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吾兒(1 / 2)

常康王側妃賈氏死了。

死於當胸一劍,被刺了個對穿,一擊斃命。

賈氏的隨從仆婦都說看見是謝三郎提了劍進去,出來時劍上血淋淋的,甚是駭人。

待她們進屋,地上隻有賈氏還沒冷透的屍身。

尋常人也就罷了,這可是出身世家的王府妃嬪。

不但常康王府抓住不放,就連賈氏的娘家也哭天搶地,要謝家給個說法。

“當時賈側妃忽然發狂,伸手欲掐我,這時三郎君找了過來,以劍要挾……”月娘激動道:“我都看見了,是那側妃自己撞上劍,她是自戕而亡的!”

氣急而湧,月娘忍不住又咳了起來。

羅紈之連忙把她扶起來,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心中驚惶萬分,語氣卻近乎麻木地平靜:“阿娘你彆激動,慢些說。”

月娘緩了片刻,才繼續道:“可是沒有人聽我的話……”

在這短短兩個時辰裡,建康城裡變得風聲鶴唳。

羅紈之想回謝府,卻被素心和清歌勸住。

這讓羅紈之越發擔心謝昀的處境。

恰在此時,羅家主和馮大娘子派人來叫她。

羅紈之請映柳清歌照顧月娘,由素心陪她一道去主屋。

不過羅家主以素心是外人的緣故,不讓她入內,素心隻好退至旁邊的花廳等候。

羅紈之獨自進去,聽羅家主一通抱怨,才得知廷尉監已經來過一趟了,想要帶月娘去審訊。

因為事發之時除了謝家人之外就剩下月娘在場,理所應當也是“嫌疑犯”之一。

羅家主又道:“為父知道你是個孝順的孩子,一定不想看月娘受牢獄之災吧。”

羅紈之冷眼看著羅家主和馮大娘子掛在臉上的虛偽關懷。

這件事前頭有謝三郎頂著,他們完全不用擔心落在自己頭上。

至於月娘沒有被帶走的原因,也應該和謝三郎把素心和清歌派過來有關,外麵說不定還有謝家的蒼衛守著。

可他們卻在這裡坐地起價,還想從她身上撈得好處,完全沒有身為當家主君和主母應有的寬仁厚愛。

“父親想要我如何?”羅紈之疲於和他們周旋,直接挑明問。

羅家主很不喜歡羅紈之現在的眼神,從前的羅紈之總是懷著孺慕與小心,兩隻眼睛天真又簡單,能讓人一眼看透。

而不是像現在,冷靜中透著疏離。

就好像當初月娘在經曆過種種後,望向他那失望透頂的目光,讓人渾身不舒服。

就好像是他虧欠了什麼。

可天地良心,他從未虧欠過她們母女一分一毫。

在這世道,有一口吃有一口穿就不錯了!

越想越來氣,羅家主一拍桌子,怒道:“怎麼跟為父說話的?莫不是有謝三郎在後麵撐腰,你就飛了天?”

“這道理,阿父難道不是比我更清楚嗎?”羅紈之忍不住嗆

了回去。

因為三郎幫過他一回,所以他就次次在背後借三郎的勢,混得風生水起。

說起撐腰,謝三郎給他撐的腰,並不少!

羅家主又重重一拍桌子,惱羞成怒:“住口!”

馮大娘子趁機道:“家主消氣,九娘她不過是為月娘的事情擔憂,這才語氣衝了些,九娘還不快些給你父親道歉,這一家人的,自然要互相幫襯,才能和和美美。”

羅紈之也冷靜下來,她還想著要找機會讓月娘脫離羅家,若此刻就惹惱羅家主,徹底翻了臉,屆時被他處處刁難限製,反而不好。

遂順著馮大娘子的話,軟下聲音道:“大娘子說的是,是九娘衝動了。”

她又對羅家主道:“請阿父莫怪女兒心急冒犯。”

羅家主也不想破壞父女感情,見好就收,臉色和緩道:“九娘還不知道,月娘這件事可大可小,隻是那常康王相當難纏,一定要把這事鬨大,不然以三郎的身份,殺個人算什麼?”

他們剛來建康的時候,常康王的手下就捅死了羅家一老仆,最後不也無人追究。

在建康,人死了也跟一片黃葉從樹上掉下來沒有什麼區彆。

“人不是三郎殺的。”羅紈之咬唇道。

“謝家也是這樣說的。”羅家主不緊不慢道:“所以廷尉監才要來問月娘。”

寒意砭骨,羅紈之直著脊梁,一字一字問道:“他們是要我阿娘抵罪?”

