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又走錯了一步。
饒是他如何善長圖謀,麵對羅紈之時卻處處碰壁。
他甚至不明白究竟是從哪一步開始走錯了。
可即便他錯了,一想到羅紈之在離開之前與他相處如常,和他同彈合奏,做一切親密之事,卻都隻為了蒙蔽他,達成自己的目的。
她這樣無情甩開他,他又何必還要裝作那溫柔的樣子?
謝昀把視線從羅紈之那雙惱怒的眼睛上挪下幾分,握緊韁繩,“我讓人帶你下去休息。”
他沒有下馬,直接驅馬沿著來時的路疾馳而去,不過幾個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羅紈之視野,像是還有十萬火急的事情等他處理。
羅紈之滿腔怒火忽然就沒地方發了,隻剩下迷茫與彷徨。
謝昀雖沒有正麵回複,但是卻以實際行動回答了她。
羅紈之在謝家彆莊上已呆有兩日。
期間她既沒有再見到謝昀,也沒有看見其他認識的人,周圍一直隻有四個陌生的婢女。
不知道蒼衛收不收女郎,這些婢女的表情就跟蒼懷如出一轍。
她尤其懷念南星,至少南星的嘴巴沒有這些婢女嚴,總能夠問出一點有用的消息。
待著緊閉的屋子裡無疑是最容易把人逼瘋的方法之一。
羅紈之除了發呆之外就在屋中徘徊。
映柳和廖叔還好嗎?他們知道她的消息嗎?
她“失蹤”這麼久,他們肯定會很擔心,尤其是她還放出了鳴鏑示警後。
她迫切地想要與外界聯係。
但除了三餐和沐浴用水之外,那緊閉的房門幾乎不會打開。
羅紈之連衣裳都省得換了,更沒心思梳頭,一整日就如孤魂野鬼抱膝坐在榻上盯著窗紙上的光一點點變少,而後徹底暗了下來。
一豆燭光被挑亮,光線映在持壺而立的郎君上,讓他身上多了幾絲落寞。
“郎君不去見見羅娘子嗎?”蒼懷還未見過郎君如此為什麼事情這般煩惱。
他不是靠酒解決難事的人,如今卻仿佛沒有酒就解決不了心事。
在沒找到人前,郎君是一日比一日陰鬱,可找到人後,也不見有半點好轉。
他就好像陷入了一個怪誕的處境中,進退兩難。
放,他自然是不肯。
可一直拘著,什麼事情都不會解決。
“聽她們說,羅娘子問起郎君幾次了。”蒼懷麵不改色地撒了個謊。
“是嗎?”
謝昀像是被他一語點醒,終於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了,放下酒壺,用銅盆裡的水把手洗淨,道了句:“不用跟來。”
羅紈之的屋子離他的不遠,不過百步的距離。
此刻門扇半開,暖光從屋內往外鋪出扇形,婢女們堵在外麵,著單衣披發的羅紈之正拉住其中一人問話。
“你們倒是跟我說說話呀,外麵可有人在尋我?你們郎君把映柳和廖叔也抓起來了嗎?”
顛來倒去問了幾遍,婢女們隻道:“不知。”
比起問他,羅紈之分明更在乎身邊的那小丫頭和廖叔。
在離開他的這些時日裡,她可有如此焦急地思念過他?
想必是沒有的吧。
謝昀頓了下,才重提腳步走近。
羅紈之是第一個發現他的人,目光匆匆往他臉上一掠,轉身就往屋裡走,婢女們屈膝向他行禮。
謝昀屏退婢女們,羅紈之自個在屋裡兜了個圈,又跑回到門口,扶住門扇,像是鼓起了勇氣,眼睛直望著他道:“郎君還要關我到幾時?”
謝昀朝她走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幾乎要擠進她的門裡,他的手撐在門框上,幽眸凝睇,俯身看她:“等你說服我。”
沉水香混著酒香縈繞鼻端,他的臉被屋內的燭火照亮,此刻墨眉緊蹙,薄唇微抿,像是前來虛心討教,但那雙眼睛裡分明還是盛滿了不服。
“我哪裡不好,你要這樣狠心地棄我?”
最後兩個字聲音極輕,很快就融化在他的舌尖。
“不是這樣……”
羅紈之心臟猛跳,張口欲辯,然目光將將與謝昀深幽專注的眸子相觸,後背瞬間就浸出冷汗。
她轉眼明白,謝昀根本不是來聽她解釋的。
她用手掌帶住門扇想先趁他不備合上,然而她的用意很快就被識破,謝昀一手撐住她的門,另一隻手穿過她沁涼的發絲緊扣住她的脖頸,滾。燙的唇就壓了下來。
羅紈之兩眼圓瞪,驚呼聲儘被吞沒。
燭光被一件件飄落的衣裳驚動,搖晃不止。
光影把相。疊的人影投射在了牆上,刻意被拉長、放大,每一個動作都猶如山精鬼魅一樣奇麗。
羅紈之脖頸無助後仰,身上遍染了薄汗,沿著她的肌膚倒流向她的頸窩,她的腳跟無力地蹬著郎君的後背,卻難以撼動他有力的臂膀半分。
倒入被褥裡的臉已經酡紅一片,像是怒放的海。棠,既嬌豔又動人。
緩了片刻,她上身努力前屈,一隻手撐在身側,一隻手揪住他的頭發,“謝昀!你——啊……”
她扯痛了他的頭皮卻沒能讓他適可而止,反倒換來了更猛。烈的回應。
在他的刻意吮。吻下,羅紈之根本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後腰空懸,一陣陣酥。麻襲來,無依無助,隻能依靠那腿彎搭著寬肩與臂彎。
琴弦被長指撥動,弦的餘顫一波迎著一波,聲音依是一蕩接著一蕩。
她睜著雙眼,瞳仁久久無法對焦,等稍回了神智,發現自己身子已經給翻了過來。
謝昀的腹貼上她的後腰,繞到她身前的手正以虎口卡住她的下顎迫使她仰起臉,任他吻住紅唇。
他溫柔地安撫她的唇舌,就像是春雨潤物,照顧到角角落落。
羅紈之雖然被謝昀撩撥得頭腦發暈,可當他的意圖已經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刻,她還是一個激靈清醒過來,掙開他的鉗製,怒道:“……唔,謝昀你混蛋……”
“你分明是喜歡我,要不然之前也不會與我做這些親密事。”
即便她現在如何不願,也掩飾不了她從前喜歡。
羅紈之喘著氣,急道:“郎君可明白我當初為何寧可不要身份也要接近’九郎‘。”
謝昀濡。濕的吻落在她的後。頸上,沉聲道:“因為不想做我的妾……”
“是,因為不想做你的妾,郎君不明白嗎?”
謝昀頓了下,聲音低了下去,“如是九郎,你就願意?”
羅紈之沒有猶豫,脆生生道:“願意。”
謝昀默了須臾,在她耳後道:“可你現在隻有我了。”
羅紈之沒想到他被她這樣刺激下還頑冥不靈,一意孤行,氣道:“謝昀你真的冷酷無情,矜高倨傲……”
謝昀不管她如何罵,重新堵住她的聲音,身子急迫地貼進她。
羅紈之渾身發抖。
生氣、害怕還有疼讓她眼淚滾滾而落,她想扒下他的手,可手腳皆軟的,使不上力。
身份殊異、力量也懸殊。
她毫無辦法抗衡。
唯有源源不斷的眼淚沿著麵頰流進她唇瓣中。
原本還在肆。意的舌忽然停住。
意識到羅紈之在哭,謝昀身子一震,立刻放開了她的唇也鬆開了手。
好像身體先於意識就做出了抉擇。
羅紈之伏在被褥上,蜷縮起身子,努力保護自己。
謝昀撐起身,目光落在她拱起的漂亮脊骨上,潔白的後背,就像是一隻弱小羔羊。
他險些撕碎了她。
謝昀緩和了自己的呼吸,扯過散在邊上的單衣把她的身子一裹,再重新抱進懷裡。
羅紈之受到驚嚇,還想要掙開,他收緊手臂,以手撫著她的後背,終於讓女郎不再那麼驚恐,變得平靜。
他們之間本該不是這樣劍拔弩張,為什麼忽然就變成這樣了?
他長長呼出一口氣,終於難掩沮喪道:“……告訴我,我究竟是哪裡不行了。”
“因為我們從來就不平等,郎君,我曾經問過你,成海王為什麼不能放過齊娘子,你說的不是因為他愛,而是他可以。你本質根本不相信愛,你隻是習慣了想要就必然可以得到。”
羅紈之閉上眼,“我不一樣,我是知道不能,所以不要。”
第86章 分開
“……為何不能?”
羅紈之沉默須臾,才道:“陸二郎與程娘子海誓山盟在前,又為家族舍棄她在後,他想娶,卻沒有娶,可見愛卻不夠愛。”
在他猶豫的那一刻,心中已在比較,而在比較的時候,程娘子就已經徹徹底底輸了。
“我與陸二不一樣。”謝昀大手扶在她的後腦勺,聲音在她耳邊沉悶響起。
“郎君與陸二郎是不一樣,陸二郎心軟,他耽擱了程娘子一陣子,萬不敢耽擱她一輩子。”
陸二郎知道陸家是虎狼窩,心思單純又身份卑微的程娘子在裡麵會受到什麼樣的磋磨,他心知肚明,故而不忍,寧可以最傷人的方法,讓她離開。
但是謝三郎卻足夠心狠。
他自負又自我。
謝昀知道她的心思,道:“我與他不同,陸二護不住程娘子,我卻能護得住你。”
羅紈之臉往旁邊一側,乾脆靠在他的肩膀上,“郎君現在是瞧我還有幾分新鮮,所以才會寵我、護我,可等到日後,郎君有了更心儀的女郎,我該如何自保呢?”
“卿卿在以假想猜度於我,從而扣上始亂終棄的帽子,不覺得這樣不公嗎?”謝昀把她從懷裡扯出來,兩人再次麵對著麵,眼對著眼。
羅紈之沒有避開他審視的目光,
“皇帝在世家眼中不過是個吉祥物,聖旨在你們眼中也是張白紙,不過郎君能哄一哄我,我也是高興的,隻是高興歸高興……但我清楚,郎君娶不了我。”
謝昀一怔。
女郎衣亂發散,臉上、身上還沒揮去曖。昧的痕跡。
就這樣弱骨纖纖、儘態極妍的女郎卻神容鎮定,宛若凜然不可侵。犯地神靈。
謝昀望著她,幽黑的眸光像是混沌的暗夜,沒有半點光亮。
“婚姻於我而言確實並不是什麼重事,可若你要,我也想給你,這有何不好?”
