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尚的奏疏抵達隔日, 朝議之後, 景帝召丞相周亞夫、大將軍竇嬰等重臣入宣室。殿門關閉近兩個時辰,期間僅有宦者送上熱湯蒸餅,旁人一概不許打擾,連館陶長公主都被擋在門外。
待殿門開啟,宮內諸人見到罕見一景,盛傳不和的丞相周亞夫和禦史大夫劉舍前後腳走出,都是麵帶笑容,哪裡有半點不和的影子。大將軍竇嬰更是一改平日嚴肅, 同劉舍把臂說笑。
宮人宦者不提,殿前護衛都是麵麵相覷,不明白今天吹的是什麼風。
館陶長公主沒見到景帝, 轉道去長樂宮,沒待片刻就被竇太後打發走。
自從在陳嬌的婚事上和太後意見相左, 劉嫖極少能見到竇太後笑臉, 滿心的鬱悶, 憋了一肚子火,硬是無處排解。
此前堂邑侯臥病, 陳嬌回府,一改在太後麵前的乖巧,性子愈發驕橫,事事同她作對。劉嫖打又打不得, 罵了也沒用,到頭來隻能繼續窩火。
離開長樂宮後, 劉嫖正要登上車架,騎僮上報,椒房殿宦者請見。
“不見,打發走,回府!”劉嫖事事不順,不認為自己有過,隻恨王娡出的餿主意,對椒房殿來人一概沒好臉。
宮門前的一幕很快被報至景帝麵前。
“阿姊這脾氣。”景帝搖搖頭,倒也不怎麼在意,處理完政務,直接擺駕長樂宮,將邊郡之事告知竇太後。
聽到景帝的話,竇太後麵露喜意,道:“阿啟所言確實?”
“奏疏中詳述演武,並有練兵之法。”景帝道。
經曆過最初的激動,竇太後漸漸冷靜下來,詢問景帝組建十萬強軍需多久,庫中錢貨可足。若是廣發青壯,是否會耽誤農耕。
“需著人前往北地馬場,計戰馬之數;發鑄造器具的工匠,製騎兵的甲胄。如錢貨不足,可從長樂宮取。”竇太後一項項數下來,雖有些雜亂,卻是實打實的在幫景帝查缺補漏。
漢朝沒有女子不參政的規矩。
漢太後可自稱“朕”,從呂後、薄太後再到竇太後,無論後世褒貶如何,都不能否認她們的政治智慧。
知曉有剿滅匈奴騎兵的戰法,竇太後甚至願意拿出長樂宮儲存的絹帛和黃金,助景帝打造強軍。這也是母子倆存在爭執,卻始終沒有太過疏遠的緣由之一。
可惜王娡不明白這一點。
她仿效竇太後的形,卻沒有學到她的裡。以親情為籌碼,越是想要挽回劉徹,越是會行差踏錯,反而將親子推得更遠。
現如今,太子疏遠椒房殿已經不是秘密,連程姬都在嘲笑王娡。不過嘲笑之餘,也曉得過猶不及,平日裡找茬都會收斂一些,避免給自己的兒子惹禍。
終究是親生母子,疏遠歸疏遠,外人做得過分,太子未必會坐視。如今動不得程姬,他日登上皇位,未必不會對她的兒子下手。
程姬的性子像栗姬,唯一強過後者的,就是她會考慮後果。
在被竇太後警告,又得身邊忠仆勸誡之後,程姬開始有意收斂自己的行為。隔三差五請見竇太後,希望能在家人子中選出幾個,賜給已經就封的三個兒子。
宮中賜家人子,目的不僅僅是賞賜美人而已。從呂後身邊走出的竇太後比誰都清楚這一點。
故而,商議完強軍之事,竇太後話鋒一轉,言程姬請賜家人子,並重提臨江王的婚事。
“我觀武強侯家女郎甚好。”竇太後道。
“阿母,此事還需再看。”
“天子不願臨江王娶妻?”竇太後聲音微冷,連稱呼都變了。
“阿母,我不是此意。”
“那是何意?”竇太後聲音冷厲,“我聞朝中有人告發臨江王,一月之中就有三次,都是些微末小事!天子不斥這些小人,任其肆意攻訐臨江王,是作何打算?”
“阿母,此乃律法。”
“律法?休要和我提律法!”竇太後突然冷笑,“當年你殺吳王世子,你父可用律法處置於你?”
景帝臉色微變。
“阿啟,我知你是為太子著想,但你要記住,臨江王同為你子!為太子削其權,除其國,乃至發配邊郡都可,絕不可動其性命!”說到這裡,竇太後放緩語氣,“一旦開了這個頭,後代仿效,漢室將會如何,阿啟可曾想過?”
景帝沉聲應諾,隻是仍沒答應以武強侯家女郎為臨江王妃。
竇太後沒有堅持,也沒有再提其他人選,待景帝離開長樂宮,立即召來少府,命其取日前擇選的傅親女郎名單。
“將最優幾人錄名,帶來長樂宮教幾日。明歲開年,兩人賜臨江王,餘者分賜魯王、江都王和膠西王。”
“諾!”
少府不明白為何要從傅親女子中選,這與先時定下的章程截然不同。但太後既然下令,斷無旁人質疑的餘地。當即捧著名冊退下,親自前往永巷,將擇定的家人子選出,另外進行安置。
雲梅是第二個被喚名,依吩咐帶上包袱,同另外幾名女郎一起被帶往長樂宮。
少女們都是忐忑不安,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將會是什麼。
少府自然看出她們的心思,等少女們安頓下來之後,笑道:“太後下旨,明歲開年,賜家人子入諸侯王府。”
諸侯王府?
乍聽此訊,少女們愣在當場,半晌無法做出反應。
少府也不計較,命宮人照管好她們,好生加以教導,即轉身往太後處回稟。
“長者請留步!”雲梅最先反應過來,顧不得砰砰亂跳的心,壓抑住不斷湧出的狂喜,努力回憶在永巷學到的規矩,正身向少府行禮。
得到雲梅提醒,少女們陸續上前行禮,麵上帶著潮紅,眼底都有喜意。
少府著重打量了雲梅幾眼,受下幾人的禮,這才轉身離開。
等到房門合攏,少女們互相看看,想要笑,出聲卻是哽咽。實在壓抑不住,乾脆彼此擁在一處,捂著嘴,將頭埋入同伴的頸間,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回。
入諸侯王府,或許也將蹉跎半生,但至少留在漢境,隻要活著,終能有和家人相見的一日。
哭過之後,少女們似乎都被-抽-乾力氣,暫時拋開禮儀,或是背靠背、或是彼此依偎,坐在地上,許久沒有再出聲。
雲梅獨自靠在榻邊,取下發上的銀釵,摩挲著釵身上的花紋,想到擇選時發生的一切,略微有些出神。
“阿梅,這釵是家人給你的?”一名少女轉過頭,好奇道。
“不是。”雲梅抬起頭,微笑道,“是擇選當日,同村寨的女郎所贈。”
“旁人所贈?”少女更加好奇。
“對。”回憶起當日,雲梅笑意更盛,“女郎告訴我,日子是人過的,路是人走的,就算沒有路,用刀砍也要砍出來!不管去哪裡都要活著,更要活得好。”
聽完這番話,少女們終於明白,為何雲梅將銀釵看得如此珍貴,時時刻刻不離身。
“女郎還說,趙郎君許諾,早晚有一日馬踏草原,屠滅匈奴!”
“邊郡郎君哪個無此誌向?”一名少女皺了皺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