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胡!北胡!
皇帝將擺在桌子上的糕點全部都扒拉到身邊,也不用筷,急切地直接用手抓起來就往嘴裡塞,好像隻有這樣才能填滿他空洞的身軀,把那些寒冷、可怖的東西通通驅趕出去。
陸國舅看著狼吞虎咽猶如家豕的皇帝十分不適,他擰起眉道:“陛下何必理會他們,人生在世不過百年,生當儘歡,死而無憾才是最重要的啊。”
這個回答合乎情理,但又出乎意料。
皇帝嘴巴鼓鼓地抬起頭,愣愣看了他半晌,忽然沒頭沒尾咕噥了句:“你也老了。”
三十來歲的陸國舅其實算不上老,隻是他常年耽於享樂,皮墜眼虛,沒了精神氣。
但是皇帝想到的還是另一層麵,他與年少時不一樣了。
“當年你還騎著馬提著劍說要和北胡人拚命,也是個英武的少年郎,你……”皇帝回憶從前又想哭了,兩眼盛滿淚,捶著胸口哽咽道:“你還記得我的三皇妹,阿妍嗎?”
陸國舅渾身一僵。
風吹草折,在燃著熊熊烈火的城外,隨處可見折斷的旌旗和死去的士兵、百姓。
鮮血彙成了河流,汩汩流淌,把乾涸的土壤都潤濕一片。
到處都在燒殺搶掠,到處都在死人。
兩名少年郎騎著一匹狂奔的駿馬,他們驚駭回望,淚流不止。
幾個拿著彎刀的胡兵壓著地上的女郎,這是他們新得的戰利品。
狂笑聲刺耳,不斷鑽進他們的耳朵裡。
更讓人摧心剖肝的是女郎驚恐地尖叫和求救。
“一兄!——阿郎!——”
“救、救救我!——”
陸國舅原地轉了好幾個圈,猶如困獸般呼吸急促,滿臉痛苦,他用力搓了把臉,努力讓無法控製顫抖的皮膚恢複正常,
“是,我與以前不一樣了,那是我知道錯了,陛下不也與我一樣嗎?當初是我們自不量力,害了……害了阿妍……”
他扭頭看著皇帝道:“我們打不過北胡,我們如何也勝不了他們,陛下可知道謝三郎在做什麼?為何還要縱著他?”
皇帝沒有回答,他往後重重一躺,直到氣急敗壞的陸國舅得不到半點回應,不再理他,猛地掀簾出去。
軒鳥重新端了煮好的藥進來伺候。
皇帝突然悵然道:“你們都比不過一個女郎。”
軒鳥嚇得連忙跪伏在地,哆哆嗦嗦道:“陛下恕罪!”
那種情況,軒鳥這個小內宦也嚇得險些尿褲子,哪敢去幫皇帝。
“我哪能怪你。”
皇帝想到自己的遭遇,既難堪又氣憤,胸腔起伏半天才平靜下來,擦了擦眼淚,問道:“羅紈之那女郎呢?吾想見她。”
軒鳥流下一行冷汗。
皇帝怎麼忽然生出了這個要命的念頭,難道他那會是真暈了,沒有“看見”謝三郎的反應嗎?
這女郎是他放在手心裡珍重的人,豈容他人指染?
他支支吾吾道:“回陛下,羅娘子傷勢不輕,已、已被謝三郎帶走了。”
皇帝一骨碌彈坐了起來,緊張道:“她、她傷得很重啊?你還傻愣著做什麼,把禦醫派過去啊!”
“啊?”軒鳥頭一回覺得自己腦子不夠靈光,又或者是皇帝的想法過於跳躍,“可、可是三郎已經帶著女郎坐車走了。”
“這個謝三郎!”皇帝大聲道:“怎麼能讓傷者坐馬車呢?馬車那麼顛簸,她受得了嗎?”