常康王緊咬不放,但謝三郎不可能認罪,廷尉司又要給交代,又不敢得罪謝家。

正巧事發現場還有一個人。

“家主可以為月娘作證,她的身子骨弱,斷不可能殺得了賈側妃,不過這樣一來會徹底得罪常康王……”馮大娘子端坐,博山爐裡嫋嫋暖煙把她眼中的計較都抹去了幾分,仿佛真心為羅紈之憂愁選擇,“你看,家主並非不願意為月娘出麵,而是這代價很大。”

若在一個月前,羅家肯定要左右逢源,不敢輕易站隊,因為成海王與常康王孰強孰弱還沒有分清,可現在皇帝有了子嗣,而常康王接連在朝廷損失了幾名得力臂膀,就漸漸不足以和成海王抗爭。

更何況有謝家這棵大樹在後麵,選擇也變得簡單起來。

羅紈之明白了。

真相其實並不重要,常康王更不在乎賈側妃死的真實原因,他隻是滿心歡喜想要謝三郎陷入這輿論的漩渦。

即便是聖賢,也樂聞誹謗之言,聽輿人之聲,是以對謝家三郎的議論遠比普通事傳得更廣。

當初他們還在戈陽時就時常能聽見來自建康,各種亦真亦假的傳聞。

“阿紈……”門外忽然傳來月娘的聲音。

羅紈之連忙扭身,映柳扶著月娘進來,兩人的衣帽上都沾了雪,潤濕一片。

“阿娘你怎麼來了?”羅紈之三步並兩步走到她身邊,扶住她。

月娘握住她的手,虛弱道:“這件事本就與你無關,不要做多餘的事情。”

映柳望著羅紈之,眼淚還在眼眶裡打轉,好像在為自己無力勸服月娘而自責。

“月娘,怎麼能說是多餘的事情,這明明與羅家息息相關,你也是羅家的人,九娘更是羅家女郎,難道還能分出個你的我的來?”

月娘隻看著羅紈之,“阿紈在謝家也如履薄冰,家主不考慮她的艱難,何必反過來要她為你們考慮。”

羅家主臉色鐵青,馮大娘子目光怨毒。

“月娘你說這話就傷人心了,你惹下了這潑天大禍,我們也都是頂著壓力庇護你,你不能做那白眼狼不是。”

月娘無力道:“我已經說了很多遍了,我與賈側妃的死無關,難道她以死相逼,我就要為她的死負責嗎?”

羅家主看著月娘母女齊齊望著自己的目光,心裡煩躁,冷下聲音:“月娘你彆忘了,你的身契還在這裡,你生是羅家的人,死是羅家的鬼。”

羅紈之被踩到了痛處,隻要羅家主還拿捏著月娘,她就投鼠忌器,眼下把他們逼急,對她們沒有好處。

她連忙跪下道:“阿父,我會儘力為阿父阿兄們多多周旋,請阿父看著我娘安分守己多年的份上,多多照拂她。”

月娘看著那跪在自己身前單薄纖瘦的背影,心臟一陣陣發疼,血腥味衝到了咽喉,猶如泛濫的河流奔湧不止。

她靠在映柳的身上,看見座上的兩人露出欣喜的得色,嘴角露出苦笑。

兩天後,羅紈之等人才被南星接回謝府。

謝家並沒有她想象中亂,甚至就如往日一般寧靜,羅紈之跑去書房見謝三郎。

倚在門框上,望見書案後的謝三郎提筆在寫信。

他神情平靜,似乎沒有受到半點影響與傷害。

“就在那麼遠的地方看,夠麼?”

羅紈之鼻頭一酸,邁步上前,謝三郎剛擱了筆轉身,羅紈之就鑽進他懷裡,親了親他的嘴。

“多謝三郎救了我阿娘,三郎這幾日無事嗎?”

“我能有什麼事,反倒是你,羅家主可有為難你?”

“我沒事,有三郎在,阿父不敢對我如何。”羅紈之摸了摸謝昀的臉,兩隻手沿著他的輪廓往後一直摸到他的後頸,沿著後頸,那手指還想往下麵伸去。

謝昀抓住她的手,笑道:“門還沒關,就想和我做見不得人的事?”

