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個人,原該是在她初次有孕時才出現在她麵前的。
如今提前了,是因為她昨天跟安姨娘說的那些話被安姨娘傳到了胡大娘子耳朵裡?
楚沁猜想安姨娘多半是誤解了她的意思,心下揶揄地想這麼活著可真累。
深宅裡的女人好像很容易變成這副樣子,說句話非要拐上十八道彎。若有一天碰上一個不拐的,大家反倒不安心了。
可她不在意。那樣疲憊的人生她已過過一次,懶得再來一回了。
至於眼前這四個……
楚沁看著她們,忽地笑了。
她想起了上一世自己是怎麼應付這事的。
那時她初掌中饋,萬事都還在摸索著來。胡大娘子要塞妾室惡心她,她也不敢硬頂,隻得好聲好氣地挑了一個收了,然後又從娘家那邊挑了個妾室納進來。
兩邊各自挑一個自己人,然後讓妾室和妾室打擂台,這本也是大宅院裡司空見慣的手段。但現下看來那實在是個昏招,因為她挑進來的那位妾室的確鬥倒了胡大娘子塞過來的人,甚至讓安姨娘栽過幾次跟頭,幫楚沁拿回了執掌睦園的權力,可後來自己卻動了歪心思,一心爭寵,還險些害了楚沁的孩子。
這事說來倒多虧裴硯清醒,替楚沁擋住了麻煩,悄無聲息地把那位姨娘送去了莊子裡。
如今既要重來,她打算防患於未然!
胡大娘子聞得笑音,皺著眉看她:“你笑什麼?”
楚沁安然坐在那裡,笑容斂去三分,眸色清亮地回望胡大娘子:“睦園的事,母親交給安氏,原是疼我,我沒什麼好說的。但納妾這事麼……我還沒過門,母親就先送去了安氏,如今我不足半月,母親就又要送一個來,可真是一片慈愛。隻是母親也瞧見了,安氏就不得三郎喜歡,可見這種事光是長輩儘心也不頂用,還是得兩情相悅才好。”
胡大娘子聽得麵色一變。
她對楚沁的印象還是剛過門那兩天乖乖巧巧的樣子,全沒想到她會突然說出這種話,不由深吸了口氣:“那你的意思是?”
楚沁不再看她,目光再度落在那四人身上:“與其讓我挑,不如讓三郎自己做主挑個喜歡的,您看呢?”
她好像在打太極,這麼一推,就把難題推回了胡大娘子身上。可胡大娘子若想挑她的錯,又挑不出。
胡大娘子好生愣了愣,楚沁眼看著她的神情僵住,心底生出一股幸災樂禍的快意。
胡大娘子心裡自然清楚,這事若是被推到裴硯麵前她一定會碰釘子。而楚沁上輩子之所以沒這麼乾,一是被教得太乖、太想當個賢妻,二也是當時尚未摸清裴家的舊怨。
當時她是真真正正的隻有十六歲,過門又還不久,她懂什麼呀?遇上這種事,她隻能一門心思琢磨如何做最為周全,生怕有點不妥就惹得夫君和婆母一起看她不順眼。
後來她才慢慢發現,這國公府的太平都是粉飾出來的,胡大娘子和裴硯這個庶子的母慈子孝假得不能再假。在她苦心維持婆媳關係的時候,裴硯早就不想繼續維護母子關係了。
所以她瞎忙個什麼勁!
楚沁腹誹著,有恃無恐地站起身,朝胡大娘子盈盈一福:“母親若沒什麼事,兒媳就帶她們回去了。三郎若中意哪個就留下,餘下三個必定全須全尾地給母親送回來。”
說完,她告退得乾淨利索。胡大娘子滯了半晌才如夢初醒地回過神,張口想說什麼,卻見楚沁已邁出了屋門,麵前獨留四個婢子大眼瞪小眼地望著她。
她隻得擺手:“還不跟著去!”說著睃了眼旁邊的於氏,也沒了好臉色,擺擺手示意她告退。於氏退出端方閣的院子就追上楚沁,拉住她的手,又詫異又好笑:“你好大的膽子!”於氏壓著音說。
楚沁無辜地望著她:“嫂嫂這是哪裡的話?我隻是想把事情辦周全罷了,免得人帶回去三郎不喜歡,倒平白拂了母親的好意。”
於氏掃了眼後頭那四位,又睨她一眼:“那你就不怕三弟把四個都留下?我看這長得可都不錯。”
楚沁認真道:“他若都喜歡,就都留下唄!”