聽著沒什麼不好,隻是這恰恰是他們之間最大的問題。
羅紈之攏起鬆垮的衣襟,稍側了些身,望著不遠處晃動的燭火,紅唇啟道:“錢少則貪,情淺則重,坐擁萬貫家財的不為錢帛所苦,多情浪子不被情場所困,缺什麼怕什麼,儘管去爭去奪,直到滿足、直到克服,方不再受其所困,此為縱戒。”
縱為放縱,戒為持戒。
她唇角微翹,眼睛一轉,瀲灩眼波像是被風蕩了過來。
“郎君打小就明白這個道理,不是嗎?”
“我隻是郎君的新貓。”
謝昀抓住她縮在長袖裡的手,那截腕骨如玉骨,沁涼滑潤,被他滾。燙的手心緊緊攥住。
“羅紈之,我沒有在你身上嘗試任何東西。”
他是真的有了幾分惱,密長的睫翼下眸光漸黯,猶如夜雨將至。
羅紈之往他青。筋拱起的手臂上望上一眼,謝昀不禁稍鬆了手,似是怕自己失控的力氣會弄痛她。
隨即他的呼吸變得沉重起來。
這女郎現在就好像成了那隻薄瓷盞,鬆了怕掉,緊了怕碎,即便他有滔天的本事也隻能小心翼翼地握在手裡。
他怕不小心就捏碎了她。
所以才投鼠忌器,進退兩難……
“郎君即便不變,可我也是會變的,今日郎君對我好一分,明日我就想要兩分。今日郎君為家族利益娶了新婦,明日我就會妒忌到不能自已。郎君即便再縱容我,可一次兩次,豈能次次?我會消磨掉郎君的情分,屆時變成郎君眼中可憎可惡的妒婦……那我寧可不要。”
“一切尚未發生,不過是你的揣測,就因為這個,你就對我如此舍得?”
豈止是舍得,分明是狠心。
隻是謝昀不願意用自己的嘴吐出那樣怨氣的詞。
可事實的確是他被拋棄了,羅紈之狠心地拋棄了他,沒有猶豫也沒有後悔。
“三郎。”羅紈之手撐在身前,靠近他,澄澈的目光乾淨明亮,像是沒有夾雜一絲雜質的琥珀螢石。
她重新喚他“三郎”,謝昀心底沒有升起一點欣喜。
他十分清楚這女郎隻是狡猾地借此想要撬開他的防線,讓他動搖,可他也很難不把目光注視在她的臉上。
“在權力不平等時,你情我願也不代表同意。麵對三郎的時候,我總好似已經不是我了,三郎笑我便高興,三郎怒我便害怕,三郎待我好一些,我就在想,為什麼不能做妾,旁人都能做妾,你有何高貴不能為三郎的妾?”1
羅紈之睫翼顫了顫,偏頭哽咽道:“郎君可知道,我從小就立誓將來一定不要被人左右,也斷不會給人做妾。同樣是人,我隻不過出身低一些,但我會努力讀書,會努力討好祖母父親還有母親,我不求將來嫁得與嫡姐們一樣高,隻想要堂堂正正的身份,難道我就不配嗎?”
“自然不是,你是我見過最好的女郎……”謝昀抬指溫柔拭去她臉頰上掛著的淚珠。
羅紈之似被他哄樂了,轉臉就破涕為笑,聲音卻充滿落寞,歎道:“可是在郎君麵前,不管我怎麼努力,都是不配啊。”
周圍的聲音都在告訴她,謝三郎能看上她,是她的福氣,能給謝三郎做妾,就是她這輩子最好的結局。
“即便郎君口裡不說,可心底也是這樣認為的,所以不讓我離開,就連我的信都不看一眼。因為你知道無論看與不看結果都一樣,你隻會按自己的心意來決定我的去留,對嗎?”
無論是對他而言形同廢紙的聖旨,還是他想給就能給出的“婚姻”。
他不曾看重、珍惜的東西,再多也隻是空談。
本質上,他還是一直站在高處,從未真正走近過她。
謝昀今夜過來絕非是想要聽她說這些,可他現在卻像是著了魔一樣任她滔滔不絕。
她說的對麼?
對,又好似不對。
謝昀想反駁,可一時間竟找不到辯處,隻能把羅紈之重新納入自己懷裡。
他一直以為自己做的很好。
把握什麼樣的度,既能讓他護著羅紈之不受外界打擾,又不至於讓她察覺到艱難。
以他的判斷,把羅紈之完全攏在自己的羽翼之下,為她遮風避雨,為她保駕護航,這不好嗎?
“……我隻是不想把事情變得複雜。”
羅紈之道:“郎君說過,待在郎君身邊從來就不是簡單的事。可我胸無大誌,隻想過平凡的日子,無法匡助郎君成就大事……更無法讚同郎君對馬城的百姓們、對陛下的事視若無睹……”
“我不是神仙,救不了所有人。”
“不想與不能是不一樣的。”
謝昀道:“這些事與我們之間關係不大,你鑽牛角尖就是想說服自己離開我是正確的選擇,阿紈,你不是不喜歡我、不愛我,你隻是覺得我還不夠好,是不是?”
倘若不是因為愛他,她不會想打破自己的底線,生出要給他做妾的想法。
可他本就不是羅紈之真正喜歡的那類。
她大概喜歡九郎那樣溫柔可親、兩手乾乾淨淨,隻會揮墨丹青的君子。
他再怎麼學、再怎麼演,也沒有辦法改掉骨子裡的不同。
更何況他尚不知道羅紈之究竟喜歡的是假模假樣的自己,還是真實的自己。
所以,他有意逐漸讓她窺到他真實的一麵。
隻是他賭輸了。
羅紈之害怕他,選擇離開。
“並非好與不好,而是合不合適。”羅紈之默了須臾,“郎君改不了,就像我也不會改變一樣。”
他們的目標不同,便很難走到最後。
謝昀抱緊她,在她看不見的背後,那雙黑沉沉的瞳仁驟縮,沉悶聲道:“合不合適,總要試過再說。”
“試過之後又不合適,郎君要怎麼處置我呢?”羅紈之笑道:“郎君難道要學常康王,強取豪奪……”
“我在你心中,居然和常康王是一類嗎?”謝昀放開她,難以置信地注視她的雙眼。
“郎君拘著我,也不許我離開,不正是一樣嗎?”
謝昀還從未如此焦躁,問:
“離開我就一定更好?你又要如何自保?”
“我會找一處太平安寧的地方,有映柳相伴,有廖叔保護,我還有錢,可以雇傭侍衛……”
羅紈之悵然道:“這是我原想要和阿娘一起過的日子。”
謝昀眸光黯淡。
他知道羅紈之一直很努力,她就像是一顆掉落在惡劣環境裡種子,努力迎著燦陽,汲取水源,生機勃勃地成長。
終有一天或許不需要再靠著他也能活的很好。
可他沒有料到這一天來得這樣快,這般猝不及防。
羅紈之重新望向他,望著他陰鬱可怖的麵容,卻也沒有那麼害怕。
“郎君若隻是想要我,那就拿去吧。”
她扯開那件單薄的白衣,露出她的身體,她眼圈發紅,輕聲問:
“隻是,要過之後,能允我離開了嗎?”
謝昀被她皎潔的膚色刺痛了雙眼,更為她的話痛徹心扉。
她把自己擺在與他交。易的地步,就是完完全全要把他推入不可挽回的深淵。
謝昀伸出手,指腹觸碰到了她的肩膀,女郎咬著唇,身子顫了一下。
那因為委屈而泛紅的雙眼蓄滿了眼淚,欲墜不墜,刺痛了他的雙目。
謝昀再次問了自己一聲。
他們當真要走到玉石俱焚,兩敗俱傷這一步嗎?