羅紈之臉上微紅,有些惱被他及時攔截,“我隻是想確認一下三郎有沒有挨打……謝家家法嚴酷,每治下必以嚴刑……”

羅紈之從文淵閣找到了很多亂七八糟的書,其中還有謝家的家規,她無聊時也翻過幾眼,十分催眠。

唯有那些嚴苛嚇人的家法讓她印象深刻。

謝昀會把她留在羅家三日,也就說明這三日裡她即便留在扶光院也不妥當,所以必然是發生了一些事情。

“若我真挨了打,自會一五一十告訴你,好博你憐惜,讓你日夜照顧我才是。”謝昀亦真亦假道,讓羅紈之也無從分辨。

若三郎真為我受了刑,我肯定會日夜照顧你……”羅紈之鼻腔的酸意彌漫到了眼睛,她又忽然抱住謝昀眼淚汪汪道:“對不起三郎,是我給你惹禍了。”

“這點小事也值得你浪費眼淚?”謝昀把她摟在懷裡,輕輕拍著她的背,在她耳畔道:“不如去關上門,哭點彆的可好?”

羅紈之:“……”

突然也不是那麼想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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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尉司拿不定主意,隻能把事情一層層上報,最後又留下皇帝坐在龍椅上唉聲歎氣。

他剛鼓起鬥誌想要學習做個好皇帝,立刻就發現自己實在不是這塊料!

這些皇親貴胄、門閥大族的事多如牛毛,樁樁件件處理起來都不容易,他是捉襟見肘、縮手縮腳,就怕哪一方不滿意,就要大鬨皇宮。

陸皇後扶著已經顯懷的孕肚走過來,皇帝連忙去攙她坐下,生怕她磕了碰了,“皇後怎麼親自來了,有什麼事喚人通知吾就是了。”

陸皇後道:“太醫令說適當走動有利於生產,所以我隨便走走就到這裡來了,恰好又聽見了陛下遇到了難事……”

皇帝聞弦音而知雅意,立刻搓著手道:“皇後可是有什麼妙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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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道聖旨分彆送去了常康王府和謝府。

謝曜聽了皇帝的旨意,不由氣笑了,“什麼人給皇帝出的爛主意?既要謝三承認自己過失殺人,又不許常康王追究?”

天真地以為和稀泥,讓兩方各退一步就萬事大吉。

彆說常康王肆意妄為慣了,謝三郎也不會理會他。

這件事依然懸而不決,愈演愈烈。

謝家雖然強勢,但是謝三郎得罪的人太多了,如今就好像燎原之火,燒得轟轟烈烈。

宗族之內就有人開始動搖了,認為謝三郎強橫的行徑與謝家家訓背道而馳,未來絕不可能帶領謝家平穩發展。

可一族之內廢繼就好比一國廢太子一樣嚴重,這事吵吵鬨鬨了大半個月也沒有結果。

羅紈之都聽見有個謝氏族人衝到扶光院門口攔住謝三郎,道:“家族培養了你,你卻用累世的基業為逞自己之人,將所有人放在棋盤之上,肆意擺弄,何其專製無德!”

謝昀隻淡然回了一句:“我有大能,方能操控棋局,若君有能,亦可以操控昀。”

既強勢又霸道,把人直接氣了個仰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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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雖然對謝三郎和常康王各下達不靠譜的旨意,但是對著羅紈之他還是相當仗義地保證:“你放心,吾是絕對相信你說的話,你娘沒殺人就是沒殺人,若常康王還要對你們動手,吾也絕對不會坐視不理的!”

作為朋友,皇帝確實對她不錯,羅紈之感動不已,靦腆開口道:“陛下能否幫我個忙?”

皇帝爽快道:“你說。”

羅紈之道:“我想給月娘和映柳造個新身份,要能夠完全瞞過羅家還有其他人,還想找幾個靠譜的俠士……”

皇帝

馬上知道她的用意,“你是想把你娘送出建康去?”

羅紈之點點頭。

“那你找謝三郎不也可以辦到嗎?”

羅紈之還沒回答,皇帝就笑了起來,“罷了,既然你是來求吾的,吾也不多問,這個忙吾幫你就是,最快半個月辦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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鬥柄回寅,轉眼就到了正月。

這日晨鐘暮鼓、拜神祭祖,建康城裡繁忙一片。

謝家也尤為重視元旦這日,開宗祠,祭拜祖先。

謝昀今日穿得格外莊重,黑色祭服上繡滿繁複的紋路,玄色的腰帶和鑲玄邊的蔽膝帶出了點亮色,他身形挺拔,眉目俊朗,立在人群中,就猶如東邊初生的旭陽,耀眼奪目。

羅紈之還記得昨夜為他試穿時,一件件衣加上他的身,郎君容顏炙盛,形貌絕美,那華貴的服飾對他而言絕無喧賓奪主的可能,唯有相得益彰,讓他的矜貴氣質顯露無疑,讓人意奪神駭、心蕩神怡。

