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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不許

羅紈之帶著映柳沿清涼後山的石階往下。

這兒香客罕至,是寺中僧侶日常修行用的小路。

石階靠裡的地方長滿青苔,外側則被踩得光亮,從上往下看猶如積著一汪汪水。

人走過,兩草叢裡的小蟲被驚動,一蹦一跳躲開。

伴著蟲鳴鳥叫,讓人心情安謐。

映柳望向身前的女郎,不由小聲道:“剛剛那位蕭夫人真是大好人。”

“……是啊。”羅紈之眼睫還有未乾的濕痕,迎著風,有一絲絲涼意。

原以為蕭夫人會很不理解她突然離開,沒想到她早已經察覺到她的去意,甚至願意配合王老夫人把她帶到這裡。

那時兩人隔著爬滿枯藤的院門,她被蕭夫人碰個正著,緊張地手心全是汗,正絞儘腦汁妄圖想出個合理的解釋。

蕭夫人先開口說:“準備好了嗎?”

“夫人,不是來阻止我的麼?”

蕭夫人笑道:“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即便在我這個做母親的心中我兒是這世上最好的兒郎,可想必在令慈眼裡,阿紈也是這世上最好的女郎,所以同樣身為母親,我不能以私心去要求你。”

“那夫人來是……?”羅紈之還是有些忐忑,固然有王老夫人幫她,但是她還是不能全然相信老夫人,隻要有一點點變故,她這次就走不成了。

天知道她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才邁出這一步。

不但舍棄了家族,更拋棄了他。

“你走得這樣突然,我這顆肉做的心也會難過的。”蕭夫人展開雙臂,笑道:“不過來與我告彆麼?”

羅紈之驚訝了下。

她一直都把蕭夫人當做值得欽敬的長輩,聞言不敢耽擱,跨過院門小跑過去,緊緊抱住蕭夫人。

“夫人……”

謝家能有她這樣一位長輩,在她彷徨無措的時候寬慰她,在她“任性妄為”的時候支持她,雖不是親人,卻勝過親人。

羅紈之哽咽道:“多謝夫人,對不起,是阿紈讓人失望了。”

她的懦弱、她的猜忌甚至她的私心都讓她不得不選擇這條路。

“沒什麼好對不起的,我知道你在這裡受到了很多委屈。”蕭夫人摸了摸她的後腦勺,溫柔道:“好孩子,世上道路千萬條,你不自己走走看,便不知道什麼適合自己。我不勸你現在做選擇,但是有時候走不下去了,記得回頭看看。”

羅紈之才把她的話往心裡過上一遍,蕭夫人就放開了手,還有幾分俏皮催她道:“再不走的話,三郎可要追上來了。”

目送兩人離開,跟在蕭夫人身後的嬤嬤才走上前道:“夫人這樣做就不怕傷了三郎的心?”

“反正他們兩個左右都要傷一個,何苦要去傷那可憐的女郎?”蕭夫人扯了扯唇角,露出淡笑,“更何況,既明這太過強勢剛硬的性子,從不管至剛易折的道理,瞧著讓人不放心……”

蕭夫人轉過身,搭上嬤嬤的手臂。

嬤嬤輕歎了聲,嘀咕道:“以三郎的本事,這女郎如何逃得開?”

羅紈之和映柳加快了腳步,石階每隔百步就有個石台子可供休憩,這時候石台子旁邊有一顆歪脖子的桑樹,桑樹後邊走出來戴著鬥笠的男子。

“廖叔。”羅紈之激動地迎了上去。

皇帝給她找來的遊俠雖然也好,但是她與映柳畢竟是兩個弱女子,倘若路上遇到什麼事情,反而不妙。

通過生意信件,她交代廖叔前來接應她。

順便還提前幫她把廖宅裡的東西轉移走,月娘說要常伴她身側,她不能不帶上她。

這一切在謝三郎的眼皮底下進行著,有驚無險。

廖叔撐起鬥笠,對她們露出一笑。

羅紈之和映柳也露出了久違的微笑。

山腳下準備好了犢車,十分低調樸素的車廂配上兩匹健壯的青牛。

羅紈之進入車廂就先和映柳把身上的衣物換了下來,拿出了易容的匣子。

不多會,車廂裡就隻剩下一位年約二十來歲的婉麗娘子帶著個清秀的小娘子。

行上官道之前,四名遊俠如約而來,護衛他們的犢車前行。

一輪紅日,正在西垂。

南星快速把清涼山上發生的事情經過快速講了一遍,“……後來我沿著來路去尋羅娘子的簽,一名小僧走過來說有位女施主留這封信給我。”

他把信從懷裡拿出,偷摸摸看了眼蒼懷。

蒼懷領悟,快步走近拿起信。

“我拿到信就察覺不對,便沒有再找簽。”

回來的路上南星就想著,那簽八成就是羅紈之的幌子,幸虧他還算機智,及時回來稟告,沒有多耽擱一刻鐘!

南星繼續道:“當我再回到大殿,羅娘子和映柳就不見了,門口兩名蒼衛卻說不曾見到她們出來!”

“可人總不可能無緣無故消失,他們定然是擅離職守了!”

這不,他們看守不力,現在都變成他的錯了,南星可不想獨獨背鍋。

蒼懷沒有管地上的水和碎瓷片,拿著信交給謝昀。

謝昀用右手接住信,視線投向信封上工工整整“三郎親啟”四個字。

這字跡他熟悉得很,確實是羅紈之的親筆。

她不敢當麵與他“告彆”就用這樣的法子通過南星轉告他,她是自願走的,與旁人無關。

自車窗伸頭回望遠去的清涼山,還有更遠處的建康城。

映柳想起剛到建康時的情景。

建康的城巍峨壯觀,建康的山青翠連綿。

這裡繁花如錦,盛世太平。

她天真的以為這裡或許會是個遠離戰火的安樂鄉,可轉眼間,常康王手下殺死老奴,女郎被皇帝隨口一指,送人為婢。

她就明白這裡依然戰火紛飛,埋著白骨森森。

而且月娘的香魂也斷送在了這裡。

映柳在眼淚漫了上來前,又快速擦了去。

車廂裡,羅紈之身靠木箱抱著雙膝,膝頭擱著一黃絹外皮的卷軸,她把下巴壓在上麵,不知在想什麼。

“女郎,你就寫一份信能夠讓三郎原諒我們嗎?”映柳忍不住問。

謝三郎在建康是隻手遮天的存在,和這樣的人在一起固然會忐忑,但是擅自離開,更要擔心觸怒他。

“會吧。”

羅紈之嘗試過詢問謝三郎,能否離開建康一段時間,但是三郎的回答已經給她做了決定。

“我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三郎還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我留下反而還是一種負累……”說到“負累”兩個字,羅紈之鼻腔又一酸。

月娘在信中的自剖其心。

不想成為束縛她的藤蔓,想要她能夠茁壯成長,無所拘束。

她也不想因為自己,謝三郎和常康王、老夫人再起糾葛。

更何況,這本不該是渺小的她該卷進來的“戰局”。

她隻是一個普通人,想過普通日子。

謝三郎看了信,也能夠體諒她的心情吧?

“郎君……您不打開看看信裡寫著什麼嗎?羅娘子或許會有苦衷呢?”南星見謝昀僅僅盯著信封,好像能夠憑肉眼看穿那信封一般。

信裡羅娘子一定會把她必須要走的原因寫清楚,免得郎君遷怒到他們幾個身上啊。

南星期盼謝三郎快點打開信,都恨不得上前代勞。

可謝昀沒有拆開,還把信放在旁邊,用泛著冷色的麒麟紙鎮牢牢壓住。

看?為什麼要看。

他已經知道裡麵定是寫滿她的“狡辯”之詞。

她會用儘詭辯之言說服自己,理解她的不告而彆,體諒她的良苦用心。

可他不想!不願!也不許!

自此,他方明白,羅紈之先前對他說的那一句句“對不起”都是發自肺腑。

可是道歉這件事對她而言不痛不癢,他要的可不是道歉。

為什麼?

她為什麼又要不告而彆。

謝昀不能明白,他想不通自己還有哪裡不能令她滿意了。

是月娘的事,還是皇帝的事?

她會被嚇到是理所應當,可他當真有好好保護她,這些事情是決計不會發生在她身上。

那是王十六娘的事嗎?

王十六娘又何足掛齒,他從未放在心上。

更何況她不也說過要牢牢纏住自己,讓彆的女郎都不敢嫁自己。

怎能出爾反爾?

謝昀難得露出一抹茫色。

他朝旁邊走幾步,他的書房裡有一張建康道路地形的堪輿圖。

城西的清涼山靠近金烏城,金烏城地理位置相當特殊,是極為重要的軍事重地,故而道路四通八達。

羅紈之選在從這裡離開,還真是給他出了個難題。

想來是齊側妃那次出逃,他說過的那三條快速追蹤鎖定的方法讓她深有感觸,這才想出了更聰明的法子。

同時她還知道他時刻關注齊赫的動向,所以是絕對不會去找他的。

盯著堪輿圖看了須臾,謝昀冷靜道:“既然發現人不見了,可有立刻尋找?”

這會謝昀的聲音還比較平靜,可是他越平靜,南星越無地自容,他低下頭道:“沒找,山上女眷多,老夫人怕突然抽走了人,會被人趁虛而入……”

這種擔憂合情合理,畢竟現在誰都知道謝家和常康王劍拔弩張,氣氛緊張。

調動蒼衛這樣的大事除謝家家主、宗子和老夫人之外,誰人都沒有這樣的權力。

蒼衛平日可以和南星處得很好,但是他依然指揮不動他們。

祖母……

謝昀微微眯了眼。

所以說,他既無法確認羅紈之離開的方位,也不知道她的目的地所在。

羅紈之就如一滴水,掉進了湍急的河流,從此無影無蹤?