他身體僵硬,手指也不靈活,勾了兩次才扯起她掛在手臂中的單衣,遮住她瑟瑟發抖的身子,緩緩把腦袋無力地靠了過去,額頭抵在她的肩上,聲音低啞道:
“好,我答應放你離開。”
有些事,即便可以,但也不可。
謝昀既然答應放她走,羅紈之怕遲則生變,翌日就迫不及待起了個大早,“坐陪”謝三郎吃完一頓漫長的早膳。
映柳和廖叔才被帶了過來。
羅紈之早知道,謝昀辦事必然是顧及方方麵麵,他既然抓住了她,又怎會放過她身邊兩人。
“女郎!”映柳一掃喪氣,高興地直撲向她,眼淚汪汪。
羅紈之忍不住酸了鼻腔,把她抱了一抱,“沒事了,我們可以離開了。”
映柳立刻高興道:“那太好了。”
謝昀從後走上前,映柳下意識縮起了脖子,兩隻手緊緊抓住羅紈之,就怕這個謝家郎忽然又反悔,要把她們分開。
廖叔比她會察言觀色,看見羅紈之麵上並沒有驚慌失措,便拉著映柳站到了一邊。
羅紈之仰頭望謝昀,說不緊張是不可能的,隻是她刻意掩飾起來,反而唇角掛著輕鬆的淺笑,“郎君。”
謝昀低了下頭,從袖子裡摸出了一根木釵,呈在羅紈之眼前。
“釵子,我已經做好了。”
望著那支精致的桃花釵,羅紈之濃睫不由眨了眨,心裡翻江倒海。
謝昀趁羅紈之發愣,已經幫她把釵子簪入發髻中,道了句:“好了。”
羅紈之仰望謝昀,不知該說什麼好,身後映柳擔心地喚了她一聲“女郎”,像是怕她起了動搖之心。
羅紈之便沒有多餘的話,匆匆轉過身,往外走。
可走了幾步,忽然又停住。
謝昀望著她的背影,不由屏住了呼吸,理智告訴他不該再生出期待,但是眼睛卻不能挪開半分。
羅紈之垂下頭,兩邊的肩頭隨著呼吸重重起伏了兩下,這才伸手摸向自己發髻,拔。出那根桃花釵,轉過身,三步並兩步走回到他身前,塞回他的手中。
她沒有想過謝昀會不看她的信就追過來,早知如此,她不會帶走那自欺欺人的聖旨。
如今已經到了這一步,她更不想再留下源源不斷的糾葛。
謝昀的手先是一緊想要一同握住羅紈之的手,但她的手已經輕巧收了回去。
“三郎的東西萬分珍貴,阿紈既已做出選擇,便不能再自欺欺人。”
謝昀視線落下,手裡那根桃花釵是他做廢了十幾支後才精心雕刻而成,又隨他千裡迢迢而來,隻為博她一笑。
然於她而言,這並不是什麼珍貴的禮物,反而是沉重的負擔,代表著和他的牽纏無休止。
“好。”謝昀唇角微揚,露出苦澀,沒有多言,隻是中指無名指抵住釵身,拇指強壓釵頭,“卡嚓”一聲,釵子在他手裡斷成了兩截。
這支耗費他頗多心血的木釵既不得她喜歡,便毫無用處。
羅紈之驚了下,不由抬頭迎上謝昀的雙眼。
他的瞳仁漆黑,讓人難以窺探裡裡掩藏的情緒,更何況還有那微濕密長的眼睫覆蓋了大半。
他嗓音溫和道:“我都隨你。”
曾經“隨你”是他們之間繾。綣的調。情,是三郎寵慣的逗嘴。
現在“隨你”就有了種一方不得向一方屈服的不甘與悵悵。
羅紈之抿了下唇,正式對他拜道:“三郎,就此彆過。”
一彆兩寬,各自安好。2
謝昀望著她,沒有回應她,唇角猶如擰得過緊的弦,隻能繃直。
羅紈之帶著廖叔映柳離開彆莊,犢車搖著銅鈴,腳步不緊不慢。
謝昀站在莊子院門裡,靜靜佇立。
跑吧,跑快些吧。
青牛渾然不知他心裡的念頭,輕輕晃動著小耳朵,慢悠悠地甩著短尾巴。
謝昀有些發狠地想。
為何世人總愛驅使牛這樣慢騰騰的牲口,讓他有諸多可乘之機。
這麼近的距離,這麼慢的速度,不過是墨龍駒幾個騰躍的功夫。
他可以攔下車,把車裡的女郎重新抓下來,任她如何巧舌如簧,如何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概不理會。
她會氣會惱,還會狠狠咬他,那又如何。
可他會得到這女郎,輕而易舉。
任他心中各種光怪陸離的想法紛紛登場,他的雙腿卻又如灌了鉛一樣沉重,不能挪開分毫。
他手上權力滔天,手下能人無數,卻在這個時候,毫無用武之地。
權衡利弊,放她走是眼下最好的選擇,激化她的反感對他而言沒有半分好處。
他真的萬分不願!
隻是比起不願,他更不敢。
他不想走到無法挽回的那一步。
等羅紈之一行人離開,謝昀回到屋中叫來宋大夫。
周圍人剛放下去的心頓時又提了起來,搞得宋大夫也緊張兮兮,生怕是謝三郎出了什麼大事,他這個隨行大夫要跟著吃大苦頭。
他把著謝昀的脈搏一陣,擰眉關切問:“郎君是哪裡不舒服啊?”
謝昀啟唇無聲。
哪裡不舒服?
他看不見羅紈之的身影眼睛不舒服、聞不到羅紈之的氣味鼻子不舒服、聽不見羅紈之的聲音耳朵不舒服,就連心裡,他也被剝奪了喜歡二字,不配將她容納進來。
他哪裡都不舒服。
可他能說得清,道得明嗎?
即便是神醫,也摸不到他的六神無主,摸不到他的彷徨無措。
宋大夫看病人閉口不言,切了一陣脈象就起身拱手道:“郎君的脈象無礙,想來是憂思過慮導致心浮氣躁,好好休息一陣就好了,不妨閉目養神睡上一覺……”
“好。”謝昀平靜應下。
蒼懷與霍顯站在屏風後,謝昀在內室更換外衣,他們有條不紊地一一交代起建康和北胡的近況。
一個道:“常康王果然按耐不住,招集人馬逼宮,陸家與張家這一次死傷慘重,成海王趁機揭穿皇帝駕崩之事,現在建康人心惶惶,不過尚在掌控之中,就看常康王如何行下一步……”
另一個道:“北胡王與赤鹿部落聯姻,得到了支持,兵不血刃地占領東南平原,對建康威脅最大。”
“今年雨水豐沛,但北地的牧業卻並不理想,收成不好,預計存糧不會多,勢必要趁秋收之際侵擾邊城。”
謝昀把他們的話都聽入了耳,再一一給出指示。
似乎與往常無異,但他明顯停頓思索的時間變長了,好像這些簡單的事情突然就變得繁瑣複雜起來。
蒼懷與霍顯本來相看兩厭,這次都情不自禁對望了好幾次,總想看看對方有沒有什麼見地,好在對方也和自己一樣茫然費解。
謝昀把話說完,就淡聲道:“出去吧。”
兩人不敢多問,拱手退出屋子。
屋子空了,靜了,什麼也沒有了。
就好像本該如此,回到了最初的樣子。
他的一生絕大部分時間就該是這樣。
謝昀曲起腿,一手撐在身側,一手隨意搭在膝頭,素衣潔白,墨發垂背,他扭過頭望向氤氳著霧氣的窗外。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雨越下越急,天上好像撕開了一個巨大的傷口,血流如瀑。
臉頰上一陣冰涼,他慢慢伸出手,指尖沾了一滴晶瑩水珠。
雨,都飄到了他的臉上。
第87章 思念
一場大雨很快就結束,翌日又是個晴朗的好天氣。
羅紈之在越宅的繡樓醒來,憑欄遠眺。
遙岑寸碧,煙嵐雲岫,山河如此遼闊。
她從此可不再受人所困,自由自在。
下邊映柳與越公說話的聲音由遠而近。
不多會,穿著鵝黃間色裙的映柳就挎著竹籃,眉飛色舞地邊比劃邊說話,旁邊越公滿臉慈愛地看著她點頭回應,兩人愈發像是一對真正的祖孫。
“女郎!”映柳走近繡樓,一伸胳膊,把提籃裡的東西給她瞧,“看我們買到了什麼?是護生草!我剛跟阿翁說,包成餛飩女郎最喜歡吃了!”
越公雖知道她們的身份,但還是接納了她們,所以映柳一直都管他叫阿翁。
羅紈之扶住木欄,低頭笑著道:“好啊,我好久沒有吃了……”
是好久了。
上一回吃的時候,還在戈陽。
孫媼包了一大盆,她們四人吃了個飽。
月娘怪孫媼慣著孩子,不該做這麼多,撐得慌。孫媼樂嗬嗬笑道:誒!想吃就吃,誰知道吃了這次還有沒有下次呢?
對月娘而言,真沒有下一次了。
吉昌縣城不大,民風淳樸,鄰裡皆為近朋。越老與其“外孫女”在謝家塢堡中的堅持力爭,迫殺督官,為眾多備受欺壓的役夫爭取來應有待遇一事廣為流傳。
冷清許久的越家門庭重新熱鬨起來,時不時有人上門送上一筐雞蛋、一提花板肉等微薄又質樸的禮物感謝。
幾日後,羅紈之帶著映柳去看望井生。
墓地在一小山丘上,這裡還是越公早年富裕時自掏腰包修建了青石山路,即便下雨,也不會一路泥濘。
羅紈之和映柳在井生墓前放上了一大碗麥飯,裡麵有豆、有魚鮓。
映柳感慨道:“井生的願望隻有一碗麥飯而已,生前卻也難以實現,這太可憐了,但願來世,他能做個吃飽喝足的小兒郎。”
羅紈之相信,假以時日井生也能把自己過好,隻是這世道沒有給他繼續活下去的機會和時間。
而人總會在現世不順的時候將滿腔希望寄托來世。可來世父母不同、經曆不一,記憶不在,還能算是同一個人嗎?
望著井生的墓,羅紈之還是由衷希望道:“會的。”
鳥啼婉轉,春光明媚。
前來祭拜的人陸續出現在山上,有些人認出羅紈之,還會過來拜見她。
羅紈之受寵若驚,一一回禮。
“月大家安好,托您的福,我一家老小感激不儘。”
“叟言重了,這都是大家齊心合力的功勞。”
羅紈之不敢居功。
若非役夫們積怨已久,又群龍無首,沒能找到適當的途徑和機會,僅憑她一女郎,孤掌難鳴,也很難向顯赫的世家施加壓力,達成談判。
莫怪乎書上都說,得民心者,得天下。
而這些世家雖看著不在乎百姓,但是他們門下也養著許許多多部曲、徒附、奴隸、以及門生故吏,他們以家族為紐帶,結成了一個不亞於小國的群體,休戚以共。
“月大家可知道,那謝家郎君幾日前已經折返回建康去了。”
羅紈之一愣,搖了搖頭。
她刻意沒有去打聽謝三郎的動向,身邊的人自然也不會對她提起。
說話人身後有一扛著鋤頭的中年人經過,插嘴道:“那必須得回去,建康亂咯,亂得一塌糊塗,這謝家三郎可是謝家的宗子,少不得去幫助他們謝家家主穩定局勢……”
“建康怎麼亂了?”映柳不由好奇問。
“你們還不知道吧?那個荒唐的皇帝死啦!下麵的王爺們正忙著跟皇後肚子裡那還沒出生的遺腹子搶位置呢!我說皇後懷的還不知道是男是女,倒不如立個現成的王爺簡單。”
“說得輕巧,你當那些世家能看著自家的好處白白流到彆人身上?也是皇帝無能,這麼多年都沒有生出太子來,要不然如今能亂起來嗎?!”
立刻有人不屑道:“就他那熊樣,就算有太子也一樣窩囊無能,倒不如選立彆的王爺,我倒是聽說過先帝不想傳位給他。”
“是啊,我也聽說過,這麼說他繼位沒幾年就死了還是好事,總好過占著茅坑……呸,是占著那好位置,又無所作為來的好吧!”
