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吾兒(2 / 2)

羅家主小坐了片刻,就迫不及待離開。

月娘靠在隱囊上看著映在窗紙上漸漸明亮的晨光,久久出神。

映柳手足無措地站在遠處,紅腫的眼睛這幾日就沒有消下去過。

她招了招手,映柳立刻走了上前,跪在床榻邊上的墊子上,“月娘你要喝水嗎?還是餓了,我去給你拿碗粥來了?女郎給你的那些宮中補藥,你賣得七七八八了,我就留了幾盞燕窩……”

月娘也不打斷她滔滔不絕的話,隻靜靜望她。

映柳的聲音越來越小,抽噎聲漸大,最後撐不過便伏在被褥上嗚嗚哭了起來。

月娘手覆在她的發頂,輕柔地拍了拍:“去把我整理好的東西拿給阿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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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柳抱著東西,偷偷出門去了。

就在她出門不久,月娘也整衣肅容,坐上約好的犢車獨自前往延尉司。

羅紈之得知映柳找上門,心又是急促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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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柳局促地站在她身邊,把月娘準備的匣子遞給羅紈之。

“這裡麵是什麼?”羅紈之拿起匣子,加上匣子本身的重量,裡麵的東西也不輕。

“月娘說一直都想給女郎的東西。”

其實羅紈之看過這個匣子,早在戈陽的時候,約莫她十一二歲時。

月娘身邊就多了這麼一個紅木小匣子,隻是裡麵藏了什麼月娘從來沒說過。

羅紈之小時候懂事後,還曾幻想或許自己的父親另有其人,是個蓋世英雄之類的,而匣子裡藏著有關她生父的東西,終將有一日,月娘會告訴她這個秘密。

這個匣子為長方形,沒有鑰匙孔,也沒有開口的位置,問映柳,她也不知情,這個匣子都是月娘自己收拾的。

羅紈之實在好奇月娘會在裡麵放什麼東西,故而拿起來認真研究,可左試右試,這匣子嚴絲合縫,完全找不到打開的地方。

她拿起來,四個邊都嘗試敲了敲,直到聽見很輕微地哢嚓聲,她再掰四個角,發現右邊的插銷可以略提起些許,而中間的擋板就可以往右邊挪動,左邊的插銷就可以完全提起來。

匣子打開,羅紈之往裡麵掃了一眼,發現最上麵是一隻有點眼熟但是已經破舊的荷包,下麵墊著一信封,看見信封那一刻,她不知道怎的,心慌了起來。

撥開荷包,先把信抽了出來。

信紙嶄新,還能聞有上麵有新鮮墨汁的味道。

羅紈之頓了下,才匆匆展開信紙。

吾兒:

見信如晤。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講起,初見吾兒時,汝甚醜,皺如老婦,瘦如禿猴,我心中甚不喜。然,吾從未見過新孩,也從未為人母,心中惶惶然,又戚戚然。汝父欺吾,棄吾,而吾身份卑賤,不能抗衡,又因腹中有汝,不得另送高門。主母憎吾,吾又恨汝,若非有汝,吾焉得如此下場?

然吾兒生來善良堅韌,從會走能言起,就知心疼吾,冬會加被,夏來搖扇。

吾知汝最慕鶯娘母女,可吾實不知如何應汝之心,吾兒心中向愛,吾卻生來寡情。唯有傾囊相授,願吾兒能體會吾之苦心。世上薄情郎眾,唯有才學本事能助汝。

汝憶否,汝少時,吾院中有一樹,某年長出無根藤,藤繞樹而生,樹怏怏不樂。吾就言,汝是藤蔓,吾是樹。不知汝可憶否,彼時吾真真滿心哀怨加之汝身,可憐汝年幼不知何故,日夜惶恐,故而加倍討好於吾。吾兒,非汝之錯也。時至今日,吾為藤,汝為樹,吾兒受吾之累久已,吾苦思良久,是吾錯矣。今將伏罪,了卻此事。

吾身如殘燭,隻餘豆光,若能照吾兒前路,吾心甘之。

匣中之物,儘為吾兒嫁妝。是高門之子好,是窮白書生罷,願吾兒能得真心人相伴左右。若無喜無愛,自由一生,未嘗不可。

勿哭,勿念,燒吾殘軀

,存一捧灰隨身,如此,也算吾與汝永相伴。

羅紈之不敢置信重新把那句“今將伏罪,了卻此事”看了幾遍。

伏罪?伏什麼罪?了什麼事?

