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羅
紈
昀之
不能並肩的人,卻有並肩的名字。
羅紈之看過謝昀平時的字跡,龍威虎震,豐筋多力,有當斷即斷的果斷,也有從容不迫的自信。
但還是第一次看見他這樣端正的筆觸,就像是深思熟慮後慎而重之地落筆。
一點一橫,皆四平八穩。
羅紈之用手指小心地觸摸已乾透的墨跡,沿著他的筆畫,揣摩書寫之人當時的心情。
謝三郎那顆心好像就在她指下跳動,她能感受到那蓬勃的力量一下、一下撞擊著她。
眼淚啪嗒掉下來,她唯恐弄濕了筆墨,用手背擦了又擦,但淚珠就好像無根的雨水,源源不斷,很快就模糊了她的視線。
她連想都覺得是褻瀆、是奢望的事,被三郎輕而易舉地捧托到了眼前。
夕陽的金光從身後鋪進窗洞,暖洋洋的光像是從後抱住了她,直到她漸漸平複了心情。
羅紈之把聖旨小心翼翼卷好,放進懷裡,拔腿往外,去找南星。
看著淚眼婆娑的女郎,南星嚇了一跳:“郎君?郎君這幾日在扶桑城。”
末了,他又小心翼翼問上一句:“你是想去找郎君嗎?”
羅紈之沒有猶豫,點頭。
她想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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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康王府。
常康王並不常在府中,但要是在府上,他的側妃賈氏必然要上前伺候。
常康王偏愛年輕貌美的女郎,但賈氏卻姿色平平,好在她擅長裝扮,又長得一副妖嬈的身體,再加上會察言觀色懂投其所好。
王府裡有一小半的年幼女郎都是她派人精心挑選進來,供常康王玩樂。如此知情識趣又擅理後院,才籠絡住好色又濫情的常康王。
這日賈氏上前卻哭哭啼啼,常康王剛敞開衣襟不免興致大敗,皺眉問起原因。
賈氏的弟弟被謝昀當街縱馬踏斷手骨,大夫說他日後都很難再提筆寫字了,這無疑是斷了進中書省的路子。
作為賈氏嫡係獨苗,這對賈家打擊頗大。
她哭道:“那謝三郎為一個賤婢如此欺辱妾身阿弟,豈不是也不把王爺看在眼中。自古君臣、君臣,殿下是皇室宗親,未來的太子,他們謝家不過是家臣,這不是目中無人,狂妄自大嗎?”
常康王冷笑了聲。
如今的世道哪還有皇室的天下,賈家要是沒有落寞,隻怕也不可能讓嫡女嫁給他做妾。
賈氏對喜怒無常的常康王還是有些發怵的,但弟弟是父母掌心肉,此番受了如此大的罪,吵著要她給個說法。
她沒了辦法,隻能解開腰帶,把輕薄如紗的外衫抖開,如一陣輕霧逶迤至地,她僅穿緊束腰肢的裲襠和襯裙蓮步輕移至常康王身前,討好地輕啄他的胸膛和脖頸,又把他的大手放在自己豐滿的胸脯上。
常康王喜歡看世
家女郎變得放.蕩,賈氏早放棄了所有的自尊和自愛,努力迎合他的“趣味”。
“妾這都是為了王爺著想,謝家如日中天,朝野側目,他日王爺繼位,得掌天下,那謝家就是攔路虎!何不找機會先除了根,讓他們從中潰爛?”
常康王用力抓住她的胸,湊近她道:“得掌天下?你說的不錯,本王要得掌天下,謝家是可惡,但不必除去,隻要廢謝昀……”
賈氏痛呼一聲,常康王又把手掐住賈氏的脖子,迫使她的腦袋高抬,“謝家和你們賈家不一樣,你們賈家已經是爛泥裡的枯木,謝家卻是大晉的支柱,你要我把支柱砍掉去用你們的枯木?存何居心你心中明白。”
“殿、殿下不除謝家……謝家卻要廢殿下,立成海王……”賈氏心慌意亂,眼淚直流,從嗓子眼擠出的話斷斷續續,“妾、妾是為了殿下……”
常康王把人往前麵用力一甩,賈氏後背撞倒了幾案,疼得麵容扭曲,趴在地上猛咳了一頓才支起身,常康王的陰影罩在她身上,猶如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
“謝昀看重那姓羅的女郎,你把人弄進來,我自有法子讓謝昀給你弟弟賠罪。”
上次賈氏的手下丁老頭辦事不力,他的興致都給敗光了,好久都沒有想起那女郎。可謝三郎對她越看重,他越是心癢癢。
賈氏驚惶未定,點頭不止。
常康王居高臨下,看清她受欺後胸前和脖頸上的指印,腹中邪火頓起,屈尊彎腰拍了拍她的小臉,柔聲道:“去把那套新做的鈴鐺和鞭子拿來,本王在這裡等你。”
賈氏還未徹底止住的眼淚又湧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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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佛禮宮。
這裡是陸太後專心禮佛的清幽之地,自先帝病故,她深入簡出,幾乎不問世事,隻有初一十五允許人問安。
陸皇後是她的侄女,更是她做主許配給了自己的兒子,成了大晉如今的皇後。
所以每到這兩日,陸皇後總是第一個來拜見,足見孝順。
在嫋嫋青煙當中,陸太後禪坐在蒲團上,緊閉著眼,手中不停轉動著佛珠,聽陸皇後一頓抱怨後不緊不慢地道:“常康王既然不能為你所用,不妨換一種法子。”
她睜開眼,打量陸皇後的肚子。
陸皇後臉色一白,雙手疊在腹前,目光如碎了的琉璃盞,支離破碎。
“母後……”
“予知這事會令你難堪,但你嫁給皇帝已有十來載,未能誕下一二子嗣,上天這是在罰予啊……”陸太後放下佛珠,正色道:“可,延續家族的榮光才是至關重要的事,我們陸家已經在敗落。等予走後,皇帝死了,你又無子嗣傍身,我們陸家在建康就徹底沒有了話語權。所以,眼下其餘的事情都不重要,你可明白?”