這句話倒是惹來周圍人紛紛讚同。
“無能也就罷了,他還賤。淫宮婢,褻。玩伶人,把好端端的清白女郎送進娼樓,好讓他偷食……”
周圍噓聲一片,唾棄不已。
聽他們越說越離譜,甚至對皇帝死拍手稱快。
羅紈之眉頭緊鎖,不禁問:“皇帝不是這樣的人,這些不實傳聞究竟是從哪裡傳來的?”
“自然是從建康傳來的,月大家不也是從建康過來的嗎?您可是見過那荒唐的皇帝?”
羅紈之想起初見皇帝的那一幕。
那笑容可掬又處處透露著局促和小心的皇帝給她的第一映像確實荒唐無比,但是隨著逐漸了解,她才知道即便做了皇帝,他也有諸多的煩惱,他就是被世家虛掛在空中的幌子。
他的出身也注定了自己無法選擇。
隻能做那黃金籠子裡的困獸,直到死亡。
“他是荒唐,但不是個壞人。”
若是壞人,他就不會想辦法救下那些無辜的女郎,也不會送進千金樓保全她們。
但是她的解釋空白無力,並不能使周圍人信服。
他們反而想辦法要勸說她。
“月大家彆不信,這些話可都是他身邊人傳出來的,這還能有假?”
“所謂知子莫如母,知君莫如妻啊!”
“是了是了,建康都是這麼傳的,不會有錯!”
羅紈之被這番話深深震住。
為了讓皇帝駕崩的事讓人接受,他們寧可抹黑他的形象,將他釘入遭人唾罵的恥辱柱。
一個壞人的死總要比好人的死更讓人稱心。
“你們這消息都遲了!”他們身後傳來一道笑聲,年輕的郎君頭戴竹編鬥笠,手指勾著兩酒葫蘆掛在後背,一副初來乍到卻又自來熟的模樣融入他們的談話中。
“什麼遲了?”
“建康早不是這樣的風聲。”
這郎君生得麵熟,羅紈之盯著他看,他也挑起鬥笠大方讓她看。
羅紈之一驚。
這不就是那日在街上打聽她下落的人嗎?
應該是謝家的部曲,怎麼沒有隨著謝昀一去回去。
“建康現在是什麼風聲?”有人催他彆賣關子。
他走上前,把酒葫蘆彆在腰間,彎腰撿起一塊小石頭,在手心掂了掂,環顧一圈,笑道:“你們口裡說的那些被賤。淫。褻玩的伶人編了一首歌謠,正在歌頌皇帝呢!”
羅紈之立刻想起了千金樓的那些女郎,不由眼睛一酸。
是她們嗎?
“歌頌皇帝?怎麼會?”旁人大驚,不能理解這樣荒謬的事情。
“當然是真的,為了這首歌謠,不知道有多少清白的女郎被抓進了大牢,就連皇帝生前貼身的宦官也跑回來,撞死在了宮門前,死前還三呼’吾主枉死‘,禁軍非說他是因為偷盜被趕出宮的。”
他擠了擠眼,小聲道:“這不是欲蓋彌彰又是什麼……”
郎君很會故弄玄虛,引起眾人的好奇,紛紛虛心請教道:“還有這等變故?小郎快說說!這歌謠講的什麼?”
“你們且聽。”他用石頭敲著墓碑為自己伴奏,用清朗的嗓音唱道:
“丹鶴於飛,長鳴唳唳。
愷悌君子,四方有則。
蘿覆喬木,使我所依。
愷悌君子,民之攸歸。
草木秋死,清氣永存。
愷悌君子,神所勞矣。”
“愷悌君子,神所勞矣——”
悲涼的唱音傳遍街巷,建康早已風聲鶴唳。
馬車在部曲的簇擁之下進城,遙望禦道的儘頭。
一群披著麻衣戴著麻冒的女郎長跪宮門,周圍的百姓激動地立在左右。
宮門前禁軍持矛相對,卻沒敢往前一步。
人數眾多,他們並不想這個時候激起民憤。
很快百姓中也有熟聽了這歌謠的人,隨之一起唱了起來,男聲混著女聲,老聲雜著童聲,將聲音送至宮牆後,回蕩在建康的上空。
幾個小兒從精致的馬車旁邊跑過,嘴裡也在清唱著:“丹鶴於飛,長鳴唳唳……”
謝昀隨口道:“書上言,勿以善小而不為,施善於人,再小的恩惠也值得人銘記。”
陸家沒有料到皇帝雖然沒有忠實的臣子,卻有為他豁出一切的生民。
無論他們抓再多的人,堵再多的嘴,這首歌謠已經傳遍大晉。
皇帝枉死,罪在親人。
陸家不但難逃乾係,還居心叵測,再難得人心。
這時幾個深膚男子在巷子**頭接耳,引起了謝昀的注意,他一眼看穿他們的偽裝,問道:“建康何時多了這些胡人?”
蒼懷馬上領會:“屬下這就派人去查問。”
遠處的唱聲沒有停歇,宛若在進行一場長久的悼念。
無人祭吾主靈,唯有上達天聽。
墓地裡唱聲停止。
諸人皆神情凝重,麵露痛色。
“哎,流言誤我!若陛下真是那樣淫。邪之人,又怎會有’蘿覆喬木,使我所依‘這樣的詞傳頌出來?”
“我們離建康太遠了,不知實情沒有辦法,好在還有人願意為陛下還以清白,將他真實的一麵告知大眾,不至於讓世人都被蒙在鼓中啊!”
人群中,羅紈之已淚流滿麵。
那些僅僅隻有幾麵之緣的女郎何其勇敢,敢與纖弱之軀,與世家抗爭,終於讓皇帝不至於死在這些汙名當中。
他生來不與人相爭,死後卻有人為他爭。
做不來一個好皇帝,也沒法和世道同流合汙,那就做個荒唐的好人吧。
等人都離開,羅紈之擦了擦眼淚,問那郎君,“那位宦官可是叫軒鳥?”
“女郎認識他?”
羅紈之含著淚點頭,“他不是已經離開建康,獲得自由了,為何還要回去赴死……”
他離開時明明還說,要如皇帝所言,去做一隻閒雲野鶴。
閒雲野鶴,應該隱入鄉野,不該死在汙濁的塵世中。
那郎君提溜著酒葫蘆,用拇指點了點心口,笑道:“這世上哪有什麼真自由,心在哪,身在哪,即便離得千萬裡,也在枷鎖之下。”
建康再亂,扶光院裡依然平靜。
甚至有時候讓人感覺連蟲鳥都不再喧鬨,唯恐驚擾了此間的主人。
書房裡,謝昀看著手上的蠟燭,想到羅紈之被他三言兩語就哄到了兩個,還有些不服氣,朝他鼓起了臉,活像是隻被人刨了老窩的小兔子。
他怎麼又想起了羅紈之。
謝昀起身,把蠟燭收入匣中,擱在博古架最上麵,轉身又去了琴室。
比起其他權貴最喜愛的五石散,琴音更能讓謝昀心情愉悅,可他剛把兩邊的手指按在弦上,勾弦滑音,耳邊就傳來一聲軟語。
“三郎,我這樣做對麼?你過來幫我看看……嗯?三郎,你是不是離得太近了些?”
琴音倉促斷了,無法續連。
他出了琴室,直朝馬廄而去,拉著墨龍駒就要出去時,旁邊的玉龍駒湊了上來,拱在他的手臂下,可憐巴巴望著他,好似在問自己小主人怎麼好久都沒有來看它了。
新鮮的胡蘿卜呢?好吃的飴糖呢?
謝昀把手掌放在玉龍駒的腦袋上,撫了撫。
她不要你了,她連我都不要,又怎會要你。
玉龍駒小脾氣上來了,暴躁地拱開了他的手,轉身拿著大屁股對著他。
謝昀頓時沒了興致,讓人把墨龍駒牽回去,自己又折回屋。
跨進屋門,一簇粉紅的桃花就迫不及待映入眼簾,他久久僵立。
正在打掃的天冬和南星都無措地互相對視,最後還是南星鼓起勇氣問道:“郎君不喜歡這花嗎?”
他們還是特意摘來的,想要讓他高興一些。
春日桃花開得最好,更何況郎君刻的釵子全是桃花形的,想必是很喜歡。
“這桃花形枝流暢,花朵多,密如彤雲,多好看啊!還有這……”
天冬看出郎君的神情不對,馬上用胳膊肘撞了撞南星,叫他閉嘴。
“郎君,我們這就把這花拿下去。”
謝昀稍一閉眼,睜開又道:“不必了,就留在這。”
他走過去,用手指輕觸桃花的花瓣,脆弱的花瓣隨之飄落,滑入他的手心。
“郎君!”門外蒼懷大步而來,顯然有要事稟告。
謝昀立刻收起悵然的心情,轉身麵對即將到來的驟雨。
“查出來了?”
蒼懷跪地舉手,呈上密報:“常康王狼子野心,為爭權奪勢與赫拔都有密切往來,他預備割地求兵,放敵入關!”
常康王手上的私兵雖不少,但也沒有辦法和幾州的刺史相比。
光是謝家與王家就占據著大晉兩塊重地,強兵在手,讓他寢食難安。
所以他為了與兄弟相爭,不惜與外敵合作。
“赫拔都把手伸到這裡來,看樣子,他是真著急了……”謝昀拿起密報,一目十行看下去,臉色越來越沉,唇角卻微微上揚,“是我最近鬨出的動靜太大,讓他也跟著冒進了。”
“郎君不是說,我們還需要時間嗎?”蒼懷抬起頭。
北胡兵力實在強盛,而大晉一直還在休養生息,難以應付突如其來的大規模侵擾。
謝昀望著門外的青翠,“他看見了混亂的建康以為是絕好的良機,可常康王與他是各懷鬼胎,互相利用,哪有真心合作。”
“郎君的意思是,讓他們兩敗俱傷?”