她覺得他不會,卻也委實不在意他留不留。
於氏隻道她在故意拈腔拿調地逗趣,又笑了聲,不再多言。
二人結伴走到不遠處的岔路口就道了彆,於氏回他們長房所住的景園,楚沁往西走出一段,便是睦園。
京中大戶人家的宅院都分前宅後院,國公府這般顯赫的府邸格局複雜些,但兒子們所住的院子大抵也都是這樣。
依著規矩,前宅是男人們辦事用的,女眷們無故不得走動。楚沁是正妻,在睦園之內倒可隨處走動,但她也沒心思閒逛,途經裴硯的書房見王宇正在院子裡閒著,就在院門前停了腳。
王宇看見她,一溜煙地跑到房門前,楚沁指了指身後的四個:“適才我去向母親問安,母親賞的。”
“啊?”王宇一頭霧水。
楚沁悠悠道:“母親的意思是挑一個給三郎做妾,我想著既是給他做妾,與其我挑不如他親自挑。人便先留在這兒吧,一會兒三郎回來你跟他說一聲,我回去了。”
“……”王宇傻眼了。
楚沁無意多留,話說到了就繼續往後宅走,擺擺手示意王宇不必送。
王宇僵了半天,抬眼呆滯地望向麵前的四個姑娘,四個姑娘也望著他,誰也不知該說點什麼。
下午三點,定國公府的學塾下課了。
京中這樣的學塾不少,大多是家底雄厚的人家辦起來供自家孩子讀書,親朋好友若有需要也可以來。是以現下定國公府的學塾裡總共有三十多個學生,放在京中私塾裡,算是規模不小的一間了。
下課後,學生們就陸陸續續離開了。定國公府的各回各院,彆的府的各回各家。裴硯依舊坐在自己的書案前讀著書,時而提筆記上些東西,兼或停下來思索一會兒,想通再繼續讀。
這些日子他都是這樣,一連數日苦讀到入夜才會回去,晚膳多由小廝送到學塾中,隨便吃兩口就算了。
他這般努力原因無他,概因近來朝中立儲的議論喧囂塵上。如若不出意外,儲位隻怕這陣子就要定下來了。
裴硯尚未入朝為官,這樣的事看似與他毫無關係。可他卻想著,一旦冊立儲君,太子身邊便要有自己的人馬,他迫不及待地想為此一爭,然後……
然後他就離脫離定國公府更近了一步。
過去數年裴硯活得十分矛盾,既期盼有一個“家”,又無時無刻不想從這定國公府脫離出去,自立門戶。
這份矛盾在年幼時曾讓他困擾,他懵懵懂懂的不知自己在想些什麼。後來隨著年紀漸長,他在某一日裡突然茅塞頓開,恍然意識到原來在自己心裡,定國公府從來不算是“家”。
在這偌大的國公府裡,沒什麼人喜歡他,祖母倒對他不錯,卻也不得不顧及嫡母的心思,無故不大見他。
所以這個地方讓他緊張又疲憊,他總忍不住地在想,若他能搬出去住、自己當一家之主,或許就都好了。
為著這個念想,裴硯總是學塾裡讀書最刻苦的那一個。現下察覺或許能拚到一個機會,他就更有力氣了。
時間不知不覺到了晚上五點,王宇提著食盒走進了學塾大門。門內的書童看見他就要上前去接食盒,因為裴硯在學塾時不喜歡自己身邊的下人過來轉悠,這是他們都清楚的事。
然而這回王宇卻將手一縮,掃了眼僅剩的那間亮著燈的課堂,壓音跟書童說:“今兒個我得進去一趟,有事。”
書童聞言也不攔他,讓開路隨他去了。王宇提著食盒步入課堂,將食盒放在旁邊的一張空桌子上,不急著端出菜,自顧走到裴硯身邊:“公子。”
“嗯?”裴硯翻書,隨意應了聲。
王宇沉了沉,俯身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他也不想攪擾裴硯讀書,稟話稟得簡明扼要。
不及他說完,裴硯猛地扭頭看向他。
主仆兩個對視一瞬,裴硯吸著氣皺眉:“什麼?!”
王宇低眼:“所以奴覺得,得請公子回去一趟。”
裴硯又緩了口氣,臉色變得不大好看,繼而便合上書往外走,滿麵都寫著煩躁。
王宇見狀匆忙叫來那書童,勞他幫忙收拾好裴硯的書本送回睦園,順手將那一食盒沒動過的飯菜賞了他,反正裴硯回了睦園也不會沒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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睦園正院,清秋在四點多問楚沁“娘子今晚想吃什麼?”的時候,楚沁平平淡淡地答了句:“膳房備什麼就吃什麼吧。”
清秋對此有些意外。雖然過去幾日楚沁養著病,也沒日日都叫膳,但今天是她病愈的第一天,清秋以為她怎麼都得吃頓好的,卻不料她反倒“清心寡欲”起來。
清秋便好奇地問了問緣故,楚沁歎息道:“胡大娘子賞了人下來,我怕三郎一會兒會過來問我。”
口腹之欲這回事,她私下裡不拘著自己也就算了,可不想讓裴硯看見她在這裡不顧形象地大快朵頤。
是以這日的晚膳便是膳房按規矩備的,八道熱菜四道涼菜一個湯兩個點心,熱熱鬨鬨地擺了一桌子。就是口味都偏素淡,楚沁吃來吃去,最下飯的竟然是一道蘇式暖鍋。
那暖鍋的湯頭做得講究,以魚肉、菌菇、春筍兼以各樣佐料一起煨了幾個時辰,煨出了黃白色的湯汁。這樣的湯汁鮮香濃鬱,再在湯中煮上肉丸、蝦丸、蛋餃,樣樣都被燉得鮮味十足。入口時彈軟的口感在唇齒間一激,繼而便是鮮味四溢。
這樣的菜品對於喜歡川菜的人而言自然是清淡的,但清淡並不是寡淡,現下既沒有川菜可吃,楚沁便也能好好享受這暖鍋。
上一世麵對這樣的美食,楚沁再喜歡也隻允許自己吃一小碗,生怕給旁人留下她貪嘴的印象。現下卻覺得貪嘴怎麼了?貪嘴丟人嗎?吃完第一碗立刻就讓清秋又給她盛了一碗。
清秋邊幫她盛邊笑道:“奴婢適才去提膳,還沒進屋就聞到這鮮香味,便猜娘子會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