他忽然大步往外走,“叫素心、清歌到羅紈之屋中來。”

謝昀率先跨進羅紈之的廂房,此間窗明幾淨,就如主人隻是剛巧出門在外,一切都很尋常。

幾案上擺著一隻青瓷胖肚壺,周圍倒扣著三隻杯,還有一隻正立在旁,好似才被用過。

他走過去拿起那隻杯端詳,目光又眺向內側。

帶著流蘇的承塵掛在銅鉤上,榻上的被褥按著深淺厚薄疊放整齊,旁邊頂梁櫃旁的翹首木架子上還搭著幾件配好的新裙襦,是準備等元宵燈會時選來穿。

任誰來看,也想不到這女郎已經不打算回來了。

毫無破綻,無隙可乘。

謝昀環顧一圈,唇角微勾。

她還真令他刮目相看。

素心和清歌在來時的路上已經得知羅紈之的事,兩人皆滿臉愕然進來。

清歌眼圈都紅了,看著謝昀剛放下杯子就惱道:“她怎麼這樣!一點口風都沒有漏,虧我還說要和她一塊去……”

素心用胳膊肘撞了下清歌,她雖然不解且鬱悶羅紈之的忽然離開,但是這裡最難過的當屬郎君才是。

郎君如何以真心相待羅娘子的,她們都看在眼裡。

清歌這才後知後覺往謝昀臉上偷偷瞟了眼,暗暗心驚。

她有多久沒有看見郎君是這幅表情了。

或者說,她已經許久沒有看過從前的郎君。

危險的鋒刃完完全全亮了出來,讓人悚懼。

“去查,有無遺留下什麼或者少了什麼……”謝昀蹙了下眉,這屋子東西看著並不少。

羅紈之既然準備充分,想必不會給他留下任何有用的線索。

素心和清歌沒有多話,馬上分開查找。

不多會兩人就把東西大致看了個遍。

素心搖搖頭,“貴重的東西都在妝台上,不見有少……倒是月錢羅娘子帶走了……”

就如謝昀所料,羅紈之既舍得離開他,也不會貪圖那些珠釵寶石。

謝昀捏了下眉心,不知是隱痛還是煩躁,讓他忍不住一直深蹙眉心。

“那聖旨呢?”

“聖旨?”素心不知道,她朝清歌看了眼,對方也茫然搖頭,表示自己毫不知情。

謝昀道:“在她的衣櫃深處,再找。”

素心隻能聽從他的話,在幾個衣櫃裡都摸了一圈,可無功而返,“郎君,櫃子裡並沒有什麼聖旨。”

清歌也去找了一圈,同樣沒有找到。

謝昀靜立片刻,幽深的眸低翻湧了陣,才道:“知道了。”

他沒有多言,提腳就跨出了屋,好似慢上一刻就會忍不住親自去掀她的居所。

回到書房。

一股怒意才在謝昀胸口驀然騰起,那是壓抑又壓抑後爆發出來的氣。

又急又衝。

羅紈之帶走聖旨,卻舍棄他!

他一揮袖,桌案上的半疊高的卷宗被橫掃,“嘩啦”聲掉到地上,他雙眼蘊著赤紅,盯上被紙鎮壓在下方的信,剛要伸出去的手又驀然收回握緊,終究是連她的信都不舍得去碰,手背上的青筋凸起,忍無可忍,隻得猛地往桌上一錘。

這世上還有如此本末倒置,買珠還櫝的無情女郎!

她要走了他的心意,卻不要他這個人。

“叮當”一聲,從他袖袋裡甩出了一支木釵,不巧撞到了幾腿,釵頭與釵身便斷開了,飛向兩個方向。

謝昀頓了下,鬆開拳頭,手心濡。濕一片,鮮血沿著手腕往下,浸紅了他的袖緣。

他靜靜看了眼,沒有理會,反而俯身撿起兩截斷釵,轉身打開博物架上的一個方形匣子,把斷開的木釵和另外七根不算滿意的成品放在了一起。

血珠沿著他垂下的指腹緩緩染紅他劃過的那支斷釵。

可惜了,費了這些時日,他最滿意的就是這一支。

也是他沒有及時做好這釵。

曾有人教他,有時過於追求完美,反會失去良機。

這就是所謂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失不再來?

對他謝昀而言,沒有失去的機會,隻有再而奪回的機會。

他鬆開手,瓷片刺破的掌心已經鮮血淋漓,他重新合攏手,轉過身,緩緩坐在堂中的交椅上,雙眸微闔,對蒼懷吩咐道:“叫白字營、蒼字營各派三支隊、通知沿途城衛、驛站……”

餘暉敞開的窗洞肆意灑了進來,映出郎君明亮的一麵,也讓他的另一麵更加陰晦烏沉。

——“我要找人。”

第82章 劃清

找人,白字營更有經驗。

他們是謝家不常被提起的暗衛,也相當於戰場上的斥候。

追蹤、刺探就是他們的長處。

白字營人數比蒼衛還要少。

十之出三也證明了謝昀此刻的情緒,絕不平靜。

因為出這樣大的紕漏對於謝昀而言是少之又少的事。

失去掌控就等於徹頭徹底的失敗。

他是賭輸了,但並不打算輕易接受結果。

蒼懷找來白字營的畫師,畫出羅紈之、映柳以及廖叔的樣貌。

謝昀拿起那張足有**成像的畫像端詳。

姓名、年齡、樣貌、身份這幾樣都不再可靠,羅紈之既然要走,就會做準備。

策劃比當初齊嫻出逃時更加周密的計劃。

蒼懷拿起廖叔的畫像道:“……此人麵目特征明顯。”

廖叔右眉骨上的傷疤少見。

謝昀瞥了眼道:“正因為明顯,反而更容易蒙混過關,羅紈之會易容。”

蒼懷冷臉上都不禁露出一抹驚訝。

更吃驚的是那位畫師,他直接欣喜道:“這位娘子居然還有如此奇才!不知道是師承哪位……”

儼然是一副很想結識她的模樣。

白字營中擁有奇技的能人五花八門,因為稀罕所以對有才能的人自然會生出惺惺相惜的感情。

蒼懷狠狠一跺他的腳麵,那畫師興高采烈的聲音頓時拐了十八個彎,痛作一聲“狼嚎”:“……嗚啊!”

謝昀放下手裡的紙,儘量心平氣和,但是手掌上裹著的白紗帶早已經滲出了血的顏色,他梳理線索道:“如此明顯的特征,一經掩飾,就更容易被排除在外。”

蒼懷點了點頭。

一個人天天頂著一道猙獰的大疤痕,倘若哪一日這疤痕不見了,十有八九的人是不敢認他的。

所謂一葉障目,眼睛去追尋想要看到的特征,就更容易被蒙蔽。

“既然羅娘子會易容,那我們該如何找到他們?”

這件事的棘手程度讓蒼懷都神情凝重。

一個小女郎,居然能有這翻天的本事從謝三郎的手上逃脫,若非親身經曆,他都不敢想像。

謝昀的指尖有一下沒一下點在案幾上,他凝視著三張並排的畫像,唇角不合時宜地微揚,笑了起來。

方法並不是沒有,隻是若真要逼到那個份上,會是什麼結果,他如今還真有些估摸不到。

羅紈之比他絕情,也比他更舍得。

“羅紈之先前轉出去的生意主要在江州和荊州,她可以躲著,但是明麵上還需要有人為她做事,那叫柯益山的還在建康吧,去查查他。”

蒼懷點了頭。

謝昀繼續道:“既不知道方向……”他撥動手邊一尺長的畫軸,大晉國土的堪輿圖出現在眼前,他用拇指抵住建康的位置,以中指長為弧畫了個圈。

“那就先圍起來。”

城門那一道她闖了過去,他唯有在外麵再畫上一道。

天下雖大,她卻沒有飛天遁地的本事!

柯益山接管了羅紈之留在建康的生意,每日作息規律。

卯時起床,辰時巡視鋪子順帶檢查賬簿,午時用飯……

今日他辰時剛出現在鋪子裡,就給蒼衛逮到了謝府,站在了謝三郎麵前。

“你東家離開建康了,可有什麼交代過你?”

柯益山大吃一驚,拔高聲音:“什麼!東家娘子她跑了!”

謝昀略眯起眼。

柯益山還在嚷嚷:“我日夜忙著算賬簿、計成本、比貨色,東家娘子居然什麼也不告訴我,實、實在是太過分了……”

他拉住旁邊蒼懷的袖子,七尺男兒兩眼通紅,泛起淚光,“你說,這世上怎麼有這麼狠心的東家?”

蒼懷嘴角狠狠抽了抽,瞪了他一眼。

差不多就得了,彆再刺激我家郎君了,不然我砍了你。

柯益山收到威脅,快速擦去眼淚,站直身,清了清嗓子道:“嚴舟那些生意東家娘子交代我的都整理好了,現在既然東家娘子離開了,那謝三郎君是不是找幾個管事接管過去?”

謝昀的唇角再次勾了勾,弧度很淺,幾乎稱不上是一個笑。

這算是錢貨兩清的意思?

可她越是要跟他劃得乾淨,他就越不想放手。

柯益山“咕咚”咽了下唾沫,手臂上雞皮疙瘩都要冒起來了。

謝三郎怎麼這個反應,事情好像沒有想像的順利啊……

要保守皇帝的秘密,陸家近來低調許多。

除了陸二郎的婚事必須大辦之外,其他時候幾乎是夾著尾巴行事,不願惹人注意。

就連陸國舅都一改從前的作風,成了風月場所的稀客,還被人瞧見經常跟在張家的家主身側,共同出入。

陸張兩家因為姻親關係扭成了一股麻繩,成了建康的新勢力,逐漸彰顯出他們的影響力。

對於他們的結盟會帶來什麼影響暫時不在朝臣們的關注中,他們憂愁的是這麼久,他們之中竟沒人能夠麵見皇帝,難免要東猜西想。

朝廷內外人心浮動。

常康王也日夜難安,他直覺皇宮出了大事,想一查究竟卻三番幾次被陸家擋了回來。

現在皇宮被他們圍得像個鐵桶,他的人伸不進手。

這時候他就想和成海王暫時握手言和,共同商討如何破了這僵局。

畢竟他們雖然是競爭對手,可那也隻限於他們二人之中,誰也不想皇位最後落到陸家那個雜種身上去!