“不,我要的是時間,這場鬨劇也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了。”謝昀搖頭,張開手掌,手掌裡的花瓣忽然就被身後窗外一陣突如其來的風帶走了。
一片桃花瓣被風吹進了犢車晃開的窗簾中,沾上女郎烏黑的鬢發上,宛若一個輕輕的吻。
羅紈之微微一愣,忽然就想起了一個人。
第88章 祖宗
建康大亂,會不會與他離開有關。
不過他那般厲害,隻要回去就很快能夠擺平吧。
羅紈之把沾在鬢發上的桃花瓣摘下,沿著窗簾縫重新放了出去。
銅鈴陣陣,犢車不緊不慢往前。
“東家,前麵不遠就到雍陽郡,到時候可以聘上幾個護衛,雍陽郡得天獨厚,那的兒郎身強體壯,夠用了。”
“嗯,都聽廖叔的,有人可以跟廖叔分擔壓力也是好的,不然我擔心廖叔都累著了。”羅紈之頓了下,愧疚道:“也怪我著急出來,不然讓廖叔再多休息幾日就好。”
這次出門,羅紈之把映柳留在越家,她想早些去豫州把孫媼接到身邊,順便將幾家布莊存的綢布換出來。
錢帛放在手上,才能發揮更多作用。
“我沒事。”廖叔在犢車外騎著馬,“一點小病不足掛齒。”
“這位壯士的口音好似就是雍陽的,難怪也生得這樣高壯。”從吉昌請來的車夫好奇問。
“汪!”
“喲,這狗還能聽懂人話呐!幫你主人回話嗎?”
黑斥候又得意大叫了聲,“汪!”
廖叔也笑道:“是,我就是雍陽人。”
羅紈之撩開簾子,“廖叔的故土?可還有親人在?”
“沒什麼親人,我小時候是孤兒,在雍陽乞討長大,後來去了穎川當兵,穎川被占去後,我就靠著幾個舊友到建康混日子了。”廖叔簡短概述自己平生,似是沒有什麼值得一說的事。
但羅紈之在他臉上的傷疤上還是看見了舊時的慘烈。
自汝陰以北早就被赤鹿部占領,當時晉人傷亡巨大,據聞連戈陽都能聞到從那邊飄來的血腥和火焦味。
讓人數月都受不了肉味。
黑斥候本來趴下車夫旁邊的坐板上悠哉晃著尾巴,聽他們說話,忽然站了起來,尾巴垂下,雙耳直豎。
“黑斥候?出什麼事了?”廖叔先看見它的異常。
“它這是怎麼了?”車夫還是頭一回看這頭淡定的大黑狗如此緊張,他勒住韁繩,把牛車停住,哆哆嗦嗦道:
“該不是撞見狼群了吧?我就說,先前總聽見有狼叫!”
“狼?是狼大和狼二嗎?”
廖叔把兩頭小狼帶出去後,有意把它們領到野外訓練,等他們一歲左右,就放回山林,沒有帶在身邊。
但是他也說過,總感覺兩匹狼還不願意離開。
所以羅紈之第一時間猜測,會不會是碰上了舍不得黑斥候的兩匹小狼。
“汪!”黑斥候齜著牙,跳下車去,以這警惕的狀態,否定了羅紈之的問話。
廖叔剛拔出鞍邊的刀,一支飛箭就射中了車夫的胸口。
建康皇城。
滾滾濃煙把天穹攪得詭譎,群鳥振翅飛遠,叫聲淒厲。
常康王背靠斷柱緩緩坐下,手裡的劍已經有了豁口,他也沒有丟掉,而是把頭盔一摘,再手背大力抹著嘴角滲出的血。
“王爺,我們被騙了!興許壓根沒有什麼傳位的聖旨,倘若有的話,陸家為何不趁謝昀不在的時候,先把成海王給解決了。”近衛單膝跪在他身側。
是陸家扛不住壓力,想把矛盾轉移到兩位王爺身上,盼望著他們自相殘殺,他們好坐收漁翁之利。
“死胖子不喜歡本王,想要立成海王我不奇怪,那種情況下他最多有口諭,但是口諭最容易篡改,他們大可說皇帝要傳位給陸氏肚子裡的孩子。”
常康王又啐了口血沫,“他們不解決成海王,無非是留著跟本王鬥!我們鬥得越狠,他們笑得越後。”
近衛喘了幾口氣,狠狠道:“要說還是那謝昀太難纏,他就跟條毒蛇一樣,原本以為溜走了,誰知道隻是躲在暗處,逮著機會出來咬人一口!”
常康王兩眼通紅,咬牙恨道:“沒錯,本王最想殺的人就是他了!”
“王爺如此記掛我,我怎敢讓王爺失望。”
“謝昀!你們怎麼這快就過來了?”近衛馬上站起來,兩手握劍,在常康王身邊防衛。
他們在外麵的侍衛居然沒有一個吭聲,好似已經全部被謝家悄無聲息乾掉了。
常康王仰頭大笑,“謝昀啊謝昀,沒想到本王能有如此麵子,你居然親自來抓我,看來你是真在意那個羅娘子,我不過在外麵傳了幾句話,你就不高興了!”
“如果你說這些話能高興一些,大可再多說點。”謝昀神色從容,修身黑袍顯得他越發高大、壓迫,就猶如自戰場而來的殺神。
“畢竟七日後可是個好日子。”
常康王咧嘴一笑,目光凶狠:“哦?什麼好日子?”
謝昀微笑道:“宜動土,宜下葬。”
“你敢殺我?!”常康王勃然大怒,從地上站了起來,“你們這是世族皆發誓效忠我皇甫氏,手中劍不可沾有我們皇室的血……”
“你們皇甫氏也說過,不會同室操戈,不守規矩之人,何以求彆人守規矩?”
謝昀抬起右手,長劍宛若是他手臂的延伸,直指於地。
背後的斜暉在他的身後,勾勒著他的鋒芒,刺得人眼睛都睜不開。
“太陽再耀目,也有落下的時候。”常康王眼角直跳,最後忍不住哈哈大笑,舉起雙手吼道:“你們謝家再昌盛也沒落的一天。”
“求千年萬年生生不息本就是不可以理喻之事,連我都管不了謝家衰敗的時候,反倒王爺自己都日薄西山還有心情操心謝家?”
“本王當然忍不住操心!”常康王雙眼赤紅,滿臉瘋狂,往前伸著脖子,死死盯著謝昀,“赫拔都在本王的幫助下,已經派遣了不少小隊偽裝成晉人混入城鎮之中……你猜他們現在都在哪裡了?”
謝昀握緊劍,目光倏然收緊。
“廖叔小心!”羅紈之剛把車夫拖進車裡,就看見廖叔同時被三個名男子圍攻。
他們雖然穿著漢人的服飾,但是身形明顯不同,上身長尤其長,顯得粗笨的下肢更短,而且他們出手凶猛,有近乎野獸的力量。
可怕的還不僅僅是這三名奇怪男子,他們還帶來了十幾頭四肢後背覆有紅褐色短毛,腹部胸口白毛的豺狼,它們豎耳長嘴,配合那三名男子攻擊,撲咬撕扯著廖叔。
廖叔的身上很快就鮮血淋漓,觸目驚心。
黑斥候急於護主,衝進去就和幾頭豺狼纏鬥在一塊,但勢單力薄已落了下風,眼看著就要跟著主人一起被咬死在包圍圈裡,忽然有人騎馬奔至,手裡刀起刀落,瞬間砍死了一隻豺狼。
旁邊四隻豺狼被激怒,紛紛張口咬來人的馬。
馬是溫順而膽小的動物,遇到這樣的圍攻,早已經慌了神,不再受控製,把馬鞍上的主人直接一個拱背跳躍就顛了下來。
“呿!”霍顯順勢在地上打了個滾,然一壯漢趁機把刀掄到了他的麵前,他又一激靈抱膝蹬腿,以漂亮的鯉魚打挺,成功死裡逃生。
這時候兩頭財狼涎著唾沫逼近他,他用刀及時卡在財狼的牙齒中,又伸腿踹飛了另一頭想偷襲的。
壯漢被豺狼撞得往後趔趄了兩步,又滿臉凶相地衝來。
霍顯趁這空檔往腰間一摸,發現信號彈不翼而飛。
正好那壯漢在地上瞧見了,怪笑一聲,一腳給他踢飛了去。
霍顯兩眼一眯,找準機會,提刀朝他撲來。
羅紈之看得心驚肉跳,連忙尋找可無有用之物,隻見車夫攥在手心裡的鞭子,她去掰那鞭子,車夫雙目緊閉,好似已經死了過去。
羅紈之大氣也不敢喘,既害怕又傷心,等拿到鞭子時,已經有幾頭豺狼圍住青牛,試圖跳起來咬住它的屁股和脖頸。
羅紈之揮動長鞭,把試圖靠近的豺狼抽得夾緊尾巴,嗷嗷叫。
豺狼暫且放過青牛,又朝著羅紈之衝來,那邊廖叔瞥見這一幕氣急攻心,剛割開一壯漢的脖子,就急衝衝要往犢車回援,然而突然就被身後的人用強弓鎖住了咽喉,想要這般活生生勒死他。
黑斥候跳起來咬住壯漢的大腿,瘋狂甩著腦袋,這時候霍顯及時趕來,在背後把那人捅死,而廖叔已經被勒得昏厥過去。
霍顯沒能扶住失去意識的廖叔,跟著一塊摔了下去,隻見他自己的腿上也鮮血淋漓,剛剛不知被那些豺狼咬了多少口。
豺狼雖然無主,但凶性依然在,圍著他們不肯離去。
黑斥候黑色的皮毛上也都是血,但依然堅守在已經昏過去的廖叔身前,齜著利齒,凶態畢露。
羅紈之趁車旁邊的豺狼稍退後了些,趕緊從匣子雜物中找出來火石,把火把點燃。
書上說猛獸都畏火,果然,這些豺狼看著火把就逐漸後退。
但最後一扭身又跑回去圍攻黑斥候。
即便是野獸,也知道先挑軟柿子!
羅紈之是又氣又急,看見它們把黑斥候包圍在其中,群起攻之,連忙帶著火把跳下車去,在她跑過去的時候兩聲狼嚎響徹四野。
灰影如疾電竄出,比她更快一步到達豺狼的附近。
兩隻體型略大的狼前肢微曲,壓低了上身,齜牙守在黑斥候身前,從喉嚨裡不斷翻滾著威脅的低吼。
羅紈之舉著火把,看著它們對峙。
“汪汪!”黑斥候輕輕搖了搖尾巴,好似對這兩個意外闖入的大家夥相當信任。
這兩匹狼,難道就是黑斥候收養的那隻小狼嗎?
