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她在自己的生日宴上昏倒,至少過去了兩個小時。
薑時念本能地抬了抬手,感覺到疼,才看到手背上正插著輸液針頭,瓶裡的藥還剩一小半。
她全身都是高燒後的酸脹,撐著床慢慢坐起來,用另一隻手拿過手機,恰好一條新的微信進來,點亮了剛剛黑下去的屏幕。
——“時念,這個時候你就彆矯情了,裝暈解決不了問題,我先在這邊照應,你冷靜了就趕緊過來,司機在樓下等,彆讓你父母和姐姐太難堪。”
發信人是商瑞。
下個月就要跟她正式辦婚禮的未婚夫。
薑時念緊攥住手機,深深吸氣,商瑞的下一條接著跳出來。
——“清醒點,薑家的親生女兒已經回來了,你現在任性不了,北城的圈子就這麼大,今天現場人又多,現在估計人人皆知你隻是個替代的養女。”
幾行字在昏暗病房裡毫不留情紮著薑時念的眼睛,幽幽冷光映照下,她眼尾的紅更鮮明。
薑時念掀開被子,剛想直接把針拔了下床,病房門輕聲一響,年輕護士開門進來,看到房間裡的冷清,眼裡露出驚詫。
共濟醫院經常接診北城這些高門權貴們,她在VIP樓層工作兩年,見過薑時念不止一次,知道她是薑家千嬌萬寵的大小姐。
以前薑時念生病住院的時候,來探望的人不斷,商總作為未婚夫更是體貼,時時作陪,很少看她孤身一人。
今天卻反常,薑時念已經高燒到失去意識,除了司機和保姆把人送到之外,竟然就再沒人過來了,連商總都一直沒有出現。
而且剛才還聽同事私底下聊,說最開始保姆給薑時念開的隻是普通混住病房,後來不知道是被誰從中攔了,才臨時換到樓上環境和**都好的VIP。
病房裡光線不好,護士為了看清輸液的情況,打開頂燈,等她目光落到薑時念身上時,看得愣了幾秒。
薑小姐長得美,隻是以往總穿得素淨,愛穿溫婉的旗袍,也不喜歡珠光寶氣,所以即使五官極豔,也顯得內斂溫柔。
但現在她一反常態,身上穿了條裹身的黑色絲絨禮服裙,性感張揚,該露的露著,該包的地方又恰到好處,雪膚紅唇,黑瞳瀲灩,那點病容不止沒把她削弱,反而美得稠豔。
護士屏了屏呼吸,想起在入院登記冊上看到的基本資料,不理解這種大美人怎麼會在生日當天受到冷遇。
薑時念忍著喉嚨的澀疼,輕聲跟護士說:“不用忙了,我自己能處理。”
護士也不好多乾涉。
據她所知,薑時念性格溫軟柔順,不會做出格的事,一個人輸液倒沒什麼可擔心的。
護士調好了流速,前腳剛走,薑時念隨即就撕開手上的膠布,果斷拔掉了針頭。
她手腕是抖的,一串鮮紅的血珠溢出來,在細白手背上尤其刺眼。
手機還在此起彼伏地響,薑時念關靜音的前一刻,遠在德國的閨蜜秦梔打來電話,她冰涼的手指停頓幾秒,還是接了。
聽筒裡,秦梔失態地拔高聲調:“念念,什麼情況!我電話微信已經快爆了,你還好吧?!”
薑時念密長的睫毛在眼瞼遮出陰影,沒有出聲。
“……所以是真的出事了?!”秦梔起初是在圈子裡的各種微信群看到了消息,緊接著就越來越多人來找她這個閨蜜探問,她實在擔心,“你是領養的倒無所謂——”
她深呼吸一下,忽然爆發:“但現在外麵說你隻是薑家女兒的替代品,家裡提前跟你商量好了要在今天生日宴上公開親生女兒,結果你為了搶風頭,故意打扮出挑,還在現場裝昏倒博同情?!這些說法傳出來,怎麼可能沒人授意!”
秦梔著急問:“商瑞在你旁邊嗎?!他什麼反應!有護著你吧!”
