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思婉亦不回頭看方如蘭一眼,搭著花晨的手,徑自走向紫宸殿。其實她原沒有去紫宸殿用午膳的打算,隻是皇帝早說過她隨時可去,她卻鮮少這樣前往,如今這樣走一趟既能讓他高興、又能讓方如蘭自討沒趣,何樂而不為?
哪怕他和方如蘭都不甚在意,能討瑩貴嬪一笑,她也覺得不虧。
是以之後的大半日裡,徐思婉便如在人前所言一般,先去紫宸殿用了膳,又在午睡後去瑩貴嬪處品了茶。
瑩貴嬪對玉妃得了皇次子的事渾不在意,隻高興日後又能有熱鬨看了。再提及楚舒月,她笑得愈發花枝亂顫,一邊給思嫣塞了個蘋果,一邊拉著思婉笑道:“玉妃能長寵不衰那是有真本事的,壓我一頭我都認了。楚舒月可就好笑了——風光那一陣子,說黔驢技窮就黔驢技窮,陛下轉眼就想不起她了,給她氣的……”
說至此處她撲哧一笑,美眸輕眨兩下:“你們不知道,前兩天我聽說她氣到在屋裡摔東西。結果摔了個不知什麼擺件,分量太重,倒把自己手腕擰著了。這下啊……更氣了!”
瑩貴嬪樂不可支,思婉思嫣看著她這副樣子,隻覺得她比這趣事更有趣。三人相談甚歡,徐思婉再回霜華宮時已是傍晚。她先將思嫣送回了敏秀居,而後才自己回拈玫閣,剛到院門口,就見張慶在院子裡急得團團轉。
“張慶。”花晨代她一喚,張慶神思一緊,疾步迎向院門,躬身長揖:“娘子。”
徐思婉打量著他:“心神不寧的,怎麼了?”
“皇後娘娘……”張慶縮了縮脖子,“皇後娘娘著人來傳話,命娘子晚上去長秋宮侍膳。”
“侍膳?!”花晨大驚,屏息去看徐思婉的臉色。徐思婉倒沒什麼太多反應,隻目光微微一凝:“時辰不早了,我這便去。”
她說完,轉身就往外走。可她神色再如常,宮人之間也還是添了一層緊張,小林子和小哲子都不敢吭聲,唐榆亦不說話,花晨與月夕也是交換了幾番神色之後,才終於由花晨開了口:“娘子……雖說妾室服侍正妻用膳也是常理,可宮中鮮少……”
“我知道。”徐思婉輕哂,“皇後娘娘這事氣不順了,敲打我呢。”
“奴婢隻怕是為皇次子的事。”花晨說話的聲音愈發地輕。
徐思婉依舊平靜,毫無慌張:“自是為皇次子的事。也好,這事雖是不得不先斬後奏,卻也是早晚得讓她知曉的。她主動提,倒省得我琢磨如何開口了。”
說罷她不再言,隻信步往長秋宮走去。霜華宮與長秋宮本就相距並不大遠,她又比平日走得快了些,不足一刻就已步入長秋宮宮門。
再至椒房殿門口,兩側的宦官上前,示意宮人們止步。
“娘子。”唐榆聲音一沉,徐思婉回眸,無聲地頷了下首,隱有寬慰之意。繼而就徑自入了殿去,高大的殿門在身後緩緩關闔,她籲了口氣,提步走向寢殿。
寢殿之中,晚膳早已備齊。徐思婉入殿時皇後正自飲湯,見她進來,皇後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皇後娘娘萬安。”徐思婉施大禮下拜,一語落下,卻不聞命她免禮的回音。
她於是就維持著跪伏的恭謹姿勢,在一派安寧中細品皇後的怒火。過了好幾息,耳邊隱有腳步聲響起,接著就聽到女官穩重的聲音:“還請婉儀娘子直起身來。”
徐思婉依言直起身,便見一年逾四十的女官立在身側,手中執著一方暗色戒尺,令徐思婉心底生出一片寒意。
那女官垂眸道:“婉儀娘子既為宮嬪,侍奉天子是分內之事,侍奉皇後娘娘也是妃妾之德。如今皇後娘娘傳娘子前來侍膳,娘子卻姍姍來遲,重則可斥為對中宮不敬,輕則也可說一聲懶怠不恭。皇後娘娘小懲大誡,罰娘子十下手板,娘子服不服?”
“臣妾心服口服,甘願領罰。”徐思婉深深吸氣,“隻是臣妾之所以遲來,隻是因早先去了瑩貴嬪那裡,不知娘娘傳召,絕無不恭不敬之意,求娘娘明鑒。”
她邊說邊已自顧抬起雙手,展與麵前,姿態再聽話不過。語畢,卻聞那女官又道:“惹得娘娘生惱,娘子還要這般巧舌如簧出言爭辯,倒好似娘娘苛待娘子,更是不恭。便再添二十下手板,娘子服不服?”