謝昀長臂展開廣袖,將她覆下。

她的身體被那些精致的繡線緩緩擦過,逐漸泛起了紅.潮,一浪又一浪的峰頂讓她神魂恍惚。

此刻站在高閣之上,從下俯視,她後背依然存有些酥.麻的餘.韻。

“從這裡可以看見宗祠的一隅。”旁邊謝家老夫人一開口,就猶如澆下了一盆冰水,讓羅紈之瞬間提起了心。

女子不入宗祠,即便是謝家德高望重的老夫人也是一樣。

“謝家並非一直興旺,靠得是幾代人的努力才到達如今的高度,就好像月有盈虧,總在周而複始的變化當中,此強彼弱,東風壓倒西風,實不為奇。”

羅紈之默默聽著,知道王老夫人叫她來這裡的用意絕不是講這些大道理。

“可是,謝家即便要沒落也不會是現在,我不知道三郎喜歡你什麼,你或許是有一些我看不到的長處,但是三郎為你做了很多不應當的事,對家族,對他自己都毫無益處,可你能為他做什麼?你既沒有身份匹配,也沒有家族助力,甚至還有拖累……”王老夫人皺了下眉,緊接著道:“若你是真心喜歡三郎,難道不該成全他的好嗎?”

晨曦的光從地平線散射而出,天邊泛著火紅的光芒,晨光越過烏瓦白牆,照在宗祠前的人群當中。

謝昀在謝公身後半步站於人前,他的背影猶如被光鍍上了一層金輝,讓人無法直視。

“我是真的喜歡三郎。”

老夫人拄著鳩首杖,語重心長道:“他身為謝家的宗子,身上肩負著遠比小情小愛更重的擔子,你隻坐享了他的保護和疼愛,卻沒有發現他的辛苦與不易,這樣也能算是喜愛他?”

羅紈之低下頭。

腦袋裡出現了兩個截然相反的聲音。

一個聲音怒道:我已經在努力幫三郎料理嚴舟的生意了,我能為謝三郎賺到更多的錢。

另一個聲音又沮喪道:謝三郎當真需要我做這些事麼?他手下有能人無數,能替代我的人如過江之鯽,我能做

的事完全微不足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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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那夜,滿城的煙花綻放,讓漆黑的夜幕亮如白晝,無數的火花堆砌出繁華絢爛的美景,讓人歎為觀止。

但平靜的時光總如煙花短暫,隔日刀光劍影就相繼逼來。

賈側妃停屍不葬,議論聲從未止息。

謝三郎雖告訴羅紈之不用再為這事擔憂,但是事關己身,事關月娘和三郎,她如何能做到漠不關心?

謝公也擔心謝昀在外會遇到什麼不可挽回的變故,使事情變得更複雜,遂叫他閉門家中,不再出去。

羅紈之更加焦慮。

常康王一定要拿一個凶手定案,可那明明是賈側妃自己尋死的……

羅紈之雖然沒有見過賈側妃,但是聽月娘轉述的那些話,又從南星那兒打聽來的消息,七拚八湊大概得出來一個被困在常康王身邊數年,最後被他逼成瘋魔的女郎。

所以她最後就是死也要拉常康王的對手下水,仿佛這樣就能逃過折磨,討來獎賞。

既可惡又可悲。

悲她的走投無路,也悲這個世道艱難。

七、八日後,外麵的風聲沒有一點要停歇的樣子,而謝昀要處理的事越堆越多,成海王也坐不住,不得不幾次上門催謝昀想法子解決。

蒼懷也跪在他麵前道:“若常康王一定拿住不放,屬下願意去頂罪!”

南星心直口快道:“那怎麼成,蒼懷你是郎君身邊最用得上的人,你若是不在了,還有誰能替代你?”

這句話誰人都清楚,所以一言出,屋內就安靜了許久。

謝昀開口,安撫左右道:“放心,他折騰不了多久,陸皇後的身子重了,他的心也該放在彆的地方去了。”

羅紈之沒有進去,她端著已經沒有了熱氣的羹湯悄然離開,在回廊上,越走越快,衣裙翩飛,像是一隻振翅的蝶。

她要如何才能幫到三郎?

事至如今,她苦思冥想才發現她所有研究的方向都在於如何讓自己過好,她賺錢、擴展生意,一心求穩,並無野心也沒有壯誌。

所以她幫不上謝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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