但成海王笑而不談,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像還在觀望。

常康王氣不過又去找謝三郎。

謝三郎根本連見他都不見,更彆說赴他的約,一心在找他那個“走丟”的寵婢。

聽說有好幾日都有謝家人聽見文淵閣頂上傳來滿腹傾訴的激昂琴聲。

仿佛在說:

於嗟士兮,無與女耽!女之耽兮,猶可說也。士之耽兮,不可說也。1

就怕誰不知道他謝三郎傷了心,失了意,現在萎靡不振,為情所困。

在如此關鍵的時刻,他一顆心居然還放在女色上麵!

常康王唾棄了好一陣。

“豎子不足為慮也!”

明明出身高貴卻為著微不足道的小娘子失魂落魄,喪失鬥誌,實在可笑。

他雖貪戀美色,卻從未把這些玩意放在心裡,不過是消遣罷了,無足輕重。

既然謝三郎傷心,常康王就命人送上一封信給謝三郎,上麵寫道:“汝之心頭所愛,人間絕色,果真妙矣,三日後是個好日子,行巫山布雲雨,三郎莫傾羨……”

言裡言外之意都是羅紈之在他的手上。

謝昀當然清楚,常康王不過逞口舌之快,羅紈之不可能落到他手上。

但是這幾句話還是讓他寒了雙眼。

當夜,常康王府遭了采花賊,聽說後院的美人失蹤了十有八九,被“采”了一空。

常康王氣得破口大罵,但如何也找不到那些費心費力收集而來的美人蹤影。

美人事小,但謝三郎身邊有如此身手不凡的高手,出入他的王府就如無人之境,怎叫人不擔心受怕!

不過好在三郎這樣的荒唐之舉遭到謝公的訓斥,常康王很快就又得意起來。

謝家再高貴,也是臣,將來他登基為帝,一定要好好把他們踩在腳下。

羅紈之等人沿著淮水往西行。

白日乘犢車,晚上坐貨船,日夜不停,七日後到達慶縣。

這裡他們察覺到有蒼衛出沒。

說來也是趕巧,羅紈之在上一家客棧遺留下一本書,書倒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隻是上麵還有她的筆跡,未免引起麻煩,她讓其中一名遊俠客騎馬折返回五裡外的客棧取回。

她與其他人則在路邊茶棚裡先作休息,再繼續趕路,順便也好等上去旁邊小鎮采買的廖叔。

那遊俠也沒等他們出發趕路就追了回來,低聲在羅紈之耳邊道:“女郎,沿途有人在打聽你與映柳小娘子還有廖叔的下落。”

因為他麵生,又是個遊俠,獨身來去並不惹人注意。

他甚至還有時間觀察,所以就給羅紈之描述了一下那些人的穿著打扮。

羅紈之很快就浮起了蒼懷的形象,那些人竟然是謝家的蒼衛!

羅紈之不由愣住。

難道三郎看了信,依然不肯放她離去嗎?

她抿起唇,有些無名的火拱了出來,同時心底也有些委屈。

分明她已經把話寫得很明白了,謝三郎應該要體諒她並不適合建康也不適合他的大家族。

她偷偷離開是因為沒有勇氣麵對他,人難道連弱懦都不被允許嗎?

迎著映柳擔心的注目,羅紈之也不敢表現出來,隻能沉思片刻,靠近映柳,對她附耳說了一句話。

一群蒼衛騎著快馬而至,看見茶棚熱鬨就停了下來,其中一人翻身下馬,大步走上前,提起一畫軸就叫住正在忙著招待客人的夥計,問:“可有見過畫上的人?”

夥計匆匆往他們身上一打量,見他們儀容齊整,又騎著大馬好威風,不敢怠慢,立刻抱著茶壺湊上前看了眼,搖頭,“沒見過……”

“一身高魁梧的男子帶著兩名年輕女郎,或許身邊還有彆的人,就沒有一點印象嗎?”

“沒瞧見魁梧男子,倒是先前是有兩個女郎坐在這裡,形跡可疑!”一好事的茶客及時起身,指了指自己還半濕的袖擺道:“她們當時還起了爭執,打翻了一杯茶,瞧——潑了我一身!諸位官差是不是在找她們?”

蒼衛上下打量了眼他,又從懷裡拿出另外一畫軸,問:“可是大概長這個模樣?”

那茶客眯起眼,仔細一瞧,心怦怦直跳。

畫卷上的女郎正臉端立,那真是臉若銀盤,五官精致,雲鬢如堆,好一個仙姿玉貌的女郎,都叫人懷疑是否那畫師多昧得布帛好處,才把人畫得出塵絕色。

當真有活生生的娘子生得這幅模樣?

茶客連連搖頭,感歎道:“若是真見到如此仙女,小人一定印象深刻,不過那兩名女郎樣貌平平,中等之姿,比不上這畫中人十之一二啊!”

蒼衛又拿出另外一幅畫軸,“再仔細看看,可有見過?”

茶客剛剛看過那出色的,再認真看他手裡這普通的,忽然一拍手道:“怪了,這醜許多的居然和前一幅有些神似啊!我想起來了,我見過!不就是那打潑了茶水的……”

蒼衛立刻道:“人往哪邊去了?”

茶客印象深刻,立馬回答道:“往北去了,說是要去豫州接什麼乳媼。”

豫州、乳媼,這也與蒼懷提醒的能夠對上。

蒼衛立刻掏了一串錢擲在茶客桌子上,“多謝!”

前七日他們都跟瞎子一樣到處摸,這還是他們第一次找到準確的線索,難免有些激動。

茶客嚇了一跳,但見到這麼大一串五銖錢,不由笑開了花,他剛想收起來,一把尖刀就戳進錢串的繩圈中,一名笑唇上翹,有幾分邪氣的郎君一腳踩上條凳,纏著布帶的手扶住刀柄道:“慢著,你怎麼記得這麼清楚,該不會是什麼人教你這樣說的吧?”

蒼衛停下腳步,擰眉回頭看他。

他們蒼字營和白字營不常打交道,但也聽過他們行事多是不羈,頗有些遊俠不拘小節的放。蕩品性,與向來規矩森嚴的他們完全不同。

所以互相看不上眼。

這次要不是郎君發話,他們也不可能同行這一路。

茶客縮起脖子,收起兩隻手折在胸前,活像是隻被逮住偷黍的老鼠,咧嘴小心翼翼笑道:“小人先前說了,是因為那兩位女郎起了爭執,還打翻了茶杯,潑了我這一袖子的水,小人這才記得深刻,郎君要是不信,大可問店家,店家還多收了她們三文錢賠茶杯呢!”

店家生怕他們要在茶棚打架鬨事,連忙從抱柱後伸出腦袋,狂點一頓,“是、是啊,那錢還在碗裡擱著呢……”

蒼衛走過去撥拉一陣,果然見到三枚略大的五銖錢躺在其中,他撿起這鐵證攤平在手心,道:“霍郎君,你看這個錢分明是府上發的。”

大晉朝南渡重建王朝後,錢幣一直混亂,並未統一,各地的五銖錢大小、重量都有差異,所以很容易分辨出來。

那被叫霍郎君的男子瞥來一眼,把刀從茶客桌子上拔了起來,手腕轉了一圈,送回刀鞘裡。

“那好,你帶著你的弟兄們去豫州方向吧。”

蒼衛聽他的語氣似乎要跟自己分道揚鑣,蹙眉道:“那你呢?”

“我?”他蹭了下鼻子,叉手道:“自然是跟你反方向。”

羅紈之沒想到蒼衛來的這樣快,追得這般緊。

她帶著人一路往南,正好與她指的方向相反。

在她的犢車進入吉昌縣時,城外驛站裡有三隻花色不一的信鴿被人抓出了籠子,往天空一丟,皆撲著翅膀,奮力飛往建康方向。

第83章 阿翁

到了城鎮,四名遊俠就與羅紈之辭行,他們受囑托之事也不過是帶她們一程。

如今走出建康這麼遠 ,早已完成任務。

羅紈之並不勉強。

因為要想將這些落拓不羈的遊俠變成自己的護衛是件極難的事,他們雖然看重錢,但更在意情義。為情為義,拋灑熱血、奉獻一生的遊俠大有人在,可羅紈之並沒有那樣的能耐讓他們效忠。

廖叔還沒有趕到,羅紈之和映柳先到客棧開了一間房。

客棧的掌櫃認真檢查兩人的照身貼和過所,見上麵公印齊全,便道:“二位女郎是從馬城逃難至建康又到吉昌,還真是不容易啊。那馬城遭遇北胡強攻,大火燒毀了大半的城池,聽聞很多人的屍身都尋不到了,那些親族想要去收斂親人遺骸,隻見遍地隻留下殘骨……實在慘烈。”

馬城離戈陽不遠,他們的遭遇讓羅紈之與映柳十分痛心。

兩個女郎齊齊露出悲戚的神情。

掌櫃覺察自己的失言勾起了她們的傷心事,把手裡的東西歸攏到一隻手上遞出,打量她們的生麵孔轉移話題道:“兩位是越公的外孫女?”

羅紈之眼睫微跳。

這越公居然如此出名,就連小客棧的掌櫃都識得。

她收起她們的重要憑證,垂首順著他的話道:“是,我與幼妹恰遇俠士搭救!才死裡逃生,來這裡……也是想要尋回親人……”

“這是應當的、應當的,其實小娘子用不著住店,越家很好找的,你出門隨便去問問,就能找著了。”掌櫃看這兩個孤弱小娘子千裡迢迢尋親不容易,也不想貪那幾個住店錢。

“可是……”羅紈之還帶著一堆行李,剛從犢車上搬下來。

掌櫃從櫃台後撐出身,掃了一眼道:“這樣,倘若娘子信任在下,這些東西你就先放在我這兒,等你找到越公,認回了親再來拿也不遲。”

羅紈之與映柳對看了一眼。

選擇到吉昌落腳是因為皇帝給她們弄的過所目的地是這裡。至於認親一事,兩人是從未想過,但越公名聲在外,吉昌的百姓都認識他,她們要頂著越公外孫女的身份四處行走卻不去認親,很難不讓人懷疑身份真偽。

“……那多謝掌櫃。”

羅紈之和映柳各背了一個小包裹,把重要的東西都帶在身上。

出了客棧門,映柳就問:“女郎,我們真要去找那位越公嗎?”