陸皇後緊緊捂住腹,好像想要掌控自己的身體,但控製不了自己的唇瓣顫動,她在老太後虎視眈眈又威嚴的注目下,半晌才含著淚,點了下頭。
“那予會替你儘快安排,先出去吧,皇帝
快要到了。”陸太後重新閉上了眼睛。
陸皇後失魂落魄地走出佛禮宮,下台階時腳不小心一崴,身後的宮婢驚叫,爭先恐後要來扶她。
這時,旁邊忽然伸出一隻手搶先拽住了陸皇後的手臂。
陸皇後驚魂未定看了眼,發現扶她的人正是皇帝,他那夾在肥肉裡的小眼睛讓她格外難受,她皺眉瞥開視線,道:“……多謝陛下。”
“你……”皇帝還想關心幾句,但看見陸皇後滿頭的珠釵垂簾,金玉團簇,亮得紮眼,像是要拒人於千裡之外。
他止住聲音,匆匆點頭,就與陸皇後錯身離開。
皇帝害怕陸皇後,更怕陸太後。
這兩個陸家女有著如出一轍的嚴厲模樣。
所以初一、十五與其說是來給母後請安,倒不如說是來聽訓。
隻不過今日意外的,陸太後對他格外寬厚,還問起他吃穿用度,提醒他入秋寒涼。
皇帝受寵若驚,望著太後心裡暖暖的。
陸太後這才說起了正事:
“謝三郎為一婢子傷了常康王那邊的人,雖不是什麼大事,但陛下還是應當適當敲打了一下,讓他收斂收斂,你看讓他去做點什麼吧?”
謝家勢大,把其他世家壓得連喘氣的機會都沒有。
陸太後把難題拋給皇帝。
皇帝邊聽邊點頭,“母後說的對極,三郎太不像話,嗯嗯……啊?”
皇帝手撐在膝上一個猛抬頭,臉上全是意外,口裡為難道:“……母後想如何?”
“你是皇帝,還事事要問予?若你有謝三郎的一半,你父皇走的時候就不會那樣不安了。”
皇帝揪住膝蓋上的衣料,驀然垂下了腦袋,就好像脊椎骨忽然給人抽了去,失去了支撐的能力。
謝三郎、謝三郎,又是謝三郎!
他沒有生成謝三郎那樣驚才絕豔難道是他的問題嗎?
“是,吾回頭會好好懲罰他的。”皇帝垂頭喪氣道。
從佛禮宮出來,皇帝就打發了一個宦官,“去問問謝三郎,他最近有沒有出遠門的計劃。”
若有,那他就“罰”他出去。
若沒有,那……那就再說吧!
皇帝窩囊又憋屈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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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城外,稻田裡的傭農正麵朝大地背朝天,一乾就是一整天。
秋天正是忙碌的季節,收割完的稻穀還要趁著天晴晾曬,之後再分彆存入糧倉。
管事用匣子裝上剛割下來的一把稻穗,捧到謝三郎麵前,興高采烈道:“郎君,今年用的新稻種子,收成比往年多了兩成,其他地方應該也差不多是這個數,晚些等統計好了再呈給郎君過目。”
謝三郎拎起一簇稻穗在手中,沉甸甸的穗頭墜了下去。
管事等了許久,沒等到謝三郎的回應,不由心裡發虛。
難道兩成還不夠令郎君滿意?可是兩成已經是很大的進步了!
蒼懷也替管事看了謝三郎好幾眼,發現郎君不是在思考,而是在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