一段時間沒有見,它們已經長大了,而且也沒有忘記黑斥候給予它們的保護與撫養,及時趕過來保護了它。
豺狼這邊其實已經傷亡過半,氣勢大不如前,兩匹還未成年的狼已經具有了很強的攻擊力,兩方撕咬了一陣,都有不同的傷情。
可即便受了傷,兩匹狼也沒有絲毫要退卻,反而越來越凶狠地進攻。
羅紈之拿著火把上前,驅趕豺狼。
豺狼見徹底敵不過,終於夾住尾巴逃了。
羅紈之把火把往地上一插,先跑過去檢查廖叔,霍顯在旁邊道:“我檢查過了,他就是昏了過去,死不了。”
羅紈之探了下廖叔的鼻息才鬆了口氣,看向霍顯,猶豫道:“多謝郎君相救,還未請教郎君尊姓大名……”
“客氣、客氣,在下姓霍,單字顯,家中行十,女郎管我叫霍十就成。”霍顯很自然地拱了拱手。
他不姓蒼,難道不是謝家的蒼衛?
而且霍十郎,這個似乎有些耳熟,好像誰跟她提起過。
麵對女郎的懷疑目光,霍十郎咳了幾下,等她繼續問,但羅紈之就當他不舒服,連忙道:“郎君傷勢嚴不嚴重,我用車把你們都帶上吧……”
正說著,不遠處跑來幾名穿著粗布衣的獵戶,隻見他們每人肩膀上都或一頭或兩頭豺狼屍體。
那些負傷逃跑的豺狼最終還是難逃一死。
“我們聽見了這邊的動靜。”為首的人環視他們一圈,道:“所以,這些豺狼是你們弄傷的?”
羅紈之聽出他們的口音和廖叔的相似,約莫就是雍陽人。
她兩眼一亮,道:“那些豺狼你們儘管拿去,能否幫我們個忙?”
靠著雍陽獵戶,羅紈之終於把身邊的傷員全部帶回到安全的地方,順便把那些奇怪的壯漢以及豺狼群報之給雍陽郡守,不過這郡守似乎不太想理,隨便就打發了羅紈之。
羅紈之隻能作罷。
廖叔和那霍十都是皮外傷,金瘡藥上了,隻要等時間康複就行。
黑斥候就傷的比較重,兩匹小狼陪它在空置的馬廄中,不舍離去。
羅紈之唯有把馬廄關好,以免它們不小心出去傷了人。
雍陽郡守不願費力追查那幫奇怪的外鄉人,霍十郎卻不肯罷休,傷勢還沒好,就騎著他的馬出去尋找線索。
羅紈之得知他年紀也不大,十分擔心他的安危。
但霍顯卻道:“謝三郎君十歲的時候就跟北胡人在草原上較量過,我這算得了什麼?”
“謝三郎?”羅紈之冷不丁聽見他提謝昀,“你是他的人?”
霍十郎點了點頭,笑道:“三郎君說,怕你在外麵有危險,叫我遠遠跟著你。”
羅紈之想馬上起身離開,但又覺得這樣做對“恩人”太過無情,遂乾巴巴道:“……你就這樣告訴我好嗎?”
“是不太好。”霍十郎對她挑了挑眉,“可是郎君叫我不要騙你。”
既然答應要放她走,又為何要派個人特意照看她?
既要人偷偷跟著她,為何又不許對方隱瞞身份。
謝三郎啊謝三郎,始終想讓她牽腸掛肚。
羅紈之坐立難安,尤其瞧見霍十郎這乍眼看有幾分相似謝昀的人時,更是心情複雜,半晌後才開口問:“那謝三郎他,在建康還好嗎?”
“應該,不太好。”霍顯果然誠實。
羅紈之立刻開口問道:“為何?”
謝家,祠堂。
並非是重大時節,祠堂一開必有大事。
謝家宗親聞訊趕來,方知道是宗子謝昀犯下大錯。
謝公親開祠堂,懲罰於他。
族老個個揣著袖子伸長脖子看戲,或有幸災樂禍,也有於心不忍的。
謝公站在謝昀的身邊,道:“常康王要死,你也不必親自殺他,若為衝動,便是犯了大錯!”
他聽聞過謝昀和那末等世族女郎的一些傳聞,但不信謝昀真的會因為一個女郎神魂顛倒,導致行事偏激。
謝昀跪在地上的蒲團上,麵前皆是謝氏的先人。
一層層的牌位整齊間列,猶如一個個深邃的洞口,正在上方靜靜注視著他們。
“有人跟我說,像我們這樣高高在上的人,看不到普通人的疾苦,所以才難以被接納,一直以來我也發現,我雖可動以武力強迫,但也難使他們真心為我所用,所以這次便借這個由頭,還請叔父成全我。”
謝公何等聰慧,立刻明白他的用意。
這是要以退為進。
可此計著實冒險,謝昀先斬後奏令他心惱,他背起手來回踱著步,低聲道:“你早有計劃,可見並不認為自己有錯,既然無錯,又何須跪列祖列宗?!”
謝昀靜靜注視前方,牌位裡麵有他的父親、祖父還有更多未曾謀麵的先人。
“我來這裡是想敬告列祖列宗。”
不等謝公回神,他就一叩首,起身道:“列祖列宗在上,今第十四代孫昀,有傾心相許之人,望祖宗庇護,此生不離。”
謝公放下背後的手,一向平靜的臉終於繃不住露出驚愕。
清明前後,細雨濛濛。
羅紈之打開院門,一眼看見撐著油紙傘,孤身而立的謝三郎。
“你……”
他的神情不再如九郎溫和,帶著隻屬於他的鋒利,可是那眸光看過來時,分明又是溫柔的。
“我答應放卿卿走,沒說不來找卿卿。”
第89章 試試
羅紈之幾度想要張口,卻不知道說什麼好。
“羅娘子我來了……”霍十郎提著東西剛拐出來,一抬頭就瞧見不遠處的謝三郎,聲音戛然而止,一拍腦袋,原路返回,嘴裡還嘀咕著:“哦……我怎麼忘記拿傘了。”
說罷,夾緊腋下的傘,加快了腳步。
被人一打岔,羅紈之不好再裝恍惚,抿了下唇,鎮定道:“……郎君,為何要來此?”
謝昀抬起傘麵,“我犯了事,被伯父趕出建康,也沒有去處,便在你的旁邊賃上了一個宅子。”
這件事其實早幾日羅紈之就聽霍十郎說起過。
謝三郎“衝動”殺了常康王惹下大禍,不但皇室宗族要追責,謝家也要懲罰他,他作為宗子的身份是岌岌可危。
不想,其實在霍十郎得到消息的時候,他已經被“趕”了出來?!
即便是路人也忍不住要為他說上一句公道話,更何況羅紈之。
她脫口而出:“郎君作為宗子這麼多年,既有功勞也有苦勞,謝家也不留情麵嗎?”
“也並不是那般。”謝昀望著她道:“是我自己要來的。”
原以為自己可以堅持得更久一些,可以堅持到把所有的問題都處理完……
可是不行。
習慣一個人,就仿佛骨肉都生長到了一起,要生生剝離開,就會讓他痛徹心腑,鮮血淋漓。
他日也思,夜也想,隻恨問題不能一夕擺平,時間不能立刻飛度而去。
想到羅紈之隻會越飛越遠,不會回頭看他一眼,他根本無法阻止自己的腳步,來到這裡。
手指攥緊傘柄,指節微泛著白,在無人察覺的地方,謝昀正在經曆一種少有的忐忑。
因為無法控製,無法預料結果,他不能挪開視線,以免錯過羅紈之臉色微妙的變化。
春雨如霧,視野裡萬物皆朦朧,唯有那郎君的臉清晰,像是已經鐫刻在了腦海,不管是時間還是距離都不曾模糊掉他的模樣。
羅紈之握緊兩邊的拳頭,好讓自己重歸平靜。
以謝昀算無遺策的本事,他不該是那種衝動的人,殺常康王對他而言能有什麼好處?
總不會是為了讓自己落下來……
落下來?他這樣出身就不凡的人能做得了平凡人嗎?
“郎君怎能如此任性……”羅紈之深吸了口氣,臉上浮起了慍怒。
“山不就我我就山。”
橫在他們麵前的問題,退一步講,就不再是問題。
“我不是改不了,我能改。”謝昀彎起唇角,目光似乎都被雨霧潤出了光亮,宛若兩顆晨星,“所以,能不能合適,我們可以再努力試一次嗎?”
他把自己貶到塵埃裡,就想與她重新開始?
羅紈之心如亂麻,她雖然義正辭嚴地講了一條又一條兩人的雲泥之彆,卻沒有考慮過假使兩人真正站在同一個高度時,能不能相處。
睫翼急促地撲閃了幾下,羅紈之才偏頭道:“可是我現在很忙,事情也很多,每日都處理不完,怕沒有空與郎君……”
這話她也不是胡謅,初到安南,既要照顧孫媼的情緒,還要操心廖叔的身體,再者這裡有合適的商機,她也不想錯過。
每天恨不得把自己掰成幾塊用。
謝昀臉上沒有異色,反而溫和道:“不急,我就在旁邊等你,什麼時候你有空了,便過來看看……”
說罷,他果真不再耽誤她出門的時間,轉身便走。
羅紈之望著他走的方向,忍不住往階下邁了兩步,對著他的背影道:“所以旁邊的破宅子是你的?”
“是。”
羅紈之能一口說是破宅子,因為起初那掮客還欺負她人生地不熟,想把那屋頂有洞,窗紙全爛,木門的齒掉得七七八八的宅子賃給她。
她直接拒絕,轉頭才要了隔壁這間。
後來無意路過,聽那掮客眉飛色舞地跟友人說騙到了一個外鄉客。
謝昀又不傻,租個破宅子做什麼!
“郎君走了?”霍十郎等了一會才把頭伸出來,往外看。
“你的郎君來了,你怎麼還在我這裡?”羅紈之這會對他沒好氣,雖說在廖叔傷病的時候,他幫了不少忙。
可這次謝昀能夠這麼快找上門,裡麵少不了有他通風報信。
“郎君雖然來了,可是他沒有叫我走啊,更何況郎君現在被謝家趕出來了,也不知道還有沒有錢,我跟著月大家至少能吃飽不是。”霍十郎理所應的樣子好像這件事本就沒有什麼好奇怪。
他就是這麼現實的人。
羅紈之愕然,“謝家……還會收走他的私房錢嗎?這麼翻臉無情!”