羅紈之道:“眼下也沒有彆的辦法了,先去看看。”

倘若這位越公是個麵善好說話的,興許還能行得通,倘若是刻薄嚴厲的,那等廖叔來了,還是要早做打算離開此地。

既然謝三郎一直在追尋她們的行蹤卻沒有找上來,說明皇帝給她和映柳偽造的身份管用,她們隻要找到官府再開一張過所就能去彆的地方了。

果如那掌櫃所言,越公在吉昌縣十分有名,隨便問問,就有熱心的人為她們指方向。

“好久沒有人找過越公了,你們是他什麼人?怎麼從未見過?”

羅紈之含糊道:“是遠房的親戚。”

“原來越公還有親戚啊?哎他也是真可憐,聽聞馬城的噩耗後摔斷了一條腿,現在走路都不利索了,本來還精神矍鑠的人一下又老了十歲,你們是來接越公的嗎?不過,緣何隻派了兩個女仔子來?”

羅紈之和映柳被好心人源源不斷的問題逼得落荒而逃。

扶光院。

木屑簌簌往下掉,不一會就在帕子上堆了起來。

長方的木塊被一隻修。長的手托著,漸漸削掉了棱角,露出釵身大體的輪廓來。

蒼懷剛稟告完,靜立在下方等候。

謝昀抬起小刀,道:“陸家如此沉得住氣,常康王不急才怪。”

常康王一直都想拆穿陸家的陰謀,可奈何尋不到有力的線索證據,他倒是有膽量也有能耐去逼宮,可是還要忌憚身後的成海王以及謝家會不會在背後玩一招黃雀在後,所以不敢輕舉妄動。

眼下正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關鍵時刻。

人人都在觀望,人人都在等待時機。

這考驗的是諸人對待大事的掌控力。

有的人緊張得一病不起,生怕引火上身。有的人焦慮得寢食難安,隻怕錯過良機。

謝昀放下手裡的木釵,平靜道:“去準備一下,我們這幾日要出門一趟。”

窗外的鐵馬叮當,起風了。

樹枝輕晃,迫不及待地展示那嫩綠的新芽。

羅紈之撥開眼前的綠枝,望向深巷。

越家在破落之前是吉昌的大戶人家,家中富裕,故而位處吉昌風水最好的歸仁裡,裡邊巷道寬敞筆直,青磚結實平整。

一些孩童在裡頭跑竄,歡聲笑語。

映柳忐忑道:“女郎我們真要進去嗎?萬一被他揭穿了,會不會把我們送進官府?”

羅紈之心裡沒底,要不然也不會還在外麵徘徊。

索性就假裝來找過了,回頭和那掌櫃糊弄幾句,先住下再說?

“你說什麼?找人啊?找你娘子?”

歸仁裡接著吉昌繁鬨的主街,現在正是正午,人來人往,好不熱鬨。

一位高亢的聲音吸引了羅紈之的注意。

她站在桂樹後麵,往外看。

一道挺拔又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她愕然發僵。

是三郎?

可三郎怎麼會如此快地出現在此地?

“老嬤嬤,你聽錯了,我找兩位娘子,不是找我娘子……”那郎君笑道,嗓音灑落,頗有種清溪飛濺的自在。

這聲音卻是個陌生人。

原來是她看錯了。

三郎的身形還要高些,臂膀要寬些,這位陌生郎君隻是有七八分相似,但並不是謝三郎。

當然,謝三郎還遠在建康,不可能這麼快就出現在這裡。

是她太過緊張了。

不過這人既然在找兩位娘子,莫不是也是謝家的蒼衛在找她們倆?

還是早點避開為妙。

羅紈之拉住映柳,兩人快步穿過歸仁坊牌坊。

才走了幾步,身後就有一道極輕的腳步聲跟上來,羅紈之扭過頭。

一個咧開嘴,嘴裡還缺顆牙的小乞丐背著兩隻手在腦袋後麵,得意洋洋抬起下巴道:“嘿嘿,我看見了,你很怕外麵那個找人的郎君是不是,你欠了人家的錢還是偷了人家的東西?”

映柳看他是個孩子,“啐”了聲,“胡說什麼!我們都不認識那郎君!”

“哦。”小乞丐眼珠子轉了轉,翹起腳尖,以腳跟為點,慢悠悠轉了半個身,彆有用意道:“那我去問問他看,是不是在找你們兩個,說不定他還會給我幾個賞錢呐!”

“慢著。”

羅紈之看穿了他的把戲。

這乞兒和戈陽城的乞兒也沒什麼區彆,要不沿街行乞,要不逮人行詐,總而言之就用儘辦法想要弄上幾個錢。

羅紈之把腰間的荷包打開,倒在手心裡,統共不過六七枚五銖錢,她讓映柳拿給小乞丐。

“我們是外鄉來客,隻為尋親,不想多生事端,這幾個錢你拿去買吃食吧。”

小乞丐親眼看著她把荷包倒空,是一個子也擠不出來了,他掂了掂手裡幾個銅錢,“嘖”了聲。

還以為她們穿著齊整,布料嶄新,會是有錢的主,還想多訛點錢出來,沒想到還不夠他上交的。

“行吧……哎呦!——”小乞丐剛收攏手心,耳朵就被人提了起來,痛聲大喊:“哪個鱉孫敢動爺爺我!”

“你說哪個鱉孫,井生你能耐了,又在這裡行騙路人!”

“我沒騙!我沒騙!”那叫井生的乞兒臉都疼疼扭曲了,踮起腳抻長脖子妄圖減輕耳朵的受罪。

“你告訴你,彆仗著年紀小就為非作歹,上回我說過再看見一次就折斷你一根手指的吧?”提著井生的郎君穿著巡衛的服飾,應該是吉昌管理治安的衙吏。

“不敢不敢,真的不是!”

井生涕泗橫流,揮動手臂,上麵青青紫紫就沒有一塊好皮膚。

小乞丐一般都是在大乞丐手底下討生活,不但要上交所得還時常挨打挨罰。

這小郎年紀不會超過十二歲,正該是被父母捧在掌心寵著的年紀,卻隻能在街上混日子。

羅紈之猶豫了下,開口道:“這錢確實是我給的,請不要苛責他。”

這一言令那兩人都有些驚訝。

井生反應要快些,馬上理直氣壯道:“你聽聽,我就說這錢是她要給我的!”

那衙役心底納悶,手勁剛鬆開些許,那小乞丐就跟條泥鰍一樣從他手低滑走了,大步往外逃,回頭還衝幾人,扯著嘴巴歪著眼睛做了個鬼臉。

衙役氣不打一處來,回過頭就盯著羅紈之與映柳:“你們兩個看著麵生,從何處而來?”

這樣的事情一路都有發生,羅紈之輕車熟路打開包裹,拿出過所和照身貼給他查驗。

衙役憑著火眼金睛,翻來覆去也沒有看出蹊蹺,這是兩份出自建康府衙的正經官批過所和蓋有官印的照身貼。

“……母姓越,吉昌人氏,你們還是越老的外孫女?”

映柳點點頭,臉不紅心不跳:“是啊,我和阿姊特意來這裡投奔外祖父。”

衙役擰著眉頭,“怎麼我從沒有聽過你們兩個……”

這衙役忽然抬頭張望,又揮了揮手道:“越老!這不是巧了嗎!越老這兒有兩個來尋你的外孫女!”

衙役的嗓門大,周圍的視線都聚了過來。

聽他忽然就喊越老,羅紈之和映柳都倒抽一口涼氣,半晌才硬著頭皮慢慢轉過頭。

衙役朝著的方向,一位渾身沾著半乾泥巴的老人拄著拐杖進入視野。

越老中等身材偏瘦,古銅色的臉,頭發胡子已經花白,眼角額頭上皺紋如溝壑,看起來曆經滄桑,眉毛稀疏,單眼皮下兩隻眼睛有氣無力地瞥來,並無什麼反應。

映柳看著衙役緊縮眉心,頻頻打量她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由喊道:“阿翁!”

越老微皺了眉,走近他們。

衙役問道:“越老,這兩個女仔子說是你的外孫女,剛從建康過來,你可有收到來信?”

他邊問邊看向映柳和羅紈之,兩眼依然充滿審視。

映柳正要張口,羅紈之扯了下她的手,道:“阿翁眼睛不好,我們沒有寫信。”

其實光從他剛剛過來的樣子,看不出他其實除了坡腳之外還有眼睛不好使的毛病。

但軒鳥既然跟她說過,這說明越老眼睛不好的問題並不是什麼很隱秘的事,她們這做外孫女的當然不能不知曉。

一言畢,羅紈之屏息,緊張地看向越老。

畢竟他的反應決定這衙役的信與不信。

越老沉默了片刻終於道:“五更,這兩個女仔子是來找老叟的,多謝你。”

衙役離開,越老看著兩道模模糊糊的身影道:“隨我來吧。”說著他就拄著拐杖,不緊不慢往前。

映柳愣了下就親親熱熱喊著“阿翁”追了上去。

羅紈之慢上幾步,身後那叫井生的小乞丐不知道什麼時候又跟了上來,彆扭地問她:“喂,你剛剛為什麼要幫我說話?”

像他這樣的討人嫌,早已經做好每日挨打的準備,要不上麵的頭兒嫌他交的錢不夠,要不然就是以前被他蒙騙的人氣不過找上門,要剁他的手。

羅紈之看了他一眼,“你隻是窮不是壞,還是可以有機會改正的。”

井生“嘁”了一聲,覺得沒趣便跑走了。

已經等了十一日沒有確切的消息,謝昀決定離開建康,出趟遠門,歸期不定。

齊嫻收到這樣的消息,不免吃驚。

“王爺,眼下不是正在最關鍵時,謝三郎怎的還離開建康了?”

