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著一支劍舞,瑩貴嬪的風頭又盛起來。相較之下,徐思婉與玉妃兩個本也不靠舞得寵的倒還好,楚舒月則全然被瑩貴嬪掩去了光輝,轉眼就被皇帝拋在了腦後。
瑩貴嬪一連承幸了四日,到了第五天,就將皇帝勸到了徐思婉房裡。徐思婉原不大在意這些,因為日日虛與委蛇本也讓人疲累,若得寵的又是自己人,她樂得躲一時清閒。
可奈何瑩貴嬪一口一個“有好處大家分”,又道床上的甜頭可是實實在在的甜頭,既是好姐妹,自然不能讓她吃這個虧。
這話說得徐思婉心情複雜,不由得又想起一些去青樓時聽到的話。
京城的青樓幾乎儘在平康坊裡,一到入夜,熱鬨非凡。可平康坊與其餘三十五坊一樣,占地麵積極大,不可能隻被青樓占得滿滿當當。於是便也有些飯館、酒肆甚至民居穿插其中。另還有些雜耍的、說書的,也在平康坊中謀營生。
他們有些會如青樓一般租上一間院亦或一間房,有些就直接在街頭支個攤子。表演的內容也各不相同,就拿說書來說,《西遊記》這樣正經的故事自有人講,但也不乏有人偏愛自己編些下九流的葷段子,在平康坊那樣的地方,倒也能投賓客所好博幾個賞錢。
徐思婉於是就曾偶然聽見,有人大著膽子調侃皇宮。說皇宮不過是這天下最大的青樓,妃嬪們便是千姿百態的青樓姑娘,而皇帝,則是這最大的青樓裡唯一的客人。
這樣的話就像陰溝裡的蛆蟲一般上不得台麵,隻是在街巷裡說上一說混幾個錢,鬨不到官差耳朵裡便也不至於被追究什麼罪責。
徐思婉當時畢竟年紀還小,覺得這話膽子太大,震驚之下就記了數年。
但如今瑩貴嬪這樣的說辭,倒好像無形中將這話反了過來。好像皇宮仍是那最大的青樓,隻不過皇帝成了接客的那一個。
一連幾日,徐思婉隻消想到這些就想笑。這日傍晚正自顧又笑了聲,便見皇帝沉默地進了屋。她美眸一掃,笑顏即止,忙遞了個眼色示意唐榆去傳膳。
用膳時她察言觀色,就見他一直興致不高。待得用完膳,他還是這副心存煩惱的模樣,她回想著早些時候聽到的傳聞,略作沉吟,含笑發問:“聽聞陛下早些時候又去賞了瑩姐姐的舞,姐姐舞藝過人,想來該是莫大的享受,怎的陛下反倒這樣沒精打采的了?”
“倒不關她的事。”齊軒搖搖頭,頓聲片刻,又言,“也有些緣故。”
徐思婉露出好奇:“怎麼了?”
他不言,徑自示意宦官奉來茶水漱了口,與她一並挪去茶榻上坐下,才道:“從前有錦嬪在,縱使德行有虧,元琤也算是還有個生母。如今錦嬪沒了,肅太妃一心擔憂元琤,催朕給他找尋養母記名催得愈發的緊。”
又道:“隻是宮中現下的局麵你也看見了,皇後身子羸弱,吳充華已有兩個公主要照料,瑩貴嬪到底出身差些,那個性子也不像能當娘的。至於玉妃……”
他言至此處頓了一頓,無奈喟歎:“朕適才與瑩貴嬪提起此事,她竟也覺得交給玉妃好。早知她是這樣的反應,朕便懶得提了。”
徐思婉聞言一哂:“瑩姐姐素來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隻要陛下不把孩子交給她,她就覺得怎樣都好。”言至此處她又微微一怔,好似忽而想起什麼,露出不解,“隻是臣妾倒不知道,交給玉妃娘娘可有什麼不妥?玉妃娘娘出身高貴,膝下也無子嗣,又協助皇後娘娘打理後宮已久,當是合適的人選。”
“你這樣想?”他挑眉看她,她隻作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他見狀默然須臾,沉沉道,“錦嬪對你的千般算計,你就一點沒覺得是因為玉妃的緣故?”
“怎會?”徐思婉脫口而出,繼而美眸凝滯,惶恐之色漸漸顯現,“陛下……是當真的?”
兩人之間隔著一方榻桌,她的恐懼顯得孤獨無依。他心生憐憫,伸手示意她近前,她便起身繞過榻桌,乖順地與他坐去了同一側。
他將她攬在懷中,她仍惶惶不安,美眸打量著他每一縷情緒:“陛下為何這樣說?可是查到了什麼?”
“倒也沒有。”他搖頭,俄而一喟,目光迎上她的盈盈雙目,“宮中人心複雜,你心眼太好,有些事倒與你說不清楚。”
“臣妾知道宮中人心複雜,可是……”徐思婉擰眉,思索半晌,輕聲言道,“玉妃娘娘伴駕多年,喜不喜歡臣妾是一回事,可待陛下總是忠心的,那便也不該去害陛下的孩子。這樣大的事情,陛下若半分證據也無,怎麼好隨意懷疑娘娘?平白傷了這麼多年的情分。”
他凝視著她,笑意中憐愛愈深:“知道她不喜歡你,你還幫她說話。”
“臣妾無意幫玉妃娘娘說話,隻是凡事總要說個理罷了。”徐思婉抿唇,側坐在他懷裡,一派善解人意的樣子,“更何況,若論及皇次子的歸處……眼下宮裡也確是沒有更合適的人選了。臣妾也知陛下既然起疑,縱無證據也有道理,可皇次子平安成長是頭一等緊要的,總不好為了後宮相爭的這點小事,讓皇次子心中有虧、讓肅太妃心神不寧。”
齊軒不由蹙眉:“這樣聽來,你也覺得該將皇次子托付給玉妃?”
