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晚上,皇帝到底進了青瑤殿的殿門。宮人們都安安靜靜地從寢殿裡退了出去,玉妃坐在床上,哭得梨花帶雨。
齊軒想著從前種種,硬著心不欲哄她。直待她哭夠了,他才到:“好了,你的身份在一眾嬪妃裡最為尊貴,也該知道些分寸。”
玉妃拭著淚,抬起頭,盈盈雙眸既含著情,也含著委屈:“臣妾與陛下間何時竟這樣生分了……”
她說著,淚珠又滾落下來。她本就生得清素,清素的美人兒哭起來總顯得格外脆弱。他終不忍再多說什麼,語氣也有所緩和:“你好好養病,若有什麼不妥,隨時傳太醫來。”
語畢他就想起身離開,卻被玉妃雙手一並拉住袖口。他隻得坐回去,她乞求地望著他,啜泣道:“陛下既為倩嬪妹妹的孩子安排了法事,便請為臣妾的孩子也做一場吧……那孩子走得可憐,提也提不得一句,臣妾實在……”
“你說什麼?”皇帝眉心一跳,看了看她,克製住了情緒,“清歌,那孩子的不妥你知道的,若給他做法事,豈不是讓天下人……”
“臣妾知道,臣妾都知道!”玉妃的眼淚漣漣而下,“可臣妾沒有法子。陛下沒聽說麼?倩嬪妹妹夢到的兩個孩子,男孩五六歲、女孩七八歲,且那女孩子在她夢中口口聲聲說自己並非她的孩子,是來找母妃的,陛下,咱們的孩子恰就是那般的歲數,臣妾實在害怕啊……”
言至末處,她已哭得泣不成聲。皇帝隻被這話驚住,麵露訝色:“有這事?”
玉妃重重點頭,看見他的惑色,又道:“倩嬪妹妹竟未與陛下提及麼?”
他緩緩搖頭,玉妃眉目間露出幾許惶惑,狀似無意般說出一句:“臣妾還道倩嬪妹妹與陛下兩廂情願……必是無話不說的。”
皇帝一時沉然不語,默了一會兒,隻道:“那件事連皇後也不知情,倩嬪那時尚未進宮,更不應知曉。”
“所以臣妾才更害怕!”玉妃的恐慌又泛出來,“若她知曉了,裝神弄鬼,自然沒什麼。可她不知,這夢豈不就是……”
豈不就是真的。
皇帝未置可否,睇著她問:“你不曾與旁人說過?”
玉妃心底一顫,麵上卻很好的掩飾住了。為免節外生枝,她不敢提楚氏,更不必提已然故去的錦嬪和方庶人,篤然搖頭:“不曾。臣妾知曉此事關乎聖譽,豈敢貿然與旁人提及?隻盼這事能爛在肚子裡,被臣妾帶到棺材裡去!”
皇帝複又一陣沉默,玉妃察言觀色,見他眉目間似有所鬆動,趁熱打鐵地又勸:“陛下……為那孩子做一場法事吧!大可、大可尋個彆的由頭,大不了就還當是為倩嬪的孩子做的。”
“可做法事,總需那孩子離世時的日子。”皇帝歎了聲,玉妃道:“臣妾記得日子,可寫下來私下交予高僧,不讓旁人知曉。出家人以慈悲為懷,想來也不會說出去。”
“容朕想一想。”皇帝眸色沉沉,並未直接答應。玉妃也不催,適可而止地不再提及此事,轉而嬌軟地央他:“那……陛下可否留在青瑤殿想?陛下若不想與臣妾說話,臣妾就不吭聲,一個字也不說。”
她邊說邊捂住嘴,這話終是將他逗笑了。無奈地舒了口氣,點頭:“朕清涼殿還有事,待一會兒就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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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
徐思婉晨起聽聞皇帝又去了青瑤殿,就仔細地梳了妝,至鳳凰殿求見皇後。
彼時皇後剛用過早膳,正安坐在寢殿的茶榻上看書。見她進來問安,抬了抬手:“聽聞倩嬪的夢魘還沒好,何事非要自己跑一趟?起來吧,坐下說。”
“謝娘娘。”徐思婉低眉順目地落座,卻緊抿著薄唇。皇後打量著她,不難看出她臉色發白,眼下烏青也比那日晨省時更加濃重,不由皺眉:“氣色怎的這樣差?本宮聽陛下說,你是有所好轉的。”
“原是好轉了的。”徐思婉低著頭,輕輕囁嚅,“可不知是否因為那日裝神弄鬼,這兩日又厲害了起來。”
“唉。”皇後沉沉一歎,將手中的書放到榻桌上,“你瞧瞧,本宮早就勸你,莫要看玉妃怕鬼就拿這樣的事嚇唬她。如今倒好,她隻是病了一場罷了,陛下卻被她勾了去,你的夢魘倒重新嚴重起來……人總還是要對鬼神有些敬畏的。”
皇後語重心長,心下不禁覺得這倩嬪還是年輕了些。
然她之所以能這般想,左不過是因徐思婉沒將裝神弄鬼的背後緣故告訴她。
現下聽皇後這樣說,她也隻低著頭應說:“娘娘說的是,是臣妾心急了。隻想若玉妃既然膽小至此,在先前的事上又多有不乾淨的地方,或許就要被嚇得一蹶不振,實在沒料到她還能借此爭寵……”
皇後無可奈何,搖頭不語。徐思婉擰著眉,又咬了咬唇,道:“敬畏鬼神的道理……臣妾也知曉了。今日來此就是想稟奏娘娘,那孩子又給臣妾托了些夢,臣妾不得不來與娘娘說上一說。”
皇後一怔,奇道:“什麼夢?”