霍十郎抱著雙臂,點著腦袋道:“怎麼不會,大家族規矩多,我上回不過離家出走了次,我祖父就急吼吼要把我在族譜上除名呢!不足為奇。”
他擺了擺手。
羅紈之:“……”
要真這樣說的話,謝昀離開謝家,豈不是比她還慘了?
北胡王庭,正在議事。
為著究竟要不要趁機咬下大晉這口肥肉,意見相反的大臣爭得麵紅耳赤,就差直接揚起拳頭揍人。
赫拔都抬起兩根指頭揮了揮,等衛兵把那兩個眼睛冒火都快拱到一塊的大臣拉開,他才撐膝從王座上站起來:
“為了個常康王,謝家寧可放逐自己的繼承人,本王怎麼有點不相信?”
“王上所言極是,那謝昀最是狡詐,怕不是彆有目的!”主張靜觀的大臣馬上順杆子上,指著對麵紅臉長胡子道:“察答卡一定是被大晉收買了,所以鼓動王上發兵!”
“放你娘的狗屁!”察答卡也指著對方身邊矮小的老臣,“你帶把這晉人帶到王庭,還奉為軍師,誰知道他是真降還是假降?!會不會危害我們!”
“江老一家老小都在這裡,他對王上是忠心耿耿,不容你這粗人汙蔑!”
“好了——”
赫拔都是個高大的北胡男子,走過來,輕易把劍拔弩張的雙方徹底擋住,他左右各看了眼,成功熄滅了他們的怒火,這才把目光轉向那位從荊州而來的江老。
這位得罪了建康權貴,還能一路從建康逃亡出來的名士確實有不俗的見地和本事,短短一年裡就幫助他啃下了最難啃的黑熊部落和赤鹿部落,而與常康王表麵合作更是他的絕妙主意。
不但可以瓦解大晉內部互相的信任,還能獲得進入大晉的地界的自由,最後還可以刺探出許多密報。
一舉三得!
是以赫拔都逐漸對這位江老委以重任,經常請教他的意見。
“江老對於這次常康王與謝昀兩敗俱傷是怎麼想的?”
“王上,下官聽說這次謝昀離開謝家隻帶了兩百親衛,而這些人還是因為他身為荊州刺史的緣故……不過他沒有去荊州,反而在荊、豫、江三州交界的小城落了腳,隻為了一個女郎……”江老的眼睛被堆積的皺紋和眼袋擠得隻有兩條線,總顯得無精打采,他點著腦袋評價道:“謝昀自視甚高,這恰恰就是他的弱點。所以一旦受挫,就會比旁人更難以承受打擊,他眼下不尋常的行為也能夠說得通了。”
赫拔都手捏下巴,眼睛盯著江老,若一般人被他這如鷹隼一般犀利的目光鎖定早兩股戰戰,但是江老很淡定,甚至連眼皮都沒有抬起一下。
赫拔都看了一會,沒看吃什麼蹊蹺,就哈哈大笑,“江老的意思是,他居然真栽在一個女郎手上了。好極!本王還真想見見是什麼樣的女郎會讓謝昀忘乎所以。”
江老緊接著道:“王上應該趁此機會積蓄力量,雖沒有謝昀,但是謝昀那位師父身經百戰,也不容小覷,都說有他守天塹,萬敵莫開啊!”
“哼,本王知道了。”赫拔都坐回王座,手指在膝上敲著,“暫且不對大晉動手就是。”
辟裡啪啦——
雷聲在烏雲中悶響,雨點越催越急。
羅紈之撐著油紙傘不由加快腳步,和嚴嶠討論最新商路的事不小心就過了時間,不幸撞上了這場大雨。
身後的護衛帶著鬥笠緊跟在她後邊,一路護送她平安回去為止。
羅紈之在安南暫住的這宅子雖然物美價廉,就是位置偏了些。
不過她吸取了前麵的教訓,馬上為自己準備了兩名護衛,一般的地痞無賴看見高大的帶刀護衛就知道她不好惹,自然沒有人找她麻煩,安全性她是不擔心,就是這巷子長要走上一段距離,足以讓她在大雨中弄濕鞋襪裙擺。
途徑隔壁的宅子,院門正好是敞開著的,羅紈之好奇地站在半截影壁外,朝裡麵瞄了眼,就這麼瞥見了令她怎麼也想不到的一幕。
屋簷上,一位淋著雨的郎君手裡拿著油紙和瓦片正試圖修補破損的屋頂。
雨水不斷從滴水處彙成小溪流下,幾次都險些把他的梯子衝開,他不得已還要拿腿勾著梯子。
這宅子破了也不止一天兩天了,謝昀今日才想到要修它?
更何況他當真會修……麼……
羅紈之因為太過吃驚,不知不覺就站著後邊看了一會,果真就目睹到謝昀把原本的小窟窿補成了大窟窿。
匡當——匡當——
不斷有屋瓦滾了下來,迫使那郎君不得不從危險的屋頂爬下,接連退後幾步,躲開那些亂摔的瓦片,抬頭看著自己的“傑作”。
“屋頂不是這樣補的……”羅紈之忍不住在後麵開口。
謝昀回過身看她的時候,背後唯一那間還算是完好的屋居然塌了半邊,雨水和爛瓦一起掉了下去。
“……”
這下好,徹底住不了人了。
電閃雷鳴,雨也越下越大。
羅紈之看著還在雨中濕淋淋的謝昀,到底於心不忍,道:“……郎君還是先到隔壁宅子裡躲一下雨,我讓人給你燒點水,這屋等天晴了才能修……”
謝昀絲毫沒有猶豫,抬腳就朝她走來,渾然沒有把身後的破屋當回事。
“好啊。”
羅紈之匆匆看了他一眼,感覺有些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是什麼,隻能提步先行,顯得自己一切如常,並沒有異樣。
羅紈之這宅子與隔壁的謝昀破宅子格局其實一樣,都是一進的小院子,影壁之後對著正屋,正屋兩側是兩間廂房。
現在東廂房裡住著廖叔、霍十郎,西廂房裡是孫媼和一個羅紈之請來做事的小女郎。
空置的屋子隻有正屋兩旁的側屋,其中一間做了雜物間,另一間是她的書房。
羅紈之把謝昀帶到了自己的書房。
正好做飯的楊媼也因為大雨被困住,羅紈之就請她幫忙燒了熱水,至於衣服她隻有把做給霍十郎的新衣先拿出來給他用,反正他們身量差不多。
楊小娘有些怕生,不敢去書房送衣,不過想也是,眼下裡麵的郎君可還沒有衣服穿,將將及笄的楊小娘臉皮薄呢……
可是廖叔還在床上躺著,霍十郎又去城外追查線索不見人影,指望不上,羅紈之自食惡果,自己拿了衣服送去書房。
木桶是她新買的,足夠她用,但是對謝昀而言就小了許多,他縮在裡麵,顯得格外局促。
可即便如此,他沾著水,墨發披肩的模樣還是清貴過人,又夾雜著些道不明的旖。旎。
羅紈之壓根不敢細看,把衣服擱在架子上,順眼瞟了下書案上放著的東西,沒見到什麼不妥當的就提醒他道:“郎君彆泡太久,水涼了反而不好,容易病……”
謝昀習慣了奢華的生活,南星、天冬把他照顧得無微不至,羅紈之難免擔心他離了人會把自己折騰病,尤其在看他修屋頂時的樣子。
人無完人,謝昀也不是全能。
謝昀把後腦勺靠在桶邊沿,輕聲道:“我覺的我好似已經病了。”
羅紈之下意識就回頭看他。
熱水把郎君玉白的臉頰熨紅,潤濕的眼睫垂覆,半露出下邊同樣浸滿水色的眼睛,顯得尤其脆弱。
羅紈之忍不住心震了下,但隨後又狐疑問:“……病了?郎君是不是泡久了?”
她太了解謝昀的身強體壯了。
他跑馬淋雨第二日都跟沒事人一般,哪有那麼容易病。
謝昀投來一個不讚許的目光,嗓音卻溫和,“你都沒有過來摸摸看,怎知道我沒有病?”
羅紈之見他忽然坐直了身,兩隻手臂也搭在桶邊,似乎隨時要從水裡站起來,連忙說:“那我去給你請個坐堂醫!”
謝昀沒有動,老老實實坐在水裡,低聲道:“這麼大雨不用麻煩了,我再休息休息就好了。”
羅紈之隻好退一步,出自關懷“病人”的角度道:“那你就在書房裡休息吧……我晚些再讓人送飯來。”
謝昀對她彎唇一笑,“也好。”
第90章 生情
直到天黑,雨也沒有停。
羅紈之不好臨時把謝昀趕回他的破屋去淋雨,隻能讓他繼續待著。
粗茶淡飯羅紈之是早習慣,就怕謝昀吃不慣,但是楊小娘子回來卻說那郎君沒有不喜,反而朝她道謝呢。
羅紈之也就笑著沒說什麼。
喜歡是未必,隻是郎君修養好,不會輕易表現出來。
羅紈之從主屋出來,看了眼書房映出紙窗的光亮,就撐著傘先去西廂房陪孫媼說話。
孫媼好奇問她,住進來的郎君是什麼人。
羅紈之道:“高門世族。”
孫媼歎氣:“可惜了,楊娘子說那郎君生得可俊,看起來也很有才氣……”
月娘故去,孫媼傷心不已,更加疼惜至今還孤身一人的羅紈之。
羅紈之切斷與家族的聯係,又自甘與商賈為伍,身份是一落再落,就連巷尾那麻子臉的無賴也敢腆著臉叫媒人撮合,好在霍十郎及時趕走了睜眼說瞎話、隻知道賺昧心錢的媒婆,不然她也非拿起掃帚狠狠抽媒婆那張胖臉。
她的女郎模樣好,又會賺錢,就是配不了世家郎,也輪不到那無賴地痞!