建康風雨欲來,誰人不是緊繃著一根弦等著,既怕狂風暴雨降臨,又擔心搭不上這一陣扶搖直上的風。

成海王雖然打心底不願意承認,但還是哼道:“這就是他厲害的地方,任誰都知道馬上就是要發生大變動了,他還能若無其事地離開,可見對建康的掌控已經胸有成竹。”

齊嫻近來認真學習,見識也突飛猛進,故而又說道:“謝家並非隻靠謝三郎一人,謝公的影響也頗大,所以才能處之泰然……”

“你說錯了,謝公是謝家的穩石,他既不理會常康王也不投好於我,他和謝三郎不一樣,事發之後決不可能偏幫一方。”

隻有謝三郎,隻有他謝昀才會站在他的身後。

可謝昀也有自己的目的,選擇他,無非是因為他的誌向迎合了他。

這不關情意,也沒有忠心,謝昀所作所為隻為了自己。

“謝三郎此人可怕,與其共事宛若在與虎謀皮,不過待事成之後,再議其他也不遲。”皇甫倓目光灼熱。

皇帝已死,陸家隱瞞真相,氣數已衰。

至於常康王,他那麼急不可耐,遲早也會自亂陣腳。

他就等著,等著,他早晚有一日會站到與赫拔都同樣的高度,再把曾經受過的屈辱,一一還給他們!

胸腔裡的熱血沸騰,皇甫倓知道那一日已經不遠了!

謝三郎要出行的消息早已傳遍街頭巷尾,常康王聞言嗤笑一聲:“沒想到堂堂謝家宗子,高自標持的謝三郎居然還是個癡情種,為了個女人就亂作一團,不理大事。”

旁邊的門客勸道:“謝三郎言必信,行必果,從來不行無謂之事,這次說不定也是為了掩飾其他目的,故意為之!”

常康王扶著雙膝,不滿這門客駁他的言,助長他人之威風,握緊拳頭道:“人無完人,這謝三郎也並非天生的神仙,他矜高倨傲,哪能容一小女郎打了自己臉還逍遙在外,必是要逮到手裡,狠狠磋磨一陣才是!”

門客連忙改了口風道:“王爺所言極是,那謝三郎怎麼能與王爺相提並論,也隻有王爺這般穩如磐石的人物才能成就大事!”

被門客的吹捧弄得飄飄然,常康王終於露出笑容。

門客趁機道:“不過這謝三郎,王爺還是不得不防,既然那女郎對他重要,不若……”

常康王聽他一聲耳語,撫掌大笑:“好極!就如此辦去吧!”

謝家的車隊離開建康時,常康王府一支隊伍也低調出了城。

一隻遠道而來的鴿子站在驛站鴿籠前的立杆上正啄著鳥羽,腳上的信筒遲遲沒有人來收。

與此同時的吉昌縣維持舊時的平靜。

廖叔長相打眼,即便做了偽裝也很容易叫人注意到他那副不尋常的氣質,故而羅紈之告訴他,自己與映柳在越家一切都好,現在左右鄰居都知道她們是越老的外孫女。

他便獨自住在縣中客棧裡,沒有到廖家叨擾。

羅紈之與映柳住進越家有兩日了。

越家雖然宅子大,足有五進,裡麵有假山池塘還有戲樓敞軒,可想當年盛景時多麼熱鬨富麗。

但現在一半的屋子經久未修,窗紙上張滿了蜘蛛網,院子雜亂不堪,到處都是殘磚破瓦,野草肆意生長,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羅紈之和映柳暫住在越宅繡樓,這裡是除了主屋之外唯一還整潔的地方,也是越家女郎出嫁前住所。

裡麵器皿擺設已不見蹤影,唯獨還留下了床榻、桌椅、矮幾等大物件,件件做工精良,一看就價格不菲。

雖是暫住,映柳每日都把桌幾擦得珵亮,羅紈之把院子裡雜花摘了收集起來,插進破陶罐裡。

這破陶罐原本也是在某個角落撿到的,磕出了一大豁口,剛好適合這些怒放的二月蘭。

越家除了越老之外,就剩下兩個老仆。

嬤嬤包攬府裡的工作,做飯挑水洗衣打掃都是她一人,老頭在外做著搬運的苦力,貼補家用,至於越老則一旬之中有半數日子都要趕去鎮外的三裡地做徭役。

“阿翁都這般歲數了,眼睛腿腳不便,還被征去做苦力?”映柳跟著嬤嬤摘菜。

“是啊,家主還有三年才滿六十,到六十五還要服半役……”嬤嬤年歲大了,一說到傷心事就容易掉眼淚,映柳也是個眼皮淺的,跟著一起掉眼淚。

“阿翁太不容易了。”

“可不是,自從你們的娘一意孤行要嫁給你們阿父,家主就氣得大病一場,後來麗娘在馬城被困,托人帶了口信,說是想要回來,家主變賣家產,四處托人,委以巨資請來十幾位遊俠客前去救你們,但都一去不複返。”

馬城被困的日子並不短,斷斷續續足有一年,這麼久的時間裡,建康能一點消息都不知道嗎?

或許就算知道,他們也不願意放棄當下的爭鬥,騰出手來為馬城解圍。

“家主沒有了錢,這個家也維持不下去了,仆人們賣的賣、走的走哎……”嬤嬤搖著頭。

倘若還有錢的話,越老也用不著這樣老了還去服徭役。

“那阿翁具體在做什麼?”映柳問。

嬤嬤想了會,“我也不太清楚,但是好像說是謝家,就是那個陳郡謝氏在三裡地要建一個塢堡,已經在那裡兩年了,好大的工程呐!”

謝家?!

映柳猛地一回頭,身後正在剝豌豆的羅紈之也是一怔。

徭役是上層統治者強行征取平民從事力役和兵役,無償且必須。

像越老這樣家中已無壯丁的,唯有他老親自上去,不然就需要繳納豐厚的“孝敬”錢。

“上麵的人哪管我們的死活,就像馬城,馬城被殺了個精光,他們這些世家有誰站出來說過一句話嗎?”嬤嬤雖然生氣也無助。

“地上的螻蟻如何理會得了老虎獅子的事。”

羅紈之把翠綠的豌豆放進小陶碗中,站起身道:“我去外麵接接阿翁。”

走出院門,羅紈之才深深吸了口氣,胸口的窒悶並未緩和,她輕錘著胸口,往巷子裡張望。

往常越老都是這個時分回來,因為他腿腳不便,還有眼疾,所以每日隻用從辰時到末時,服半日。

羅紈之在巷子裡來回踱步,心裡還想著剛剛嬤嬤說的事。

是啊,馬城的事情皇帝不知道嗎?謝家、陸家、王家、蕭家都不知麼?

他們神通廣大,是知道卻無動於衷啊。

能跑的士族早已經離開了危險之地,剩下的老弱孤寡、庶民賤奴就白白送到了北胡的刀鋒下,淪為牛羊,被肆意屠戮。

馬城在前,戈陽還遠麼?

當地最大的庾家已經舉族遷移,可見危險也迫在眉睫了。

而大晉的中心建康還陷於權柄交接的混亂時期,根本無暇把目光放到戰火紛飛的北地。

想起嬤嬤的話,羅紈之又重重歎了口氣。

究竟到哪裡才能尋到一片寧靜的安居地,度過餘生呢?

“這位小娘子是越老的孫女?”

羅紈之正苦思冥想,四個麵色不善的地痞已經走近她,並不是路過,而是停在了她周圍,歪嘴一笑,“聽說小娘子心善,頭一回來就給了井生錢,看來比那吝嗇老頭大方些。”

居然是想來討錢!

羅紈之雖然手上還有些錢,但這些人可不像是好打發的,一旦開了這個口,隻怕麻煩源源不斷!

羅紈之想往越宅裡跑,但是一想到裡麵隻有映柳和嬤嬤兩人,一老一少,同樣柔弱。非但幫不了她,還會受到傷害。

她心狂跳不止,偷偷瞅著巷口。

若是跑出去,她還能求助於人,再不濟運氣好點,遇上廖叔她就壓根不怕這幾個瘦猴子一樣的地痞無賴。

四個或瘦或矮的男子圍上來,羅紈之冷汗都流了下來。

突然“噠”得一聲,其中一人捂著後腦勺回頭就勃然大怒吼道:“哪個敢打老子!”

回應他的是另一塊小石子,打在他旁邊人的屁股上。

那三角眼的無賴捂住屁股,粗聲怒喊:“好你個井生,又皮癢了!這次看我不把你吊起來抽個半死!”

“略略略——”那叫井生的小乞丐吐著舌頭挑釁,見兩人怒氣衝衝而來,才忙不迭把彈弓往褲腰帶裡一插,手腳並用爬下樹,撒腿就跑,兩個無賴大喊“你休跑!”追了上去。

羅紈之也趁機往巷子口跑。

身後一隻大手伸來,猛地拽住她裹在布巾裡的頭發,嘲笑道:“跑什麼跑!”

羅紈之痛呼了聲,兩手捂著頭,頭發被扯住的地方頭皮一陣陣刺痛。

“放開她!”一個老邁的聲音伴隨著拐杖咚咚咚響徹巷道。

“阿翁……”羅紈之見越老過來不由擔心。

越公看著雖然老態,但是揮起拐杖就下猛力,把兩個地痞居然揍得嗷嗷直叫,左擋右擋毫無招架之力。

“讓你欺負我孫女!讓你還敢欺負我孫女!當我這個做祖父的是死了不成!”越公把拐杖揮得虎虎生風。

兩個瘦猴痛得不行,抱頭求饒:“越公彆打了彆打了!”

一個打累了,兩個哭累了,最後兩方才罷手。

羅紈之連忙去扶越公,哽咽道:“阿翁你無事吧?”

越公拍了拍她的手背,“這些人都是欺軟怕硬,你不要怕,直管用磚拍爛他們的腦袋,出了事有阿翁幫你頂著!”