薑時念抓住床沿,細致的骨節繃得蒼白。
事情發生沒多久她就失去意識了,對後來的輿論不知情,現在聽秦梔說完,她才反應過來,她可能……是被自己全心全意維護的薑家人設計了。
從六歲進薑家的那天起,她就知道,因為相貌跟薑家走失的女兒薑凝有幾分相似,她被當成慰藉家人的替代品。
她從來沒有因為這個怨憤過,能被養父薑久山從孤兒院裡帶出來,遠離危險,擁有一個家,就等於是給了她新生。
她為此永遠心存感恩,也不會奢求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比如家人的感情和認可。
對於收養她,養母葉婉始終都是冷淡態度,當初薑久山為了撫慰妻子失去女兒的痛苦,才提出找一個相似的小孩兒,碰巧在孤兒院看到了她。
那時陰差陽錯,薑家在收養她之後,並未公開是養女,而是對外宣稱,找回了以前遺失的女兒,為了消災,改名叫薑時念。
兩個孩子年紀相近,五官又像,當時網絡信息也不發達,薑家又低調,所以並沒人懷疑,但養母葉婉卻很快後悔了。
葉婉覺得她的存在,是對親生女兒權益的侵犯,是種褻瀆式的替代,會混淆純粹的母愛。
但薑家最重臉麵,話都說出去了,領養手續也辦了,要退掉她已經沒機會。
她那天抱著自己小小的包袱,膽怯站在裝修奢華的彆墅裡,恍然意識到剛觸摸到一點的溫暖,被倏然抽離,再也與她無關。
在葉婉態度的影響下,薑久山和哥哥薑煬都開始對她冷淡苛刻,她享有了薑家給予的條件,就必須完全按照薑家對女兒的設想來長大。
她感念收養的恩情,始終滿足著父母哥哥的期望和想象,但葉婉永遠不會對她滿意。
她做得再好,葉婉仍然皺眉看她,最嫌的是她長相,怪她太豔太灼眼,不夠良家,不符合全家人理想中的薑凝。
後來薑家生意想更進一步,需要聯姻助力,父母看上了商家的獨苗兒。
商瑞跟她是高中同學,堅持追她好幾年,她始終沒答應。
但是薑家施壓越來越重,商瑞也確實因為一些事打動了她,她最終點頭同意,認真地想跟商瑞試一試,想有一個穩定的婚姻,有個家。
可她怎麼也想不到,會發生今天的局麵。
薑家聲稱給她辦的生日宴,成了她的處刑台。
如果家裡提前告訴她,親生女兒找到了,讓她在宴會上配合,當個反麵對照來襯托對方,哪怕要跟她斷絕關係,她都會答應。
但怎麼能隱瞞她,利用她,把她當成一個徹頭徹尾的工具。
並且那位親生女兒跟她不是陌生人,是她回家跟父母提過幾次的,在電視台裡處處針對她的競爭對手。
至於商瑞……
薑時念鬆開手,從床邊站起來,回答秦梔:“我在醫院裡,商瑞沒來,他留在宴會廳,正催我回去。”
秦梔一口氣差點沒上來:“他這算哪門子的未婚夫!這種鴻門宴,你一開始就不應該去!”
薑時念眼睫低垂,自嘲地笑了笑,市電視台當家花旦清透的嗓音,已經啞得輕飄飄。
“我提前跟爸媽說過,我這兩天病了,生日宴能不能不辦,被他們拒絕了,說要借今天的機會,對外宣布我跟商瑞下個月的婚期,我必須去。”
“我不想讓爸媽和商家為難,所以我——”她抬起頭,一雙桃花眼靡麗清冷,“在他們的安排下,發著高燒,盛裝打扮,穿著我平常根本不會選的裙子,畫著攻擊性強的濃妝,眼睜睜看著他們把女兒牽出來。”
“那位在台裡處處看我不順眼的小姐,今天幾乎素顏,白裙子乾乾淨淨,我嘛……”
薑時念笑著搖搖頭。
“我就是個惡毒黑蓮花的樣子,滿臉都寫著心機,活脫脫裡那種算計家產的惡毒假千金,刺激太大昏倒都像是裝的。”
而她的未婚夫。
曾經信誓旦旦說愛她的商公子,在場麵失控的時候,隻是低聲扔下一句“你理智點,彆作”,就體麵地轉過身,走向了薑家父母,和眾人眼中的弱者。
她可憐的,剛找回親生父母,對這個場麵手足無措的姐姐。
秦梔已經怒不可遏:“我以前就覺得奇怪,薑家人對你的態度怎麼人前人後兩個樣,要不是碰巧見過我都不信!在外麵慈母慈父好哥哥,一到了沒人地方就立馬變臉——”
她越說越意難平:“現在更是絕了,想抬高親女兒,就直接拿你祭天!念念,你被家裡算計成這樣,還要忍著?!”