徐思婉毫無懼色地與他對視:“故去的錦嬪聲名狼藉,已是皇次子身上洗不去的汙點。宮中人多口雜,陛下必要表明態度,才能讓宮人們不敢怠慢,不然不知會留下多少隱患。至於玉妃娘娘清白與否……”
她言至此處皺了皺眉,很快又笑起來:“臣妾覺得,倒不打緊。皇次子總歸還是由肅太妃撫養便是,在玉妃那裡隻是記個名,為著說出去好聽罷了。就算她真蛇蠍心腸,也不必非得去肅太妃那裡傷了皇次子呀。”
皇帝聽至此處,一下子笑出聲:“你當朕說那些,是擔心玉妃蛇蠍心腸,就會磋磨元琤?”
“臣妾知道不是。”徐思婉莞爾垂眸,並未裝傻裝得太過,“隻是臣妾覺得,既然橫豎都隻是為著皇次子的名聲著想,那就不必顧忌彆的了。更何況玉妃娘娘厭惡臣妾,也不過是心係陛下的緣故,並非真有什麼惡念。臣妾不會與她計較這些,更不想陛下為著臣妾的緣故,耽誤了皇次子的前程。”
她這話裡自有無儘的隱忍。可更重要的是除卻隱忍之外,還有對他的萬般愛意。
這樣的愛意何能不讓人心動?她就是要引他捧著、護著,讓他不知不覺將她也裝進心裡。
他於是含著笑深吻下來,接著,柔情蜜意就鋪墊該地地將她包裹住。情到濃時,他將她打橫一抱,大步流星地走向床榻,他們從未這樣突然而然地熱烈過,她尚不及去沐浴,連頭上的珠釵都沒卸去。
但她依舊嬌笑著迎合起他來,在床幔放下後,她的發髻很快在他熱情中亂了。價值不菲的珠翠漸漸鬆散,被埋於淩亂的發間,一隻珍珠釵子直滑到鬢邊處,卻又並未完全脫落,有氣無力地勾著幾根發絲,沾染上幾許濕膩膩的細汗。
徐思婉大抵能想到自己現下是什麼樣子,便望著他癡癡地笑起來。這副情景,讓她驟然染上一層頹廢的美感,像無瑕的百合非要落進泥潭,又像高傲的仙鶴徑自混入農舍,好似有些自甘墮落,卻又將那一縷美襯托得更驚心動魄了。
這是種淒愴的、破碎的美感,是他從前不曾見過的,但她知道他會喜歡。果然,伴著她的嬌笑,他很快沉醉其中,愈發的意亂情迷。
這一夜,她給了他不同尋常的歡愉。男女之間的道理也就那麼多,他與她在這些事上舒心了,就會連帶著覺得她的話也有道理。
隻是事關皇次子的歸處,他到底沒有那樣貿貿然地拿定主意。彼時尚是二月底,百花初綻的時候,他卻直到三月中才下旨,將玉妃記為皇次子元琤的養母,旨意中又格外提及,皇次子元琤仍有肅太妃撫養。
一樁大事一錘定音,後宮皆要去玉妃宮中道賀。再加上鴻臚寺近來的名聲大噪,玉妃那張清麗的容顏也顯得愈發容光煥發了。
一群不大得寵的小嬪妃圍在她麵前一味吹捧,她倒也大度,隨意抬抬手就命人取了一匣玉鐲子來賞她們。
那樣好的玉色,不得寵的妃嬪平日見都難以見到,她這樣賞下去,卻像是賞一些不起眼的碎銀一樣簡單。
不過在這樣風光的時候,她倒也沒有掃興地與徐思婉針鋒相對。一場慶賀熱熱鬨鬨地過去,眾人從殿中退出來時個個笑意盈麵。
方如蘭那張尖酸刻薄的嘴二十年如一日,遙遙看見徐思婉與瑩貴嬪結伴往外走,專門快步跟上她,揚音道:“早些日子聽聞貴嬪娘娘一舞動君心,比楚貴人的舞技強上不少。未成想一山更比一山高,到底還是咱們玉妃娘娘更有福氣些。”
徐思婉聽得好笑,不願在她身上多費什麼口舌。瑩貴嬪卻是不肯吃虧的,聞言笑吟吟地轉過臉:“這宮裡呢,有人有福,有人無福。有福的或許福分各有不同,今日你強幾分、明日我強些許;無福的卻都是一樣沒出路的,經年累月見不到陛下,早不知被忘到哪裡去了。”
她說罷也不看方如蘭的神色,朝徐思婉一笑:“有的人覺得好像言辭間巴結了貴人,自己便也算得個貴人了似的,咱不理她。我那兒有陛下新賞的明前龍井,婉儀妹妹去我那兒喝茶吧?”
徐思婉笑睇著她,心領神會:“早先應了陛下,晌午要去紫宸殿用膳,怕是不大方便。不若姐姐先回去歇一歇,下午無事時臣妾就去找姐姐。”
“好,帶著你妹妹一起過來。”瑩貴嬪拍一拍她的手,就懶洋洋地踱向了步輦,帶著宮人們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