羅紈之已經無法自行思考,隻能顫聲求助:“映柳,我阿娘叫你送匣子來時說過什麼話嗎?”

映柳搖搖頭,哽咽道:“女郎,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但是我心中就是覺得很不安……”

羅紈之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手裡的信紙,滾燙的眼淚瘋湧了出來,滴落在紙上,暈開了“吾與汝”三個字,邊緣的墨跡混在了一塊,好像再也不會分開。

她沒有看匣子裡的東西,攥緊信紙,提腳往外跑,才邁出門兩步就被人緊緊抱住了腰。

“阿紈……”

羅紈之視線模糊,耳朵裡好似有無數的鳥在尖鳴,她搖著頭哭喊道:“我阿娘沒有殺人,為什麼要伏罪!”

她又有什麼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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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康王正在家中垂釣,身後賈家主埋首作陪,垂頭喪氣。

“五娘是死得其所,隻是如今謝家還沒有半點動靜,是否這事就過去了?”賈家主是想問,人何時能下葬,又不敢問得太直接,怕惹常康王不悅。

“過去?還沒完全過去呢。”常康王一甩釣竿,皺起眉望向內城方向,“宮裡的消息怎麼還沒傳來?”

賈家主也奇道:“應該已經傳到了才是。”

“王爺王爺!事情結了!”一位廷尉司監扶著官帽,快步跑來,走近就先鞠了個躬,喜滋滋道:“王爺,賈側妃的案結了!”

“結了?誰認罪了?”常康王扔下釣竿。

賈家主麵上一喜,不管誰認的罪,至少他女兒可以入土為安了。

“就是羅家那位叫月娘的妾室,她今日投罪,把犯案的過程一五一十都寫了下來……”說著廷尉司監還從懷裡掏出狀紙,上麵密密麻麻的墨字後麵還印有一個血紅的掌印。

“是過失殺人,王爺節哀啊!”

廷尉司監說著還看了眼賈家主。

賈側妃死的地方正是賈家一處私產,賈側妃把羅家的妾室騙去那種隱蔽的地方,也不知道打的什麼主意。

不過最後反而自己落了個身死,讓人唏噓。

“所以這就結案了?”

廷尉司監把狀紙卷了起來,點點頭,“結了,陛下說了,此案應該趕在年前結,不易耽擱許久……這側妃娘娘的貴體也不好再停留了不是。”

賈家主心中一樁大事落下,義憤填膺問道:“那叫月娘的妾呢?”

廷尉司監惋惜道:“犯人認罪後就自儘了,現在謝家人領了去,下官也不得而知……”

“這麼說,謝三郎出來了?”常康王眯了眯眼,對賈家主道:“走!去皇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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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

皇甫佑十多歲才來到建康,他是看著建康這座王城一點點擴建出如今的規模,最後擁有了它。

可是

今日他卻忽然感覺到這個皇宮好大,大到一眼望不到頭,大到他怎麼也跑不完。

空闊寂寥,冷冰冰的沒有一點煙火氣。

他想到了千金樓,庸俗、熱鬨又生機勃勃。

所以他一直不喜歡待在皇宮。

直到皇後查出有孕,他欣喜若狂。

這麼多年,這座清冷皇宮裡誕生的第一個孩兒,是他的孩兒。

他傾注了所有期盼,想要給孩子最好的一切,他苦思冥想了幾十個音好意好的名,還死皮賴臉地磨謝公,請他為師。

他認真學習,虛心請教,用心處理政務。

他已經準備好當一個好父親了。

可是——

卻有人告訴他,這孩子不是他的。

皇後與人私通,孕育了這孽種!

今日角樓上掛上了一段紅綢,就是那人進宮的消息,他自角樓親眼確認後又氣喘籲籲跑回內宮。

軒鳥累得滿頭大汗,“陛下您慢些!”

皇帝聽不進去,他滿腔的怒火不知道往哪裡發泄,隻有快些到他們私會的冷宮,親眼看見那真相!

先皇曾有一位寵愛的美人,因不甘寂寞,勾引了宮廷侍衛,兩人顛凰倒鳳了好長一段時間才被發現,那美人被剝皮而死,那侍衛五馬分屍,原本最華麗的宮殿就成了冷宮。

皇後好會選地方!