羅紈之雖然有父兄,可是父兄之中也無人會如此為她撐腰。

她低低“嗯”了聲,心中又是感動又是愧疚,忍不住道:“阿翁,你不必對我們如此好……”

越公漸漸佝僂著身子,忽然道:“我知道你們不是我孫女,我的麗娘和孩子們都死啦。”

“阿翁,你都知道了?”羅紈之心中震驚。

“這亂世中要不是你們走投無路也不會來到這裡。”越公又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雖然你不是我的孫女,但也是彆人的孫女、孩子,老叟既能護你們一時,也會護你們一時。”

羅紈之哽咽道:“阿翁,我有父親,但是我父親卻不如您遠矣。”

傍晚,院門咚咚咚被人敲響。

羅紈之和映柳去應門,門外是是井生的聲音。

井生中午一跑,晚上就鼻青臉腫地出現,把兩人嚇了一跳,想要他進來上藥。

井生不以為然道:“嗐,小爺我從小到大被打慣了,皮糙肉厚著呢!不妨事!”

羅紈之道:“但是你也是為了幫我……”

“我就是路見不平仗義相救……”井生擺了擺手,又抓了抓腦袋,低頭道:阿姊,我餓了,有口飯吃嗎?”

他今日被打了一頓不說,更是連口吃食都沒有,身上也沒錢,路邊的野果早給彆的乞丐薅光了,實在餓極了才翻牆到歸仁坊。

“有的。”

每次越家都會多煮一些乾麥飯,還能喂雞。

映柳跑了一次廚房,端來一大碗麥飯。

裡麵還有煮爛的豌豆、葵菜,佐以魚鮓。

這樣的美食井生很少有機會品嘗,埋頭大吃,都顧不得跟兩人說話。

羅紈之與映柳就站在門邊上,看他不顧形象坐在地上狼吞虎咽,直到最後一粒麥都舔進嘴裡才滿足地捧著空碗,感動道:“阿父阿娘死後,我再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飯了。”

“你阿父阿娘怎麼去了?”映柳蹲下身好奇問。

井生擦了擦眼睛,道:“我阿父是服徭役時被那些狗東西打死的。他們趕著工期,不給人休息,我娘說我阿父就是替人仗義了幾句,就給打死了,做好人很容易死吧?”

羅紈之想了想道:

“世上有很多壞人,也會有很多好人,無論好壞,最後都要死,可壞人遺臭萬年,好人卻能留名千古。”

井生鼓了鼓嘴,把碗塞回給映柳,油滑地道了句:“嘿嘿,那我還是被罵一萬年烏龜王八羔子好了!”

映柳氣道:“豎子!再不給你吃麥飯了!”

井生吃飽了肚子,一溜煙就跑了。

越公不願意羅紈之動用自己的錢為他免去徭役,他說反正沒幾日了,不必便宜了那些孫子。

每日早早就出門,搭著同縣的犢車趕去三裡地。

最近工程在收尾,工期又被縮短了,好些年輕的郎君連家都不得回,天不亮就要乾活,晚上就墊著草席在牆角對付一晚上。

將將到三月,天氣並未暖和,如此糟糕的處境,很多人就病了,這一病,原本就緊張的工期變成了艱巨的任務。

但是督官卻不管這些,揮著鞭子像是驅趕著驢子一樣,讓他們起來乾活。

這一日,越公到了時間卻沒有回來。

羅紈之和映柳都坐立難安。

嬤嬤讓自己的老頭去外麵查探消息,隻得出同去的那幾個同鎮的人也都沒有回來,可見他們都還留在了三裡地。

“我去找找吧!”老頭係好鬥笠,最近天氣不穩,時不時還會下場雨,這樣的天氣彆說他不舒服,越公的那條腿也受不了。

誰料老頭也一去不複返。

這下羅紈之徹底急了,隻能去外麵找廖叔,途中遇到井生,井生聽她說起擔憂,連忙把破碗往懷裡一藏,自告奮勇道:“那地方我熟,我去看看,很快就回來!你等我消息——”

等到太陽快下山,誰都沒有回來,羅紈之知道必然是發生了大事,她再等不下去,帶著廖叔趕著犢車去往三裡地。

三裡地的地勢與扶桑城很像,這裡的塢堡也是背山環水,高牆厚實,箭塔聳立。

塢堡前拿著長矛刀劍的士卒圍著泥頭土腿的百姓,正在僵持中。

羅紈之一眼看見最前麵拄著拐杖的越老,對麵都是持著寒光閃閃的尖刃的士卒。

“東家,你看那邊的小郎?”廖叔指了一旁。

羅紈之順勢看去,老頭跪在地上,膝上枕著的是井生。

井生捂著肚子,肚子上疊了好幾層粗布,但都已經被血滲透,化作棕紅色,那些失去的血讓他的臉變得灰白一片。

羅紈之連幕籬都顧不上戴了,連忙跑過去,跪在地上握起他的手,無措又慌張道:“井生,井生你怎麼了?”

井生轉動了眼珠,看著她,嘴角微微揚起。

老頭抹著眼淚道:“那些士卒蠻不講理,非要他們這兩日把剩餘的碎磚土石清理走,但就是不吃不喝這些人滿打滿算也要用上十日,這分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家主和他們理論,他們就動手殺人……”

羅紈之望去一旁,那邊地上還躺著三具屍體,旁邊不知道是親人還是同伴正在垂淚。

“井生這小皮猴,看見家主被人刀劍相加,就上前去搶人家的刀,家主是沒事,他自己就……”

“井生你是好樣的!”

“要不是井生,越公就已經死了,井生你可要堅持住,以後就是越家的大恩人了!”

井生、井生、井生……

周圍的勞役七嘴八舌。

小小的井生做了他們不敢的事,讓他們敬佩。

羅紈之呆呆看著井生半晌,忽然想起自己還有藥,連忙要去掏荷包裡的藥。

但井生兩眼放亮,喊住她,“阿姊,我聽見他們在誇我……”

五歲就成為了滿街喊打的小乞丐,他還沒有被人正眼相待過,更沒有得過一句誇讚和肯定。

他眼睛裡流下了眼淚,最後望著羅紈之道:“阿姊,做好人真的會死……”

他語無倫次道:“我好想再吃一次麥飯,我阿父離家之前,做給我吃的麥飯,放了好多好多豆子和魚鮓……”

“你好起來,阿姊給你吃好多麥飯。”羅紈之眼淚模糊了視線,手不停的發抖,藥瓶子上的塞子半天都拔不出來,她扣了半天,指甲都劈開了。

廖叔蹲下,拿走她的瓶子,道:“東家,他已經合眼了……”

羅紈之怔怔望著井生。

他活靈活現做著鬼臉的樣子還在曆曆在目,他大笑著說要被罵一萬年烏龜王八羔子的聲音還在耳畔。

不是做好人容易死,而是做個普通人容易死。

麻繩總是細處斷,厄運專挑苦命人。

在這樣的世道究竟哪裡是安樂鄉?究竟有沒有安樂鄉?

羅紈之擦了擦眼淚,瞥見旁邊立在木材旁邊的斧頭,衝過去拿起來,又折返身直奔越公而去。

“彆動我阿翁!”

輕車快馬,謝昀的隊伍每日能行約莫兩百裡,所以六天後就到達了豫章郡,繼續往西行,再行幾日就能到達荊州地界。

在荊州他亦可以慢慢等著消息。

然還沒等他離開江州,這日卻收到了吉昌的求救信,說是平民滋事造反,他們快壓不住了!

謝昀想了想,命令:“去吉昌。”

第84章 抓到

事情的發展遠超想像。

羅紈之也不知道怎麼忽然就成了眾人的榜樣,也成了督官的眼中釘。

那日一鬨,徹底激起群憤。

他們趕走士卒和督官,占據塢堡。

塢堡裡有存糧和水源,足夠讓他們生活上一段時間。

塢堡裡木材很多,手巧的木匠給死去的三大一小做了棺木,把他們停放在陰寒的地窖中,燒了黍杆為他們祈福。

他們都是為抗爭而亡的人,每個人的名字都應該被大家熟悉。

羅紈之看著井生的牌位,旁還有一行小字——生來受難,死後長樂。

這小郎君坎坷的一生,何嘗不是這世上許許多多人的真實寫照。

他們苦苦掙紮,到頭來也未必能如願以償。

這日塢堡外督官又在叫囂,裡邊的人也開始有些不安。

畢竟都是平頭百姓,真要和那些拿著刀劍的士卒對上,肯定會死傷慘重。

越公揉著腿道:“諸位莫急,聽那督官之言,他們必然要去請謝家能理事的人來,屆時老叟去與他說道說道!我們本是良民!”

眾人齊聲呼喊:“我們本是良民!”

越公又道:“此事乃是老叟一人之過,爾等是被老叟煽動才違命抗令。”

“這怎麼能行?”

“是啊越公,這件事怎麼能怪到你一人頭上!我們不是那種忘恩負義之輩!”

“阿翁不行!”羅紈之也情急開口,但想到場合不對,又咬唇閉上。

旁邊的男子卻對她勸道:“越娘子,你也說幾句吧!”

他們不知道她名字,隻知道她是越公的孫女,家裡人都死在了馬城,所以叫她越娘子也無錯。

羅紈之正站在越老身後,見到十幾雙眼睛都看向她,即便麵上覆著一層易容膏也擔心讓人看見她紅透的臉。

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翻湧上來。

雖然她是個女郎,可這些人卻在認認真真問她的意見。

越公也回頭看著她,目光中充滿了慈愛,就像是無論她說什麼做什麼,都會支持她。

羅紈之挺直了腰背,直抒胸臆:“阿翁,這件事我們本就沒有錯,一味退讓隻會讓以後的日子更加難過,我們的訴求合情合理,應該得到允許。”

“對!”眾人點頭,“說得很對,我們的訴求不過是得到合理的休息,驢子乾活都要吃飽睡暖呢!”