薑時念剛要說話,突然聽見走廊裡有高跟鞋的聲音在鏗鏘靠近,已經到了門外。
方才她一直跟秦梔說話,腦子也混亂,完全沒注意到。
薑時念抿住唇,下意識掛了電話。
下一秒房門就被不客氣地一把拉開,長卷發的女人懶洋洋摘掉墨鏡,上下打量她兩眼,冷嗤了一聲:“我說什麼來著,就是裝暈,等到這會兒還沒人來看你,坐不住了吧?”
薑時念靜靜問:“商瑞讓你來的?”
“薑時念,都到這份兒上了,你還惦記我弟弟呢?”
商璿唇邊的弧度更涼,慢悠悠往病房裡走了兩步,細鞋跟敲擊在地麵上,在晚間的醫院錚錚刺耳。
她揚眉靠近薑時念:“也對,看薑家今天的態度,以後是不會管你了,你不想摔進泥裡,當然要死皮賴臉扒著商瑞不放,可惜讓你失望了,他現在正忙著,沒空管你。”
薑時念用力扣著手機,邊緣在手上壓出深深紅痕。
商璿揚眉看她:“不止商瑞沒空,整個薑家,跟薑家有交情的所有人,都顧不上你,你當大小姐的日子到頭了,隻是個鳩占鵲巢的贗品而已,如果我是你,就主動讓位,把這門婚退了,免得更難堪。”
她繼續道:“你應該很清楚,我們兩家隻是聯姻,彆談什麼學生時代小孩子過家家的感情,既然你連薑家的女兒都不是了,還打算拿什麼進商家的門?”
商璿做著精致美甲的手指抬起來,輕蔑刮過薑時念沒有血色的臉頰:“拿你這張臉嗎?”
薑時念還發著燒,能站穩已經不容易,她儘力揮開商璿的手,直視她說:“商小姐不滿意婚事,可以直接跟兩家提,但是我和商瑞的事,我會跟他當麵解決,我既然沒進商家的門,就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
她不願意跟商璿多爭執,拿起掛在門邊的大衣,努力平靜地往外走。
隨著動作,她手背上的針孔再次溢出紅色。
商璿驚怒地愣了一下,不能置信地深深吸氣。
薑時念以往沒脾氣,性格好得像個假人一樣,不管她明裡暗裡怎麼刺,她都不可能有這種激烈反應。
現在她光環碎了一地,跌落枝頭,全北城的熟人圈子裡都在議論她的狼狽,她反倒敢朝她硬氣?!
商璿臉上掛不住,憤然回過身拽住薑時念的手臂,厲聲問:“你對我什麼態度?摔得一身泥還把自己當天鵝呢?!我告訴你——”
薑時念病著,掙不過商璿的力氣,拉扯間不得不轉身麵對她。
商璿一見薑時念濃豔到紮眼的臉,更氣不打一處來,有意把她往後一甩,想讓她從病房門口跌出去,徹底把臉麵摔碎。
薑時念還穿著生日宴上的細跟鞋,被推搡之下沒能穩住身體,她想抓住門框,但手指太滑,脫了力。
心在極速凍結。
她哪裡是什麼天鵝。
她可能生來就在泥塘裡,從來沒有真正走出去過。
薑時念以為自己會如商璿的意,在整層樓的醫護患者麵前鬨出最難看的局麵。
但有一隻手,在她要摔下去的時候,忽然撐住了她的後背。
她裙子很薄,那隻手穩定有力,陌生體溫沿著指尖傳導,透過衣料,牢牢壓在她蝴蝶骨上。
疏冷聲音在她身後響起,漫不經心似的:“商小姐要告訴什麼,不如也讓我聽聽。”
商璿還沒來得及收回的手僵在半空,愣愣看著對方半晌,才慌亂肅立,臉色發白地囁嚅出了一聲“沈總”。
遠處護士站聽到了這邊的爭執,有人及時趕過來,等看到門口情景,又不安地站住,沒敢隨便上前。
薑時念額角被冷汗浸濕,她迅速扶著門站好,屏息回過頭。
醫院走廊裡燈光亮著,斜對麵的病房門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打開了,男人應該就是從那邊過來,此刻站在她的麵前。
他很高,挺拔修長,身形幾乎遮蔽了背後的光線,致使他五官隱匿在淡淡陰影裡,看不清神色。
他身上穿最簡潔的白襯衫,就已經足夠矜雅貴重,手臂隨意搭一件黑色大衣,線條分明的指節上勾著個不算大的蛋糕禮盒,冷白緞帶與他膚色極相稱。
薑時念沒有直視他的眼睛,目光放在他利落的下頜線上,腦中都是亂流。
她張了張口,乾澀的“沈總”還沒叫出口,商璿就及時清醒過來,忙搶著說:“不好意思,不知道您也在醫院裡,是我們吵到您了?”
