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氏生得很美。
一般大家說起美人兒的時候,臉好看就已很難得了。安氏卻不僅僅是一張臉生得嫵媚俏麗,身姿也凹凸有致,是處處都生得最動人的那種。眼下又精心施了粉黛,更是美得攝魂奪魄。
相較之下,楚沁一張鵝蛋臉雖然清麗大方,嫵媚卻不足,身姿也隻勉強稱得上一句“玲瓏”。
楚沁於是忽而理解了自己上一世時為何初見安氏就如臨大敵,她下意識地撐坐起身,清秋見狀及時上前扶了一把,在她身後墊好了軟枕。
不過多時,裴硯與安氏就先後進了屋,安氏一副很守禮的模樣,在離床榻還有幾步遠時就停下了腳步,低眉斂目地福身:“娘子安好。”
裴硯沒多看安氏,徑直走到床邊坐下,楚沁剛蘊著笑對安氏說了句“彆多禮了”,手就被裴硯攥住:“怎的突然病了?”
他的聲音溫潤動聽,帶著這個年紀特有的少年感,在楚沁心頭一觸。
“病來如山倒,也不知是怎麼回事。”楚沁邊答話邊將目光從安氏身上移回來,沒如上一世一樣客客氣氣地添上一句“妹妹坐吧”。
她不喜歡安氏,不是因為安氏長得好。
對安氏的長相,楚沁隻是羨慕,但不嫉妒。真正讓她不喜歡的,是安氏這個人的品性。
安氏實在太會惹是生非,上一世她沒少為安氏勞心傷神,如今要重來一回,楚沁想想就煩,實在沒心思多虛與委蛇。
她隻想趕緊把安氏請走。如果可以,她還想讓裴硯一起走。等他們都走了,她就讓清秋再去膳房塞銀子,給她叫點好吃的來。
她應該是有這個機會的。
很快,珠簾被碰得一響。
楚沁沒有記錯——她抬起眼睛就見清泉端了藥進來,安氏後頭一看,立刻笑意滿麵地迎了過去,伸手接過藥碗,語聲柔弱動人:“我來侍奉娘子服藥吧。”
上一世也是這樣。其實從安氏剛進來,她就知道安氏在打什麼算盤,心裡膈應得不行。這份膈應無關她是否喜歡裴硯,隻為她當時還是個成婚剛三天的新婦——誰願意這麼快就看到小妾來爭寵啊?
但現在她無所謂了。中午那道毛血旺讓她覺得“痛快”實在始終珍貴的感覺,現下她唯一想做的,就是讓自己更痛快點。
所以,既然安氏是衝著裴硯來的,那就讓她得償所願,讓兩個人一起趕緊從她這兒離開吧!
楚沁心裡的小算盤打得飛快,等安氏將藥端到眼前,她就像沒看見安氏拿著瓷匙正要給她吹藥似的,直接一把將藥碗接了過來:“妹妹是找三郎有事吧?”她吹著藥臉上笑吟吟的,“正好我這病著,也沒力氣多說話,妹妹不妨去跟三郎喝喝茶,我好歇一歇。”
安氏一下子愣了。
雖然她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她沒想到會被楚沁直接說出來。
她啞了半晌才回過神:“娘子哪裡的話……妾身隻是聽聞娘子病了過來看看,不找三郎。”
“你這可就沒勁了。”楚沁杏眸圓睜地望著她,因無心多作糾纏,索性直言道,“我一早起來就病了,你若隻為看過,早就過來了,何必等到這會兒?”
“……”安氏的臉色更難看了,笑意愈發艱難,“娘子恕罪,妾身實是……實是晌午過後才聽婢子說您病了,著人過來稟話時您又睡著……”
“得了吧。”楚沁興味索然地搖搖頭,“你這妝容比我入府次日你來向我敬茶的時候還要講究許多,這就不是給我看的。其實侍奉三郎本就是你的分內之事,你不必遮掩,更不必緊張,我沒心思為這個找你麻煩。”
安氏聽著她的話,神色一分分變得更加古怪。
楚沁迎著那份古怪望過去,心想:夠誠懇了吧?