雖然一些世族沒有把他們這些庶民當人看,一味壓榨,可人總有極限,不能把自己逼死吧?

“那要怎麼樣才能和他們談判呢?”這些役夫之中很多大字不識,也沒有什麼主見,遇事隻能問旁邊人拿主意。

羅紈之看了眼越公,道:“等,我們有糧食有水,等對方先來談條件。”

先鬆口的一方,處於下風。

這樣的道理她才是慢慢領會到。

望著不遠處聳立的塢堡,督官撐著好幾日沒有睡好的通紅雙眼請示:“三郎君,眼下這種情況該如何是好,還請示下。”

若可以強攻,他早就攻上去了。

這塢堡是他們一手督建的,有什麼道、什麼機關都一清二楚,而且裡麵都是普通人,抵擋不住他們精良的士卒。

“裡麵的存糧有多少,人又有多少。”

督官愣了下,叫來隨官報了數字給謝昀。

謝昀一勒韁繩,調轉馬頭,“等,待他們水儘糧絕,自然要出來。”

“那得多費時間啊!”督官大驚,咬牙道:“我們可以跟他們談條件……”

謝昀居高臨下看著他緩聲道:“不急,有這段時間,你且過來說說,他們為何要占這塢堡?”

督官頓時汗如雨下。

謝家三郎輕飄飄一句話,他好像皮已經被剝了一層!

外麵按兵不動,塢堡裡的人等得焦慮。

水還好說,後山就有溪水,但是這糧食一日日減少,遲早有吃完的一日。

“看來對方也相當沉得住氣,要和我們僵持下去……”越公拄著拐杖,伸手提起路邊的簍子,廖叔看見想起幫忙,越公搖搖頭拒絕了。

羅紈之陪在他身邊,還在思索。

糧食與水源真是至關重要的東西,無論什麼時候,缺了這兩樣都無法讓人長久堅持下去。

對方就是料準了這一點,才有恃無恐。

怎麼才能在有限的條件裡取得最大利益呢?

羅紈之邊想邊環顧這座新造的塢堡。

不管謝家造這塢堡是做什麼,它也很重要吧?

兩日後,塢堡裡往外遞了一封信。

要求斬殺督官。

正是此人下令殺了好幾名無辜役夫,要他一人抵命已經算是便宜了。

信是督官收到的,他看完氣得撕了個粉碎還不解氣,扔到地上踩了好幾腳。

他好不容易把罪責都歸在這些賤民頭上,讓謝三郎對他網開一麵。

這些個賤民還想要他的項上人頭!

他不能坐以待斃,得想個法子讓他們先動起手來!

當夜就一支隊伍摸黑靠近塢堡,個個負著傷回來。

督官命人用擔架抬著他們,扯起嗓子喊:“他們手裡有武器,要造反了!”

自古百姓造反都不是統治者想要看見的,勢必要采取鎮壓行動。

士卒們聞言憤然作色。

他們都是孔武有力之人,怎麼能被一幫平頭百姓壓在下麵,上一回是督官帶的人手不足,要不然也不會讓這些平頭百姓占領塢堡!

督官義憤填膺道:“為謝家督造塢堡就是下官的使命,如今塢堡已成,卻落入賊寇之手,在下是義無反顧要將它奪回來!”

謝昀剛看完來自建康的信,心情不差,麵對督官也能和顏悅色,“你這麼用心為謝家辦事,我很放心,既然你都這麼說了,我也不能不成全你。”

督官的喜悅在回味完謝三郎的話後散去,臉上露出忐忑,虛心請教:“三郎君的話是什麼意思啊?”

“越娘子!”一個役夫氣喘籲籲跑來。

還在啃乾餅子的羅紈之和越公都抬起了頭。

“那邊、那邊謝家送來了一個人頭!是那督官的!”

“真殺了?”羅紈之有些不敢置信。

原本以為激怒那督官讓他挑起點事,好打破這個僵局,沒想到對方如此心狠果斷,直接殺了督官,反而要叫他們亂了陣腳。

這就好比兩方各自拉著牛皮繩的一端,對方不打招呼忽然就鬆了手。

既然最大的矛盾已經解決了,他們現在霸占塢堡就沒有那麼理直氣壯。

她不由凝眉沉思片刻,問:“謝家那邊來的是什麼人?”

役夫跑出一頭大汗,就用袖子擦了兩把,猶豫道:

“好像都尊他為三郎君,這是謝家本家的人吧?”

每個世族都有不少分支,這些分支雖然也算作世族,可影響力遠不如本家的厲害。

羅紈之站起身,臉色微變:“謝三郎?”

殺掉督官後,謝昀當即又指派了另一個小官升作督官。

“平日不督察你們是因為信任,倘若你們擔不起這份信任,我將派人駐地。”

在謝昀的身後,一左一右站有兩名郎君,一人冷麵肅然,一人雖笑著但眼睛卻不懷好意。

下邊的人皆低頭,稱不敢。

謝三郎一到來沒有幾天就殺掉了這裡最大的頭,現在群龍易首,誰能不驚。

“塢堡那邊傳來了話,說他們願意談判。”一名侍衛過來傳話。

謝昀站起身,抻緊手上的手套道:“談判?我不與他們談判,叫他們立刻撤出塢堡。”

他殺督官並不是因為被他們威脅而不得已殺他,而是督官欺上瞞下,觸及他的底線,僅此而已。

這時候一直沒有開口的霍郎君才走近一步,低聲道:“郎君,屬下猜測您找的那位娘子現在不在吉昌,八成就在塢堡之中。”

“在塢堡裡?”謝昀頓了下,重新把視線投向塢堡,他輕輕捏著指節,眉心微蹙。

好像已經恢複平靜的內心,此刻又泛起了波瀾。

那她知不知道他尋來了?

“你怎麼不早說?!”蒼懷橫眉冷臉。

霍顯聳了下肩膀:“郎君也沒問啊,我這不是怕郎君要強攻了才提醒一下。”

免得衝進去看見人,怪尷尬的。

傳話的侍衛一去一回,帶回來新消息,“那邊說,倘若郎君不談判,他們將炸掉後山蓄水池。”

炸掉蓄水池的作用莫過於衝垮塢堡的外牆,使這座建築不再牢固。

“他們哪裡來的炸藥!”蒼懷立刻出聲質疑。

“有、有的,為開采巨石,塢堡裡存有硝石、硫磺……”剛上任的督官心虛落汗,感覺腿肚子都有些發顫了。

剛剛被殺的督官血還沒完全乾掉,他不會成為下一個吧!

“塢堡裡還有女郎?”

督官不知道謝三郎問這個做什麼,但是還是如實回答:“有的,有幾位是陪著夫郎做事的,幫忙漿洗衣物換錢……”

“沒有獨身的小女郎嗎?”

督官旁邊的士卒見督官遲遲想不起來,湊過去提醒,“有啊,那個越公的外孫女……”

“越公?外孫女?”謝昀已經耳尖聽見了。

督官恍然大悟,連連點頭,“是了是了,有個獨身的,是從吉昌跑過來找越公的,她還是剛從建康來的生人呢!”

雖然隻有隻言片語,謝昀已經飛快地理清思緒。

原來是這樣。

她手上有真的過所和照身貼。

可是誰給她套了個假身份?

是皇帝還是成海王?

她既然在塢堡裡,卻遲遲不表露自己,是知道他也在此嗎?

謝昀微眯起眼,但願她不知情。

“他們有什麼要求,說來聽聽。”

羅紈之換上麻布衣,用布帶纏住頭發。

好在這塢堡之中還有年長的娘子陪著夫郎,才能給她勻出這套衣服。

用來易容的膏藥不多了,她把剩下用完,隻夠抹了臉和脖子,手都顧不上,隻能縮在袖子裡。

“越娘子,你今日瞧著好像變白了些?”門口的娘子幫她拿著換下的衣物,摸了摸道:“這麼好的布料,越娘子真的不要了嗎?”

羅紈之搖搖頭,“多謝娘子給我這身衣,待會還麻煩你郎婿照顧好我阿翁,還有……井生他們的棺木。”

“放心吧,我們都會仔細照看的,不過越娘子當真不同我們一起出去了嗎?”

娘子有些興奮道:“外麵可是謝家的郎君!老天爺,我長這麼大第一次見世家郎君,聽說他們都生得像天上的神仙,還都穿著最華貴的衣裳……”

雖然有時候下層的人會痛恨世家享受優越的資源,占據了一切好處,但是又會情不自禁地崇拜他們,仿佛是已經洗進骨血裡的跪服。

羅紈之忍不住想,自己是否也是這樣?

廖叔已經準備好繩索,走到羅紈之身後。

有幾個役夫走過來,問道:“越娘子莫不是害怕那外麵的謝家郎會找你麻煩,我們絕對不會出賣娘子的!”

“是啊是啊,越娘子這樣聰明,才幫忙我們一步步得到了想要的條件,隻要那謝家郎信守承諾,往後我們也就不擔心了。”

羅紈之忍不住安慰他們:“放心吧,那謝三郎不是什麼很壞的人,他既然答應,就不會出爾反爾。”

“既然如此,越娘子為何要走?”

“一言難儘。”羅紈之不可能和他們說出原因,但也擔心他們因此被為難:“倘若無人問起我,就不用多言,若是問起,就說我已經往東邊走了。”

人人都有難言之隱,他們也不好追究到底,遂說道:“越娘子幫了我們這麼多,還不知道娘子姓什麼?”

時下有為恩人題碑銘記的習俗,所以他們才會有此一問。

羅紈之道:“還是叫我月娘子吧,不過是月亮的月。”

“好,月大家!多謝了!”幾人紛紛朝她拱手。

要不是這女郎先提起斧頭,他們也不會激起滿腔熱血,更不會占堡力爭屬於他們的合理權利。

這一聲尊稱,她當得起。

羅紈之放眼望去,人頭攢動,一張張臉麵朝她,皆拱手作謝。

羅紈之心中洶湧澎湃,抿著唇輕輕點了下頭。

羅紈之和廖叔從塢堡外牆攀了下去,蹭了兩手的灰沙。

看了眼天色,已經有些晚了,靠腿走回吉昌說不定天黑透了。

屆時裡坊閉門,也不好再接映柳出來。

“倘若謝三郎在這裡,吉昌鎮附近怕已經不’安全‘,映柳說不定也不在越宅了,東家你覺得呢?”