徐思婉呼吸凝滯,自知今日這關難過,咬著牙籲了口氣:“臣妾服。”
得了她的答案,那女官掃了眼皇後的神情,見皇後眉目間毫無波動,手中的戒尺就落下來。
宮中戒尺皆以竹製,質地硬而彈,一下下都可讓受罰者吃足力氣。那女官下手又毫不留情,徐思婉縱使咬緊牙關維持體麵,捱到第三下眼淚也還是湧出來,卻不敢縮也不敢躲,隻得閉上眼睛等第四下。
皇後仍在穩穩當當地用膳,直至看到徐思婉手心已現青紫,她才悠悠開口:“婉儀如今主意大得很,說話也有分量。若覺得委屈,大可去陛下麵前告狀。”
徐思婉沉息:“臣妾自知有過,不敢去陛下麵前搬弄是非。隻是……隻是早先去瑩貴嬪那裡飲茶時受了風,染了風寒,還請娘娘做主,姑且撤了臣妾的牌子。”
這話說得十分乖覺,皇後麵色稍霽,聲音仍冷:“婉儀說話辦事都合聖意,若是病了,陛下心生憐惜,不免要去探望。”
對答之間,板子又落了數下。徐思婉疼得臉色發白,強忍住淚,望著她道:“既是風寒,過將病氣過給陛下,便有損聖體安康,臣妾不敢。”
皇後淡看著她,聞言眼中劃過一抹微不可尋的鄙夷,繼而一聲輕笑,複又繼續夾菜來吃。
待得三十板子打完,徐思婉一雙原本白皙的玉手腫了足有半寸高,眼下卻顧不得了,她忍著疼下拜,雙手實實在在地按在大殿的地上。
皇後聲色清冷:“今日之事,你若要記仇也罷。本宮隻提點你一句——倩婉儀,恭謹守禮是你的好處,莫要學那起子糊塗人,自以為在陛下麵前得了幾分臉就要在後宮惹是生非。本宮雖是病著,可還沒死呢,容不得你們一個兩個都不把本宮放在眼裡。”
徐思婉深拜:“臣妾不敢。”
“那便看看你都乾了什麼好事!”皇後怒火頓起,素手連帶木筷一並狠拍在案上,“攛掇著陛下將皇次子記到玉妃膝下,你好大的本事!你是打量著本宮本就忌憚玉妃,如此便能讓本宮忍無可忍,將玉妃斬草除根,好讓你穩坐那寵冠六宮的位子是不是!本宮卻還沒有耳聾心瞎到會任你拿捏!”
“臣妾不敢!”徐思婉又到了一聲,繼而執起身子,“臣妾並無此意,此事擅自做主隻是怕娘娘不允。至於個中緣故……臣妾絕非要借刀殺人,更不敢揣摩娘娘的心思,娘娘若是生惱,儘管責罰臣妾便是,臣妾卻絕無愧對娘娘!”
皇後鳳眸眯得狹長,落在她麵上,像泛著淩淩寒光的刀子。
徐思婉無懼地任由她打量,過了須臾,皇後強沉下一口氣:“說吧,你是什麼打算。”
徐思婉垂首:“這是步險棋,計成之前,臣妾不敢惹皇後娘娘煩心,也不敢將皇後娘娘拉進這局中來。隻是……臣妾向娘娘擔保,臣妾絕無利用娘娘除玉妃之心,娘娘若不信,大可作壁上觀便是。臣妾會借著這一步的鋪墊,自己除掉玉妃。”
皇後聽得一怔,不免心生意外,也不免覺得難以置信:“你能除掉玉妃?”
“倒也說不上有十成的把握。”徐思婉實在道,“隻是事在人為,臣妾願意一試。若玉妃沒了,於娘娘、於臣妾都好。”
此語一出,滿殿寂靜。皇後半晌無話,隻目不轉睛地打量著她,俄而立起身,帶著審視,一步步踱向她。
行至咫尺之遙,皇後伸手挑起她的下頜,徐思婉猶自低垂著眼眸,隻覺那鎏金護甲的光澤在眼前一晃。
皇後就這樣端詳著她,端詳了不知多久,長緩了一息:“這事你若真能辦成,本宮許你貴嬪之位;辦不成,本宮也不怪你。”
說著話鋒一轉:“可你若敢戲弄本宮。”她冷聲而笑,“下一回,就不是小懲大誡這樣簡單了。”
“臣妾明白。”徐思婉輕言。
“很好。”皇後滿意地收了手,目光也不再看她,揚音吩咐,“倩婉儀既染風寒,就莫要在長秋宮久留了,好生回去安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