚戒的無名指上,身上,”沈延非緊扣著她手,放在自己腰間,體溫冰得人止不住打冷顫,“彆處的,你要親眼看嗎?!”
薑時念眼前發白,幾近脫力地往下滑,被動作凶戾地固定住,他已經不是溫雅矜持的貴重君子,麵具砸毀之後,他就是這麼不堪的瘋魔。
她定定注視他,淚水突然崩開閘門,洶湧溢出。
“怎麼可能……”她腦中嗡亂響著,手下意識狠狠推他,“她短發白裙!對你笑!我哪有過!”
“你連自己畫過的圖形都不放心上,過去這麼多年,又怎麼記得你高一參加學校話劇演出,女學生的那套扮相!你當然不會朝我笑,你在草坪上可以對任何人自然地靠近,隻把我當成異類,你又有什麼時候認真直視過我!”
“我……我沒被人背過,沈灼說你背她在暴雨裡——”
“你身體不好,高二上學期發高燒,燒到人接近昏迷,一個人躲在社團活動室,我沒有傘,脫了校服蓋在你身上,背你跑去醫院,你在我背上一直哭,我不會哄人,隻能斷斷續續給你哼歌,你如果當時有意識,會接受嗎?!你隻會狼狽地從我身上躲開,把我推遠!”
失控哭聲擠出薑時念咬著血腥味的牙關:“你……你還每天等她放學!”
“你怕我,不願意見我,我遠遠望你,你都躲開目光,我想多看你幾眼,隻能跟你在身後,保持距離,趁晚上天黑,趁早晨天還沒亮,把自己藏在影子裡,我才能明目張膽看你!”
她瀕臨極限,快要潰亂決堤:“你為她跟家裡爭吵決裂,你為她放棄保送!沈延非,你怎麼能放棄保送!”
“沈家看出我對你的感情,不滿薑家門第,也因為厭惡我這個人,認定我心思齷齪,無可救藥,給沈家門楣抹黑,咒罵我的喜歡最後隻有惡果,爺爺逼我轉學,離開北城,我走不了,穗穗,我走不了。”
他叫著那個囚住他十年,再變本加厲囚住他一生的名字,嘶暗溫柔,混著從前和如今堆疊過重的絕望。
“我奢望不高,能看著你就行了,你還在一中,我怎麼出得去,如果我對沈家彎一點膝蓋,或者拿保送名額提早離開學校,我連隻是跟著你的資格都不再有!我能考得上……穗穗不哭,我考得上。”
沈延非來回撫著她臉上縱橫的淚,扯開她的推拒,抱過她腰,丟掉一切威嚴或矜雅,一身仆仆風塵地彎下脊背,把她頂在門板上,俯過去重重吻,帶著狠意,暴烈地剝奪她呼吸。
某些瞬間時光顛倒,已經不知道是身在貴州寒冷的山坳,還是當年夕陽彌漫的學校裡,他著魔般困死日夜肖想的人,撬她戰栗的唇齒,掠取她口中濕滑,沒底線地深入纏吮,放肆也決絕。
薑時念本就無力支撐,雙膝發軟,被太激狂強硬的親吻攪到胸腔漲痛,她按著門板,又去按他冰冷的肩,其實並不算往開推,隻是招架不住地壓著,就等於在給他拒絕。
而這些拒絕,在此刻關口,能輕易把那個人送上刑架。
沈延非眉心深深溝壑像道割裂的傷口,以為疼已經到頂點了,不會更重了,但說完這些,仍被她抗拒,頭頂吊著的刀落下來,劈開因為愛一個人而毫無遮擋的赤.裸心底。
太疼了,他捏著她柔軟雙頰,唇邊劃開根本不像笑的笑:“不想聽嗎,可惜來不及了,還要怕我,躲我,還是也像他們一樣,厭惡我這個心思齷齪,趁人之危騙你結婚的人?”