冷宮的院門就在眼前,門口盯梢的宮人正是皇後的身邊人,因為皇帝是跑來的,故而她還沒有反應,人已經到了眼前。

這宮婢倒是忠心耿耿,見到皇帝第一麵居然不是先叩首請安,反而扭身想向往裡麵跑。

皇帝用自己的身體猛地把她往牆上一撞,把人撞得頭昏眼花,命令身後的軒鳥道:“看住她!彆叫她通風報信了!”

皇帝一路跑來,麵紅耳赤,汗如雨下。

還未開春,他已經內外燥熱,明明已經疲累不堪的身軀卻仿佛成了提線木偶,被那叫憤怒的情緒操控著。

宮門重重,他一間間屋子闖進去,都未見人影。

正要往下一間,忽然聽見有交談的聲音,雖然很輕,但是他聽出是男子的聲音,就在他左手邊第三間。

皇帝喘著粗氣,放輕了腳步。

聲音越來越清晰了。

“讓我聽聽,喲這孩子的腳真會踢,想必是個男兒,這樣我們的孩兒日後就是大晉的皇帝了!”那男子的聲音掩不住得意。

陸皇後緩緩道:“誰說女兒就不能強壯了,還未必男女呢。”

“若不是男孩,那隻能從娘娘族中抱一個來……不過我還是希望娘娘腹中這個男孩,這樣皇帝在不在也沒什麼打緊了,反正娘娘也不喜歡他,什麼時候把他弄下來?”

“至少也要等我皇兒大些……”陸皇後其實也期盼這是個男孩。

皇帝聽不下去了,突然撞開大門,身後端著茶點婢女,抬著熱水的宦官剛好都看見了這一幕,齊齊嚇了一跳。

處於屋

中的陸皇後更是驚惶失措地攏起衣襟,把正枕在自己肚子上的郎君猛地推開。

“陛下!”

皇帝氣粗如牛,兩眼通紅,牢牢盯著兩人。

“吾還沒死!就想要吾的皇位,你們是不是太著急了!——”

陸皇後站起身,走前幾步,想要解釋,又覺得一切蒼白無力。

“吾要把你千刀萬剮!”皇帝抬手指著那在地上哆嗦的郎君。

“陛下饒命啊!陛下饒命啊!小人、小人也是被這毒婦逼的!小人家中有如花美眷,怎麼會看得上這惡毒的醜婦!陛下請明查啊!”那郎君涕泗橫流,跪在地上磕頭不止,連連發誓,“小人真的不是自願的!”

陸皇後勃然大怒,“你這賤奴!居然反咬我!”

皇帝跳腳,指著皇後,大哭道:“吾要廢了你!立刻廢了你,你還想當皇後,還想挾天子令天下?吾告訴你,你休想——你們陸家完了!徹底完了,吾要抄你們家!——”

皇帝口不擇言,知道皇後最看重陸家。

那好啊,他就毀了她的陸家。

他這樣撕心裂肺得痛,一定要讓對方感同身受。

“你這連男人都算不上的天殘,有何臉麵指責我!”陸皇後乾脆撕破臉,“你知道我為了生這個孩子吃了多少藥?要不是你生不出來,我需要如此嗎?”

皇帝滿臉是淚,唇瓣蠕動了幾下,到底沒有說出一些心底話,他大聲道:“吾即便生不出兒子,也不會要你們陸家的種,吾要立成海王為太子,將來這天下就是成海王的!你們陸家就等著爛在泥巴裡!永遠翻不了身!”

陸皇後氣得臉色鐵青,她腹中的胎兒已大,感受到母親的情緒,對她又錘又踢,她捂緊肚子,熱汗滾滾,眼前又如重疊了無數個虛影,變幻莫測。

“娘娘!”親信在喚她,陸皇後搖搖晃晃扶著身後的矮榻坐下,寒著聲道:“關上門!”

兩名宦官立刻照辦。

皇帝看了眼左右,“你們要做什麼!吾乃皇帝!”

陸皇後打斷他,命令宦官道:“爾等知道這秘密,等皇帝出去一樣要處死你們,何不先下手,殺了皇帝!”

最後四個字一吐出,皇帝不敢置信地看著陸皇後,仿佛第一次認識她。

但是那兩名高大強壯的宦官毫不猶豫上前,手裡拿著的是捆水桶的麻繩,又粗又結實,往皇帝腦袋上一套,瞬間勒住了他的脖頸。

皇帝兩手拉著麻繩,憤怒大喊,“放肆!吾是皇帝,你們怎麼可以弑君!”