/
羅紈之受不住。
一直緊繃的心情放鬆後,成倍的疲倦襲來,她很快就變得昏昏沉沉。
謝昀用手背靠了下她額頭,發現她已經有些發熱了。
外傷可以簡單清理,上藥,但內傷就不得而知。
城外的路並不平整,隨時都有石頭磕絆車輪,引起顛簸。
謝昀把女郎抱過來,讓她趴在自己的腿上,自己用手按住她的背,以免她東倒西歪,磕碰到車壁。
女郎呼吸灼熱,也沒有精神,但是很乖順地半合著眼,就好像是隻貪睡困倦的貓兒L。
謝昀不禁想。
這女郎能冒著生命危險來救他,必然是喜愛他的,哪怕她多次否認。
“三郎……”羅紈之忽然出聲,她雖然昏沉,但心裡想著事,沒有睡著。
“什麼事?”謝昀低下頭。
羅紈之又在腦海裡仔細回想了一遍,才慢吞吞開口:“我不是有意不聽三郎的話,進入林子。”
謝昀道:“我知道。”
謝三郎說完“我知道”三個字後,就無下文。
她所期待的追究與詳問全沒有。
羅紈之垂著眼睫,顫了顫。
早在謝府時,她就發現自己的屋子進過人,起初她並不知道原因,後來才慢慢
琢磨出點猜想。()
八成是府裡有人對出身卑微的她能夠待在謝三郎身邊感到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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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有人想要除掉她。
謝三郎身邊的侍衛應該是不容易被買通,但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麼緣故,他違抗三郎命令也要把她騙進林子。
腦子燒成漿糊的羅紈之雖然沒能想明白,但有一點她從來都是清楚的。
她越靠近謝三郎,就越危險。
無論是來自外部,還是來自三郎本身。
明知道他是頭頂的熾陽,豈是凡夫俗子能夠比肩。
她還心存一分僥幸。
畢竟謝三郎這樣優秀,他隻要釋放一點善意與友好就能讓人趨之若鶩,更何況他特意表現出來的“偏愛”與優待。
他教她、支持她,給她的道絕非世人所能想象的寬敞。
怎能不讓她一個小女郎變得耽溺沉淪。
可是敵暗我明,危機四伏,她無法在這種狀況下防備所有的暗箭。
就像那女郎所說,假使三郎娶了大娘子,她這樣的女郎便會成為眼中釘、肉中刺,屆時她是走是留,是死是活全由彆人說了算。
而三郎,三郎那時候還會為她撐腰說話,與大娘子翻臉?
她都知道,那樣做不是明智之舉,就好像理智清醒的他現在也不想追究跟隨他多年的部曲手下。
羅紈之把臉靠在他的腿上,不被看見的地方,疲倦、沮喪還有些難過。
她低聲道:“我救過三郎,三郎以後能保我不受人傷害麼……”
謝昀眸眼黑沉,道:“這是自然。”
毋庸置疑,也無需再問。
他等待著羅紈之未完之話,但半天沒有聽見下文,便問道:“你還想跟我說什麼?”
“我想說……”羅紈之抿了抿乾燥的唇瓣,鬢角的汗還在滾滾而落,她不舒服地擰著秀眉,“三郎可否把我放遠些,照拂我安全,但又不要……”
不要給她任何暗示,不要給她任何希望,也不要再縱容她接近。
既知道不可以,就應該清醒地保持距離。
謝昀的手頓住,“不要什麼?”
“……不要允我像這樣,靠近三郎。”
在後宅院裡,嫉妒就是最大痼疾。
它能不動神色地奪去一個人的健康,也能悄無聲息奪去人性命。
而她,隻有一個小小的心願,那就是好好地活著。
若與謝三郎繼續再糾纏下去,她可能好不了,也活不了。
“你以救命之恩,隻要求我遠離你?”謝昀收回自己的手,他從上俯視閉住雙眼的女郎。
若羅紈之能睜開眼睛看一眼,就會發現,此刻的謝三郎方是掀開了所有的從容與淡然,真正地惱了。
他幾次啟唇,想要說些什麼,最終全部放棄了,隻將各種複雜的情緒化為平靜的兩個字:
“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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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建康城東。
() 背靠懸壁,前有激流,叢林密布,既隱蔽又易守,在這其中設有謝家的塢堡——扶桑城。
此處也是謝家部曲訓練駐紮之地。
宗子謝昀的到來令上下肅然。
蓋因兩日前發生的那起事件,牽連的人從郎君的近衛到刺探消息的隱衛,皆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蒼鳴等人作為其中最關鍵一環,剛受了戒棍,跪成一排。
重疊交錯的紅痕在他們赤.裸的後背上,汗水滾滾,鹽份滲入傷口,那因為疼痛而繃起的緊實肌肉都在烈日下微顫。
蒼懷雖然麵冷,但是麵對同袍受罰還是於心不忍,剛想跪下求情,就聽見謝昀開了口。
“爾等聰明,可以自作主張,違背命令,那很好,自為其主即可,何必還要跪我。”
雖然這話不是對蒼懷說的,卻也將他嚇得不敢再求情。
“郎君,屬下知錯了。”
“郎君,我等也是擔心郎君受傷……”
謝昀沒有鬆動的意思,他走近兩步,“行軍打仗最講究各司其職,沒有調令禁止輕舉妄動,他日我若叫爾等守城,爾等為一人之性命棄城奔救,知為何罪?”
剛剛辯解的兩名侍衛頓時吞咽口水,低下了腦袋。
“郎君的性命難道不比那女郎重要嗎?”有個年輕的侍衛見前輩們都敗下陣來,冒頭解釋。
郎君的性命可抵千人、萬人,對於他們而言,保護郎君自然是最重要的事情。
謝昀垂眸俯瞰他,問道:“重不重,是你說了算麼?”
這輕輕一語讓人醍醐灌頂,年輕侍衛漲紅了臉,緊抿唇瓣垂下腦袋。
他們總會不經意忘記,他們的郎君從來不是文弱的書生,他是和他們一道自小訓練出來的佼佼者!
所以,他要的不是保護,而是服從。
在眾人低頭反省的時刻,唯有蒼懷看出了郎君平靜麵孔下的波瀾,他暗暗心驚。
莫非在郎君心裡,羅紈之已經重要到如此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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