“不止你問的這些,我還故意留你在社團,陪你練習,想摳著時間跟你獨處,我撿過你無意掉下的皮筋,在手腕戴了兩年,兩年而已,它怎麼能斷了。”
“運動會為了跟你擦肩,跑完了三千米,你卻轉身在給彆人加油送水。”
“每一次你當是偶遇,我都已經同樣的路走過無數遍,等你從我身邊低著頭經過幾秒,我知道我沒有運氣能恰好碰到你,見一麵也需要算計。”
“你認得我字跡嗎?我怕你認得,輾轉給你的高三筆記,都換了種筆體,怕你萬一發現是我,轉頭扔掉。”
“你彈琵琶,我連出現都不能,你會嚇走,我站在太多的暗處,一遍遍看你,你記得在高中食堂吃飯的口味嗎?我都記得。”
“糖醋小排,清炒蝦仁,熗蓮藕,白灼菜心。”
這些至今也常出現在家裡餐桌上,沈延非卻在一字一字無比尋常的回憶裡被淩遲般搗爛。
沉埋太久的心親手剖開,飽藏到早就承載不住的情感和時光都鮮血淋漓地傾瀉,熔岩在這個早上頂破了封口,大肆淌過一個人經年裡遍體鱗傷的血肉之軀。
“我忍不住,明知沒希望,畢業前還是跟你表白,想讓你給我一點生機,你掛了電話,不回信息,我約你的時間,你和彆人並肩在我麵前走過。”
“你訂婚宴,陌生地叫我沈總,讓我祝賀你跟他白頭,我在你樓下守了整夜,那晚上我很多時候都不確定是不是還正常活著,我用過去的號碼,打你電話,你早就沒有了記錄,不記得沈延非是誰。”
“我卑劣地製造偶遇,精心算著不讓你察覺的地點和時間,再一次次親眼看你在彆人懷裡,我想不擇手段地搶,我更怕你真愛那個人,恨我一生,不幸一生。”
“生日蛋糕你嘗過嗎,我每年都做,隻有去年送進你手裡,我在病房門口撐住你的背,你知不知道我手在顫?”
“我求你嫁我,車在背後跟著你走了整條街,我隻有坐在裡麵,裝作若無其事,隨口提起,你才能看著我,允許我說完那些話,我愛的人正要結婚,在當時不是事實嗎?!”
“薑穗穗,這個名字我已經咽了太多年,每一次叫,你笑著抬頭看我,我都在想,讓我做任何事,拿我身上一切來交換,我也求之不得。”
薑時念早已經哭崩,她艱難站在他身體圈出的狹小囚籠裡,汗濕手指扭著他衝鋒衣的衣襟:“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為什麼會喜歡我,我哪裡好,我連看你都不敢被你發現!我有哪值得你這樣?!”
她幻想過他高中時的一點點好感,輕描淡寫的關注,不會傷筋動骨的青澀朦朧。
她以為那樣已經是對高懸明月不自量力的奢望。
是啊,如果僅僅隻是那樣,又怎麼會有如今赴湯蹈火的瘋。
從來也不是無跡可尋的,他從最開始,就那麼清晰地將偏愛攤開,是她太遲鈍太怯懦,踩著他層疊的傷爬出深井,觸到天光,可不曾回眸認真看過這個人。
她往前走一步,腳下都墊著無數個被丟棄遺忘在漫長時光裡的沈延非,時至今日,她卻仍然連直視他的勇氣都不夠,不問不聽,躲到天邊。
沈延非握住她伸過來的小臂,指骨鋒利青白:“感情能找到理由嗎?能有一個明確的起始?還是衡量的開關,太疼太孤獨的時候就隨時叫停?我熬過多少才能擁有,你拿一份離婚協議就要全部收回。”
“你說喜歡我,在乎我,許給我一輩子,都是哄我,是嗎?輕飄飄就能放下,有沒有一句,一個字可以讓我當真?”
他掌著她後腦,把她拉近,迫她抬起臉對視,彼此的熱紅和濕漉緊絞在一起,在爐火燒到乾渴的房間裡糾纏蒸騰,發出裂響。
“可我都信了,你把名字還給我,那我呢,你打算怎麼辦?把我隨手扔到哪?如果我不來,你是不是準備等到我在協議上簽字才肯跟我見麵?”
“沒有那一天,我活著就不可能,婚前協議都是騙你,從你靠近我那一刻開始,我就不會讓你走出我身邊!”那雙眼黑沉冷鬱,將人骨頭都不剩的侵嗜,他攥她手摁在自己跳動的心窩,咬她顫著的唇問,“還是我給你刀,你握著我手捅進來,最簡單直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