想到這裡,孫媼又語重心長道:“那霍十郎其實也不錯,長得高,身手好,最重要是能護著你……”
羅紈之知道孫媼是為她操心,軟下嗓音道:“孫媼,我不用嫁人也可以很好啊,我有錢了就可以請人來保護我們,嫁了人說不定還沒我如今過的好……”
孫媼想起月娘的遭遇,兩眼濕潤,摸了摸她的頭。
“哎,女郎說的也有道理……隻是我想,若有人照顧你,你也不必這樣辛苦了。”
羅紈之笑道:“想到有錢,一點也不辛苦。”
與孫媼說完話,羅紈之照例又去廖叔門口詢問了幾聲。
霍十郎今日還沒回來,怕是也被雨耽擱了。
羅紈之望向中庭。
雨水如注,還不知道何時才能停。
她走近書房,糾結再三,才抬手咚咚咚敲門。
很快,裡邊就傳來謝昀清潤的聲音,從容道:
“請進。”
“……”
怎麼回事?怎麼感覺好像又回到了扶光院的光景。
可這明明是她的書房啊!”
羅紈之抿了下唇,推開門,逕直走入。
謝昀拿著一本她架子上的書在看,認真而專注,以至於目光甚至沒有從書本上離開片刻,直到她走近至桌案前,他才擱下書認真看向她。
“什麼事?”
羅紈之先把攤在桌麵上的一本賬簿蓋上。
並非是有什麼機密,而是裡麵還有她苦算幾日而不得解的問題。
“郎君可否移步,我尚要處理一些事情。”
“我不能待在這裡麼?”謝昀問。
這間書房不小,其實多他一個並不擠,隻是羅紈之不想留他在這裡分自己的神。
故而直視他的眼睛道:“不行。”
謝昀搖了搖手裡的書,“這本書我能借去看麼?”
“可以。”
謝昀走出門,羅紈之鬆了口氣。
她坐回原本的位置上,重新打開早晨算到一半的賬簿,從旁邊抽出張桑皮紙,用毛筆沾了墨,打算梳理一下思緒後重頭開始計算。
從賬簿冊下方突兀伸出的一個角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壓住紙角,把賬簿冊推了上去,發現下麵多出一張紙。
她從頭往下粗略看了遍,正是她準備計算的內容,可是已經被謝昀推算出來了。
與她預估的結果差不多,隻是她一直未能驗算出來。
謝昀果然是看到了她在這裡被難住了!
雖說這對她是有一定的難度,但這也是她自己的事,在她沒有請求的時候,他這個做“客人”的未免太沒有分寸了!
羅紈之捏著紙匆匆出門,還打算往四周找一下,誰知剛扭頭就看見一隻拿著書的胳膊。
謝昀並沒走遠,就靠在書房旁的牆壁上,長腿一直一曲,像是相當適應被“掃地出門”的狀態。
垂花回廊下三麵通透,不遮風雨,故而沁涼的雨水時不時飛濺進來,潤濕了他的衣擺袖角,包括他半乾的頭發。
濕發吹風,不病也要傷。
羅紈之到口的話就不禁變成:“郎君怎麼在這裡?”
謝昀合上書,側頭看她,平靜道:“風雨這樣大,我無處可去。”
淺層上的意思應該是指東西廂房皆人滿為患,沒有他可以踏足的地方。
羅紈之卻聽出了她曾經的彷徨無措。
彼時她在建康也時常覺得國土如此遼闊,卻沒有她可以容身的地方。
“你看見了這個?”謝昀拿起她提在手裡的紙,很快就明白她找出來的原因,主動道:“抱歉,是我唐突了,適才不小心看見,就隨筆算了下,本想過會就扔掉,可是你來了我便忘記了……”
羅紈之一愣。
他確實沒有主動提起這件事,倘若是他特意做的,應當會馬上告訴她才是。
就好像她做學生時,總會刻意在夫子麵前表現,恨不得夫子一上課就發現她把新學的字已經練了幾張紙了。
這才是正常人的思維。
興許隻是她現在太過敏。感了。
與謝昀相識、分開仿佛還都是一場夢,她努力從裡麵掙紮出來,還沒有做好準備再重新見到他,更沒有整理好心情再麵對他。
她既緊張又迷茫,更有一種莫名的氣惱,因為他明明可以不用淪落到這樣的地步,他把自己搞得這般狼狽,又能改變什麼?……又想改變什麼?
不過眼下他都這樣說了,羅紈之不好再拿著不放了,一咬下唇就客氣道:“那是我誤會郎君了。”
“不妨事。”謝昀溫聲道:“你就當是我太過無聊。”
羅紈之心裡過意不去,主動道:“郎君要是無聊,可以再拿幾本書去看……”
謝昀聲音裡忽而就帶上了笑:“你是讓我進書房與你一起麼?”
羅紈之立刻正色,糾正道:“我是讓郎君拿了書,然後……然後去我屋裡待著,休息。”
她沒有再多一間屋了!
話音脫口,羅紈之就悔不當初,但是謝昀的笑容實在刺目,像是看穿了她的進退兩難。
她隻能硬著頭皮道:“郎君若是病了,又沒有人照看,豈不是更麻煩……”
她又不是真的鐵石心腸的人,再怎麼說,謝三郎也幫助過她不少。
如今他落難,她又怎能真的去落井下石?
“卿卿說的有理。”
“不許叫我卿卿了。”羅紈之提裙跨進書房,身後的人也緊跟著進來,還從善如流道:“好。”
羅紈之什麼時候見過這樣“聽話”的謝昀,不禁疑竇叢生。
他這麼順從該不會是受了刺激導致性情大變吧?
羅紈之緊張兮兮盯著謝昀不緊不慢找了幾本書,又一路把他好好送出門。
直到目送他安分聽話地進了正屋,羅紈之才關好書房門,重新坐在書案前。
不過還是因為在想謝昀的事,羅紈之又浪費半個時辰才讓自己徹底靜下心,專心處理早上沒有看完的信件。
不知不覺,外邊的雨聲漸小。
書房門被人輕敲了幾下,謝昀的聲音隔著門扇傳了進來,透著幾分困乏之意。
“已經夜深了,你還未忙完嗎?”
羅紈之專注工作完全沒有察覺到時間流逝,也沒有料到謝昀居然這個時候還會來找她。
她不願走去門邊,隻提聲問:“還未,有什麼事嗎?”
外麵的聲音頓了下,方道:“我隻是想問你,什麼時候回房,你不累麼?”
羅紈之看著門扇的方向。
好像哪裡有些奇怪,這種異樣的感受讓羅紈之一度張嘴結舌,說不出話來。
半晌她才回道:“我不回去了,郎君自行休息吧 。”
她本來還想說,床褥是今日剛換的,乾淨的,但是想到讓謝三郎睡自己的榻也不好,而且他應該也不會想睡陌生的床才是。
反正屋子裡還有彆的可供他坐的地方,他若想歇息就將就一下。
等明日早上霍十郎回來,他們再一起想辦法安置他吧……
羅紈之想清楚後,心安理得地穩坐書房,繼續處理自己的事情。
而她不知道的正屋裡,謝昀正側躺在她的榻邊上,臉枕自己手臂上,眼睛已經合上了。
唇邊帶著久違的輕鬆和歡喜。
更沒有想到,翌日早上,明明趴在書房裡熟睡的自己卻好端端躺在自己的床榻上,被子蓋得好端端,帳子也全都放了下來。
原來夢裡的那道開門聲,那溫暖的懷抱,其實都是真實的……
可是兩人都不約而同閉嘴,沒有再提這沒有分寸的事。
羅紈之不知道,有些忙一旦開始幫就甩不開手。
下雨了她給謝昀躲雨。
天晴了她還要幫謝昀修屋。
霍十郎找來的幾個泥瓦匠看著小破宅都搖頭說補不了,隻能推翻了重建。
推翻重建?
這要建到猴年馬月?
羅紈之當然不想如此,她打算把自己當初在謝家賺的工錢拿出來給他到附近的客棧裡訂個房,包飯管住,可不比這破屋子住得順心多了?
可是謝昀卻擰眉道不可。
不可什麼?
不可浪費他的租費。
“……”
羅紈之的辦法被拒,隻能請教他有何想法。
謝昀的想法是——自己來修。
羅紈之不禁問:“郎君會修?”
“不會,但世上總有我不擅長的事情,不過隻要能學,我都可以做到很好,你信嗎?”
羅紈之唇瓣嚅動了兩下,乾巴巴道:“郎君惠心天悟,質性過人,對郎君而言,什麼事都可以信手拈來,不在話下吧。”
看著殘敗的老屋,羅紈之違心地道。
謝昀卻輕笑,輕鬆道:“承你吉言,多謝了。”
羅紈之莫名其妙得了他一聲謝,側眸望向他的笑容,心又突突急跳了兩下。
有時候謝昀自信得讓人有些討厭!
霍十郎這幾日就沒有再出門,就跟著“舊主”後邊和泥貼瓦,兩個人摸索了一陣就像模像樣做起泥瓦匠的工作,一天一天把那破屋堵上了窟窿。
羅紈之每日下午經過都忍不住進去視察一番。
後來廖叔身體好些,能起床走動,也會溜躂到隔壁去幫霍十郎的忙。
羅紈之勸了他幾次,最後沒能勸住隻好罷休,就請霍十郎再費心照看一二,彆再讓他累著傷著了,畢竟年紀也不輕了。
一日她再經過破宅,發現裡麵忙忙碌碌的人又多了兩個,勤快的孫媼帶著楊小娘子。
孫媼是來送熱湯的,順便指導一下這些郎君如何把院子安排地美觀又實用。
“……這一角可以挖個池子,衝洗方便,還能接水澆花,這塊栽喜陰的植物……西邊可以種點高樹,免得夕陽曬進來,亮傷人眼。”
謝昀站在旁邊點頭,平易近人地接話道:“我打算在這裡種幾顆桃樹,春能看花,夏能食果。”
孫媼點頭表示讚許:“還可以種點梨樹、杏子樹,都好吃呢!”
“桃樹就好。”這次謝昀堅持道。
霍十郎在旁插嘴,奇怪道:“郎君原來這麼喜歡桃樹?我還是頭一回知道。”
謝昀微微一笑,道:“觸景生情,難逃喜歡。”
羅紈之扭過頭,想裝聽不見,可腦海無卻不受控製,想起遲山上那顆老桃樹。
她一直以為盤山的小徑上她與謝昀初見的場景。
可後來在謝昀的口裡才知道。
他第一次見到她,正是她立在灼灼的桃花樹下,努力伸長胳膊要去摘一枝桃花時。
觸景生情,難逃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