羅紈之站在原地想了想,廖叔這樣的猜測很有道理。

倘若謝三郎真的是來抓她的,她在吉昌抖漏了那麼多明顯線索,足以讓她無影遁形。

“要不,我先進鎮上看看情況。”廖叔把身上的灰拍了拍,“東家找個地方先躲起來吧。”

羅紈之點頭,她環顧四周,看見不遠處有個林子就道:“我看那邊的樹比較大,我爬上去等你。”

廖叔把鳴鏑交給她,“若有變故,當射此鳴鏑。”

兩人就此分開,羅紈之在林子旁選了一棵大樹爬上去,檢查了下四周沒有蟲子,再把香囊裡的藥粉往周圍撒了一圈,便安心閉眼小憩。

嘰咕嘰咕——

鳥鳴林更深,風吹夜更涼。

羅紈之抱著雙臂哆嗦醒來,也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四周唯有月輝淡光。

廖叔他們在吉昌還好嗎?

羅紈之發了一會呆,揉了揉空空的肚子。

在塢堡時擔心撐不了多少天,每個人分到的吃食都很少,她已經好多天沒有吃飽肚子了。

汪汪汪!——

一陣犬吠由遠至近,羅紈之剛伸出腦袋,以為是廖叔帶著黑斥候,但是一看心先涼了一半。

兩名陌生男子牽著兩頭花白的惡犬,他們手裡晃動的燈籠好像野獸幽光閃閃的眼睛。

糟糕。

羅紈之及時收起腿。

但是那惡犬已經昂起腦袋,朝她狂吠了起來。

塢堡裡的人全部撤了出來。

越公還在,卻不見他那“外孫女”,還有那位高大麵凶的隨從。

“走了?”

看來她是知道自己就在塢堡之外,所以才特意避開他的。

謝昀手掌握緊,那處明明已經愈合的傷口此刻隱隱作痛,他長長舒了口氣,把閉上的雙眼重新睜開,平靜道:“人在這附近,去找。”

蒼衛和白衛對視了眼,都有心要競爭。

上一次是白字營的人占據上風,不過他們也沒有多大功勞,畢竟這人還沒見著。

“是。”

羅紈之腦袋還暈乎乎,有交談聲傳入耳。

“……你們確定就是這個沒有跟錯人?”

“雖然黑了點,但是小的見她五官端正 ,大差不差……”

“而且她剛從塢堡出來,謝家那邊就開始往四周找,要不是我們動作快,就給他們捷足先登了!”

聽見這談話,羅紈之腦袋更痛了。

她不過安安分分在樹上等個人,怎麼又遇到這樣的事。

上一回她慌亂不已,這一次反而淡定許多,慢慢等腦子裡的昏沉消散,才睜開眼睛。

原來這破廟裡不止她一人,還有許多抱著雙膝卻默不作聲的女郎。

羅紈之坐起身,搓揉了下酸脹的後脖頸,打量四周。

兩邊皆有窗,一側被木板釘了起來,另一邊則是聲音傳來的方向。

至於門口,兩隻涎著長長口水的花狗正坐在那兒,目不轉睛盯著她們。

羅紈之不怕它們,廖叔教過她很多與惡犬相遇的法子,她當即看中了窗戶上一塊搖搖欲墜的木板,走過去扳了下來。

這扳開才發現,外麵隔著一裡路的距離居然就是一條鋪著細砂石的官道。

這些歹人也太囂張了,也不怕有官差經過,把他們一網打儘。

外麵正是白天,天空晴朗,她都能看清天上鳥群的翅膀顏色。

羅紈之摸了摸身上,腿上綁著的鳴鏑沒有被收走。

鳴鏑以簡弩射出,不但會發出尖銳的聲響,還以會燃著頂端的信號煙花。

羅紈之環顧一圈,那些女郎都盯著她的動作,但是沒有人出聲阻止,她把手放在唇邊,示意禁聲。

那些女郎也都起了身,配合地點點頭。

等了一好陣,外麵的歹人都吃飽喝足了羅紈之才聽見有馬蹄的聲音。

從那一陣陣響動中可以判斷來者數量還不少。

趁這個機會!

咻、咻、咻——三枚鳴鏑射出,飛向天空,發出尖銳的爆鳴聲。

隨後砰——砰——砰——天空炸開了三朵明亮的小煙火。

羅紈之舉起木板朝門口衝去,兩隻狗被巨響嚇住了,伏在地上,耳朵緊張地貼在腦後。

羅紈之見狗沒用了,乾脆把木板一丟,全力往前跑。

歹人被這尖銳的鳴鏑嚇得都站起來,正不知所措,就見到一個接著一個小娘子從破廟門口逃出來,往官道跑去。

“休跑!——”

他們在後麵喊破喉嚨也沒有一個小女郎搭理。

果然,蹄聲震天響,來的是一群侍衛。

羅紈之眼睛一亮,更加賣力往前跑。

“是誰發的鳴鏑?”迎麵而來的蒼衛橫馬攔下她們,挨個詢問,女郎都嚇得不清,連話都答不上來。

羅紈之笑容已經從臉上褪去,埋頭從馬群的縫隙中往前跑。

她擦黑了臉又穿著粗麻的衣服,十分不打眼,很有希望蒙混過關。

蒼衛騎馬在前,之後是一輛寬敞的馬車,羅紈之看見那馬車就頭皮一麻,趁亂轉了個身,朝著另一個方向撒腿就跑。

不知是她緊張還是怎的,她好像聽見了很輕的一聲哼笑,仿佛在笑她不自量力。

羅紈之抿著唇,沒有回頭。

這時一匹馬從後麵追了上來,急停攔於她身前,高大健碩的墨龍駒翕張著濕漉的鼻孔,噴出一陣陣熱息,矯健的長腿交替著在地上輕踏,濺起塵土。

羅紈之不得不停步,掩住口鼻喘息不止。

謝昀騎在馬上,胸腔也在起伏,但比起她的狼狽,郎君還是麵如冠玉,眼如墨星,如此垂睨而來,就猶如天人悲憫人間。

“卿卿見我就跑,可真傷人心。”

這樣他都能把她認出來?

羅紈之又悔又氣,抬起頭就道:“謝昀!信裡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何苦要對我窮追不舍呢!”

她可以叫三郎、謝三郎,或者謝既明,謝昀兩個字從她口裡吐出,就猶如無情的蛇吐出信子,讓人身寒心涼。

“短短時日不見,竟與我生分至此?”謝昀不由咬緊後牙,“卿卿寫的一個字我都沒有看,若要跟我分個清楚明白,就親自跟我坦白了說。”

他特意咬重了“親自”“坦白”兩詞,羅紈之意識到這次他可能不會因為憐惜放過自己了,不由後退了一步。

這一步讓謝昀眼睛瞬間一眯,驅馬貼近她的同時,俯身彎腰緊箍住她的腰,往自己身前一帶。

羅紈之突然騰空而起,臀部狠狠落在硬牛皮的馬鞍,尾椎骨都撞得生疼,不由又怒喊了聲,“謝昀!”

謝昀發現自己竟然見鬼地有點喜歡這種心臟一抽一抽疼的感覺。

就好像被人捅了一刀又一刀,卻又死不了。

他忽然夾了馬腹,驅馬疾馳。

羅紈之一顆心頓時提在了嗓子眼,風化作了刀子,刮得她小臉生疼。

太快了!

羅紈之被寒涼得風刺激到了眼睛,淚流不止。

慢點!——

速度太快了,她根本喊不出來!

她的心臟怦怦狂跳,好像迫不及待要從她胸腔撞出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謝昀才緩下馬速,低頭看她小臉蒼白的模樣。

“這就受不住了?”

羅紈之感覺收在自己腰上的大手又緊了幾分,他的體溫和力度幾乎全都傳遞了過來,讓人不由發顫。

第85章 不能

奔至目的地,謝昀才勒停馬,羅紈之就用力掰開他放在腰上的手,踩著他的腳背爬了下去。

她環顧一圈陌生的地方,院牆高立,遠處蒼衛戍守,此處對她而言不亞於那固若金湯的塢堡,她又重新抬頭看向馬背上的郎君。

那雙眼睛紅得可憐,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委屈。

“這兒是哪?”

“謝家彆莊。”

“郎君要與我說清楚,也用不著帶到這麼遠的地方吧!”

羅紈之就像是掉進陷阱的小獸,惶恐、驚慌又暴躁。

但無論如何,也是無用。

因為她在謝三郎麵前永遠處於下風,處於劣勢。她永遠要在對方的主場裡小心翼翼去迎合、適應。

即便她想要離開,連說話的地方都由不得她來選擇。

謝昀的目光依然危險,加上兩人懸殊的高差,就猶如黑雲壓城,風暴將至,讓人悚然。

羅紈之眼睫輕顫,垂在身側的兩隻手也攥得緊緊的,指。尖用力紮進手心,即便如此,痛覺幾乎都察覺不到,她的身體仿佛為了自保進行了自我麻痹一樣。

在他無聲的注視下,隻剩僵立。

是不是剛剛她的聲音太過嚴肅,以至於有無理詰問的傾向?

還是她不該擅自離開,應該耐心等到謝昀覺得無趣先放手的那一日?就像他養的那些貓一樣?

紛亂的思緒瘋狂湧入,腦袋都要擠爆炸。

羅紈之有些絕望地意識到她的意願還是如此容易就被謝昀乾擾、動搖。

不對,這樣是不對的!

羅紈之用力閉了下眼睛,再次睜開,眼睛裡沒有了惶恐隻剩下怒意:

“郎君也要效仿成海王殿下不成?!”

把她當隻鳥兒關起來?

她質疑的目光如有實形,謝昀猝不及防被她抓住,心不由錯漏了半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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