“他說……”徐思婉怔怔道,“他說現下的法會不是為他做的了,有人將他離世的日子換成了姐姐的。他投胎路走到一半走不下去,隻得尋回來,求臣妾幫一幫他。”
“豈會有這樣的事?”皇後滿麵惑色,“那法事是陛下親自下旨安排的,如何會出這樣的古怪?倩嬪,本宮要你敬畏鬼神,不是要你自己嚇自己。”
“可、可這夢一連做了兩夜,臣妾實在不敢大意……”徐思婉說著禁不住地垂下淚來,起身深福道,“求皇後娘娘著人暗中查上一查。若真有什麼,好即刻製止,讓臣妾的孩子早登極樂;若沒有,也可安心,臣妾能知道是假,日後便也不必再懼怕這樣的夢魘了……”
皇後淺蹙著眉,一語不發地睇著她。既覺她這番話裡彆有緣故,又想不出什麼。
她知道這倩嬪心思重,瞞她的事大概不少,可總沒道理真有個孩子是她不知道倩嬪卻知道的,說到底她才是坐在鳳位上的皇後。
於是思慮再三,皇後終是點了頭:“罷了,本宮幫你。你且回去吧,自己先寬一寬心,彆總想著這些。”
“謝娘娘!”她露出喜色,破泣為笑,忙不迭地叩首謝恩。
皇後睇了眼花晨,花晨會意,忙上前扶了她起來。她又恭恭敬敬地福身道了告退,才從殿中退出去。
離開鳳凰殿,她坐上步輦,悠悠地回漪蘭閣。花晨默不作聲地等著,直待四下裡清靜下來,才問:“娘子既怕有話柄落在皇後娘娘手裡,何不將來龍去脈都告訴她?這樣她肯幫咱們便是與咱們在一條船上了,總歸穩妥些。”
徐思婉笑笑:“她上次肯幫咱們裝神弄鬼,就已與咱們在一條船上了。這回的事情大,還是莫要都告訴她的好。”
花晨又問:“那若皇後娘娘隻是敷衍娘子,卻不肯出手呢?”
“她若不肯出手,我就去求太後。”她淡然道。
這件事她必是要做的,不止是為害玉妃一道,更是為了捅他一刀。
這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早就該吃些苦頭才是。她要一點點將他這張虛偽的皮撕下來,讓天下人一點點看清,他到底是什麼貨色。
是以回到漪蘭閣後,她就隻安然等著。無所謂他來不來,也無所謂玉妃與他說了什麼。
玉妃自是不會說她的好話的,單是她隱瞞了夢見兩個孩子的事,玉妃就可以在他麵前擺她一道。可她絕口不提此事又不是因為傻,來日管誰吃虧,反正不會是她來吃虧。
一等又三日,徐思婉六月末聽聞,太後在辦法會的祈祥殿大發雷霆。
趕來稟話的是張慶,他原是被徐思婉遣去祈祥殿送抄好的經書的。孩子雖是假的,但她總要將戲做真才能騙得過闔宮上下,所以這經日日都有。
張慶回到漪蘭閣便徑直入了臥房,躬身急急地稟道:“娘子,適才太後娘娘去了祈祥殿,說是要給娘子的孩子上一炷香。誰知……也不知怎麼回事,竟發現法會上供奉的日子不是娘子失子的日子。太後大發雷霆,當即命人將在祈祥殿當差的宮人都押了起來,連高僧們也姑且被關在了殿中。下奴回來的時候,又聽說皇後娘娘也趕去了,這事……”
“知道了。”徐思婉輕言,擺了擺手,“你先下去吧。”
“諾。”張慶躬身告退,唐榆立在一旁,深深吸氣:“看來皇後娘娘也很謹慎。”
“這樣也很好。”徐思婉含起笑,“我早先不敢直接去求太後,是怕太後知曉玉妃有孕,便覺還是推給皇後更為穩妥。如今看來,太後竟也分毫不知,那這般查下去,太後的震怒壓下來,可有玉妃受的了。”
言畢她就站起身,遙遙望向狀態,隨手理了理發髻,舉步就往外走:“事關我的孩子,我得去瞧瞧。走吧,備步輦。”
她說著已邁出門檻,花晨要著人去備步輦,徐思婉道:“不必了,走走吧。”想了想,又睇了眼方才稟話的張慶,“陛下沒往祈祥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