“不是你們。”
男人的語氣很淡,聽不出喜怒,置身事外般望過去。
“是你。”
商璿呼吸一窒,擠出來的笑容徹底凝在臉上。
她再不甘,也看出沈家這位剛繼任的家主好像心情欠佳,動了真格,她倒黴撞上槍口,再說下去恐怕要惹麻煩。
商璿後悔剛才音量太大,惹到了這尊神,隨即又怨到薑時念身上,她毫無臉麵地低頭連道了幾句歉,戴上墨鏡匆匆離開病房。
商璿走後還沒過一分鐘,薑時念手機上就收到她警告的信息:“你彆得罪沈延非!彆給兩家找麻煩!”
薑時念按熄屏幕,才發覺剛才險些摔出去的那一下,把她所剩不多的體力也快耗乾了,但比起這個,眼前的人更讓她高度精神緊張。
她輕聲說:“對不起沈總,打擾你了。”
“還有……”她補充,“謝謝。”
不管出於什麼理由,沈延非確實恰好替她解了圍,否則今天肯定會在醫院鬨大,她不好收場。
沈延非垂眼看她,她睫毛在顫。
他不疾不徐開口:“謝這種空話就免了,薑小姐要是不介意,幫個忙。”
薑時念一怔。
下一刻,男人抬手,那個懸在他勻長指間的蛋糕盒遞了過來,他音質溫涼:“多了個蛋糕,帶著出去不方便,辛苦你幫我處理。”
薑時念還沒決定伸不伸手,那個價值不菲的蛋糕盒就已經被沈延非放在她旁邊的置物台上。
他沒有多留,利落地和薑時念錯身而過,彼此離得最近時,他低下頭短暫注視她,視線有電光火石的相接。
薑時念靠著牆,等他背影消失,附近的醫護都走遠,所有聲音安靜下來,她眼窩才慢慢變紅。
為了不讓情緒崩潰,薑時念儘量轉移注意力,隨手打開了那個蛋糕盒的盒蓋。
裡麵的蛋糕上,有一行手寫字體的“生日快樂”。
而字的後麵。
是一隻栩栩如生的,純白色天鵝。
薑時念挺直脊背,穿上大衣,重新蓋好盒蓋,把蛋糕送去了護士站。
沈延非既然交給她處理,自然就是不需要了,她接下來要回宴會廳,也不能帶在身邊,不如送給護士們當宵夜。
蛋糕的這口甜,她今天沒運氣嘗了。
那會兒去過病房的小護士快步朝薑時念迎上來,要給她處理手背上針孔的血痕,嘴裡念叨著:“藥都沒打完,怎麼能隨便拔針呢,流這麼多血,你還是快回——”
薑時念搖頭,放下蛋糕就準備走。
小護士趕忙追上她,心急地脫口而出:“沈先生剛提醒我給你把手處理好……”
薑時念一頓,不禁更覺得空茫想笑。
沈延非這樣的人,北城權貴圈子裡眾人仰止的高不可攀,不像是會管閒事的,不過隨意朝她掃了一眼,就不嫌麻煩地替她這個不相乾的人找了護士。
真正應該在她身邊的商瑞,卻在她最需要的時候冷淡到讓人心寒。
其實從訂婚之前,她主動對商瑞坦誠了自己的身世以後,商瑞嘴上說著不在意,對她的態度已經在潛移默化地改變了。
那時候喬思月還不是薑家遺失的親生女兒薑凝,隻是她在電視台的同事。
商瑞作為台裡的讚助商,在她跟喬思月有工作衝突的時候,他就不止一次維護過對方,讓她懂點事,彆那麼計較,顯得小家子氣。
偏偏商瑞跟喬思月在明麵上沒有過多接觸,也談不上什麼曖昧,她連委屈失望都好像是無理取鬨,如果較真兒,就坐實了她的心胸狹窄。
她是薑家的女兒,是跟商瑞聯姻的對象,為了家裡也不能任性。
商瑞從小養尊處優,即使是他先追的她,在感情裡仍然是俯視和鬆弛的,兩個人獨處的時候,他偶爾情緒上來,甚至還會用養女的身份開她玩笑。
那些層層疊疊的難受無聲堆積著,她儘量自己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