兩個內宦一言不發。

皇帝憋得進氣少出氣多,兩眼冒金星,卻鬼使神差回想起,這兩個高大的宦官是陸家準備的,成年後才淨了身送進宮。

他們沒有舌頭,對陸皇後、對陸家都是忠心耿耿。

皇帝怎願束手待斃,奮力掙紮。

兩名內宦和他對抗,因為皇帝身體肥胖,又是垂死之際,居然一下也沒有辦法完全控製他。

陸皇後重

新站了起來。

看著皇帝那麼滑稽滾圓的身體在眼前彈跳,垂死掙紮,居然生出了些悲戚的情緒。

她想起兒時在陸家時,陸家的小郎君們也是把螞蚱殘忍地串在草杆上,看它們痛苦地扭動、掙紮,最後慢慢死去。

但是皇帝不死,陸家就徹底完了。

宮殿的門忽然被打開,皇帝正對著門的方向,睜開一隻眼,“母……母……後!”

陸太後戴著華麗的鳳冠,由宮人攙扶著緩步行來。

眼前這荒誕離譜的景象並未讓她臉上出現半分詫異,她就如走進宮宴一樣,依然高貴、端莊、從容。

就像許多年前,她強裝鎮定,第一次以陸家女進入皇宮。

後來她成了先皇的嬪妃,過三關斬六將,最後成功把自己的兒子扶上皇位,成為太後。

皇帝垂下手,眼睛直直望著她,豆大的眼淚一顆接著一顆滾下,在他顫抖的臉頰上肆意亂滾。

兩名內宦對視一眼,發現皇帝真的看見陸太後進來就不再掙紮了。

就好像覺得太後是進來拯救自己的。

這是一個兒子對於母親最天然的信任。

“陸家是母後最重要的東西,兒啊,你為什麼要毀了它?”

皇帝已經發不出聲音,隻能從嗓子眼裡擠出些猶如朽木強行扭動的聲音,哢噶哢噶,他通紅的眼睛猶如要泣血般牢牢看著陸太後。

他也是她的血脈至親,難道這麼多年來僅僅是她為陸家謀劃前程的工具嗎?

他究竟算什麼?

母後!

他想大聲詰問,卻發不出一點聲音,那些粗糙的麻繩磨出了尖刺,紮在了他的脖頸咽喉。

“我兒雖然愚鈍,但是百孝為先,至純至粹,日後群臣輔佐,你也會成為一個好皇帝。”

那是太後第一次把他按在那叫“龍椅”的地方,對他耳提命麵。

思及彼時,他也曾有過滿腔熱血,想要做個睿智的好皇帝,以報答母後的信任。

可後來他才發現,母後要的就不是一個聰明的皇帝,她隻想要一個聽話的皇帝。

皇帝顫巍巍伸出手,陸太後驚訝地看著他,不知作何想,在這最後的時刻也慢慢抬起手,手上的紫檀佛珠從腕間垂下,她保養得當的手指依然修.長淨白,和皇帝那粗胖的短手截然不同。

兩人的指.尖在空中無限接近,最後猛然錯開,是皇帝的手突然失了力氣墜下,他的指頭最後勾住了太後的佛珠。

“錚”得一聲,絲線斷開,那一百零八顆皇帝精心挑選的紫檀佛珠爭先恐後離開了太後的手腕,四處散去。

陸太後不禁做了個抓取的動作,可什麼也沒有撈著。

既沒有皇帝的手,也沒有那些散落的佛珠,她心裡忽然就空了一塊。

皇帝屈膝微跪,兩眼上張,視線仿佛在最後一刻略過了她的肩頭,看向宮門之外。

陸太後扭過頭,外麵天高氣爽,一隻孤鶴振翅飛過宮牆。

“佑兒最喜歡什麼動物啊?”

“佑兒喜歡鶴!”小皇子張開雙臂,做翱翔樣,來回跑動,天真道:“我要做閒雲野鶴,遊曆山河!”

你怎麼能做閒雲野鶴呢?

你要成為皇帝!你是母後唯一的希望!

“……佑兒、佑兒要做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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軒鳥捂著嘴也不敢放聲大哭,跌跌撞撞跑出宮去。

他還有皇帝最後的囑托,去找羅紈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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