她已活過一輩子,當然不指望用誠懇打動安氏,隻希望安氏明白她沒心思勾心鬥角,以後能少能直來直去一點,換個輕鬆。
坐在床邊的裴硯眸色微不可尋一沉。
那隻是一抹轉瞬即逝的情緒,楚沁沒有察覺,立在兩步開外的王宇卻注意到了。
王宇不自禁地屏息,擔憂的目光正從楚娘子與安姨娘間劃過,便見裴硯神色自若地起了身:“既然如此,夫人好好歇息,我先回去讀書了。”
說罷他就站起身,沒表露什麼不快,卻也沒理會安姨娘,就這麼大步流星地走了。
王宇趕忙跟上,直至走出楚沁的正院,他都沒敢抬一下頭。
裴硯其實還很年輕,三個月前才剛過了十七歲生辰,俊朗的容顏上仍有幾許尚未脫儘的稚氣。但許是因為成長經曆所致,他性子沉穩,素日喜怒不形於色,動怒時的一抹陰鷙也藏得不可查覺,唯獨王宇這樣一直跟在身邊的人才能在細微間覺察他的心情。
當主子的心情不好,下人總歸是緊張的。
裴硯足下生風地回到書房,坐在書案前緩了好久,那抹不快仍沒有淡去。
他又過了半晌才遲鈍地發覺那股不快的來處——仔細想來,好似是他所求的太多了。
他自幼沒得過什麼關照,因為生母的事情不光彩,嫡母一度連他的身份都不肯認。後來在幾方規勸下好不容易承認了他是國公府庶子,又不肯讓他跟著族譜取名,硬生生將他那個從火部的“焰”字改成了“硯”,對外隻說他五行裡火氣太旺,若名中再有火隻怕壽數不長,是沒辦法的事。
這樣的說辭冠冕堂皇,既給人添了惡心,又讓人不敢說什麼。而他的父親不知是出於理虧還是愧疚,竟默許了嫡母這麼辦。
所以十七年來,他在裴府都像個外人,下人們察言觀色,便也都不拿他當回事。
就這樣,他好不容易熬到了成婚。祖母出麵說給他定下了親事的時候,他明明看到嫡母臉色難看得嚇人,也清楚地知道礙於嫡母的顏麵,祖母為他挑選的妻子門楣並不會很高,卻還是禁不住地露出了喜色。
因為那時候他在想,他可算要有自己的家了。
他一次次地幻想自己娶妻、生子,自此就有了自己的家人。他幻想他的妻兒總不至於和旁人一樣欺負他,從此便也會有人在意他苦不苦累不累,他不再是孤獨無依的了。
可如今,楚沁一句話就輕而易舉地擊破了他的幻想。
——他們才成婚三天,他還在摸索如何做個好丈夫,她卻在迫不及待地把他往外推。
裴硯眸光沉沉地靠向椅背,壓著情緒無聲地歎了口氣,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先前的幻想十分可笑。
府裡許多人都是看著他長大的,但都不喜歡他,他憑什麼覺得剛過門的楚沁能跟他互敬互愛?
裴硯靠在椅背上半晌不吭聲,王宇也半晌沒敢說話。
他比裴硯年長四五歲,自幼就被選到裴硯身邊當小廝,眼下雖不知裴硯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卻清清楚楚地記得裴硯在成婚之前做了多少安排。
他盯著下人認認真真地布置了給新婦居住的正院,怕府裡的人對睦園這邊習慣性地不儘心,每件家具他都是親自過目的;他還親自挑選了撥給正院的下人,從屋裡侍奉的到灑掃打雜的,每一個人都被他往上查了三代家底。
他甚至鮮見地求到了嫡母胡大娘子跟前,跟胡大娘子討了一千兩銀子,就為了趕在楚娘子過門之前把睦園裡裡外外修整一遍,開敗的花木也都換了一換。
王宇心裡知道在楚娘子過門之前,二人從未見過麵,斷不會是什麼情投意合的舊相識,不懂裴硯為何會如此儘心。可這些細由不打緊,打緊的是一個人隻消對另一個人上心了,便多多少少是要圖回報的。
裴硯為著娶妻費了那麼多心思,想看到的一定不是楚娘子在婚後第三天就把他往外推!
隻可惜,這些細枝末節楚娘子顯然不知道——裴硯費那些心思也沒告訴他啊。
王宇心下一聲歎息,他對楚沁和安姨娘之間的計較沒興趣,但在意裴硯氣順不順。
於是在掂量了三番輕重之後,王宇壓著聲音,輕喚了聲:“公子。”
裴硯仍自沉默地坐在那裡,沒有看他,神情也沒有絲毫波瀾。王宇沒多廢話,開門見山地直接道:“公子彆生氣,楚娘子沒有壞心。西院那一位是大娘子指過來的貴妾,楚娘子若不供著,能怎麼辦?況且……況且老話兒還說日久見人心呢,您和楚娘子才成婚三天,她不清楚您的脾性啊,自然隻能是怎麼辦最不出錯就怎麼辦。”
言下之意便是說若站在楚沁的角度看,今日所為合她的身份。
裴硯聽得心裡舒服了些,麵上仍淡淡的:“你這麼想?”
“是啊!”王宇一看有用,趕緊趁熱打鐵,“公子您想想,她是正妻,這會兒病了,又正好有貴妾送上門,她能裝傻麼?倘若冷眼旁觀,傳出去倒要讓人說她善妒,把著您不撒手,她剛進裴家的門就落得這樣的名聲如何使得?再說,世上總是賢惠大度的女子才會令人稱道,楚娘子剛過門,也……也不知道您會不喜歡她這樣啊!”
裴硯的心情更平複了些,重重地舒出一口鬱氣。
王宇續說:“日子長了慢慢就好了。您若喜歡楚娘子,便對她多用用心,她總會知道的。”
卻聽裴硯脫口而出:“誰喜歡她了!”
他麵上驟然泛起十七八歲的少年遭人調侃時特有的那種局促,王宇繃不住笑起來:“喜不喜歡,反正都看您自己的意思,不喜歡就算了。”
裴硯察覺到他在調侃,不吭聲了,一語不發地坐在那裡,勸自己不跟楚沁置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