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慶忙上前幾步,道:“陛下近來政務繁忙,日日都與諸位大人廷議,這事恐怕還沒稟進清涼殿。”
“那正好。”徐思婉微微一笑,繼續往外走去。
祈祥殿在行宮東側,修得氣勢恢宏。她沒乘步輦,自己這樣走著,即便走得再快也用了近兩刻的工夫才到。兩位太後跟前的嬤嬤守在殿門口,見她來了,神色都僵了一僵,上前施禮:“倩嬪娘子萬安。”
徐思婉淺淺地還了一禮,掃了眼殿中,麵色不大好看:“我聽聞……出了些事?”
兩位嬤嬤相視一望,笑容皆有些尷尬,繼而左側那個先道:“是,太後娘娘也氣著了,正在側殿歇息,倩嬪娘子請吧。”
“好。”徐思婉點點頭,提步邁進殿門。
現下原該是正做法事的時辰,殿中卻靜得有些詭異。偌大一方正殿都空著,巨大的金色佛像在安寂中顯得更加肅穆,低眉斂目地睇著芸芸眾生。
徐思婉無心理他,側耳一聽,就聽到東側殿中有隱隱交談聲。
她走到殿門口,見門外也沒留個宮人,就徑自將門叩了兩聲,揚音道:“太後娘娘,臣妾倩嬪……聽聞祈祥殿出了些事,不得不來看看。”
殿中冷了一瞬,太後蒼老的聲音響起:“你進來吧。”
話音剛落,殿門便從裡麵打開,門內的宦官看也不敢看她,打開門就低下了頭,沉默地退到一邊。
太後與皇後分坐在茶榻兩側,徐思婉上前見禮,太後一喟:“起來吧,你坐。”
便有宮女上前為徐思婉添了張繡墩,徐思婉落了座,遲疑的目光在太後與皇後間看了看:“臣妾聽說……孩子的卒日真被人換了。”
太後不語,皇後緊擰著秀眉,落在她麵上的視線裡含著幾許掃不去的複雜:“那日你來向本宮稟話,本宮還道你隻是傷心太過。現下看來,神鬼之事真是說不清楚。倒也多虧了你那孩子懂事,還知道托個夢給你,不然平白被人占了法事,這可如何是好。”
徐思婉撫住胸口,一副心神不寧的模樣:“臣妾隻是因為事關自己的孩子,不敢掉以輕心,卻也不料竟是真的。可若是這樣……”她露出惶惑,“那孩子是誰?臣妾的孩子稱她作姐姐,娘娘卻說從前不曾有過妃嬪失子。莫不是……”她語中一頓,“或是哪位親王、長公主府中的孩子?算來便是臣妾孩子的堂姐或表姐了,稱一聲姐姐也是對的。”
皇後摸不準,無聲地望向太後,太後麵上怒色未消,緩了口氣:“這倒也有理。”
可剛一說完就又搖起了頭:“但也不對。若是哪個王府、長公主府的孩子,不論是小產還是夭折,好好在府裡辦法事就是了,何苦來祈祥殿攪局?”
徐思婉一副天真的模樣,張口就道:“許是覺得自己去請的僧人不如宮中高僧的道行深?為人父母的,誰不想給孩子最好的呢?”
太後擰著眉搖頭:“那大可來宮中請旨。這樣的事,不論哀家、陛下還是皇後,誰能不允?”
“這倒也是……”徐思婉低語呢喃,露出惑色。
話說到這一步,水被她攪得更渾了。
她引得太後想偏,太後疑及各位親王與長公主,才會一查到底。若不然以太後在宮中沉浮多年的老辣,隻怕消了氣就要頭一個想到皇帝頭上。她若先一步想到是皇帝行事不端,難免要為其遮掩,這事也就鬨不大了。
可若鬨不大,於她而言又還有什麼意思?她前前後後鋪墊了這麼多,無非就是想看玉妃栽個大跟頭,再看皇帝被口誅筆伐。
太後思忖良久,疲乏一歎,抬眸看向她:“這事哀家與皇後給你個交待,你先回吧,剛失了孩子的人,不要傷神。”
“謝太後。”徐思婉離席深福,見太後與皇後都不欲再多言,就恭謹地退了出去。
退出側殿,她總算有心情望了眼正殿的大佛,走上前,為自己的“孩子”上了三柱清香,又雙手合十,似在禱告。
實則她什麼也沒有求。
拜佛祝禱這種事,她早就不信了。若蒼天真的有眼,秦家滿門就都不該死,既然死了,現下就橫豎不該是那人穩坐在皇位上。
世人總說“求人不如求己”,可似乎沒人敢說求佛不如求己。但認真想來,“求人”大抵還能有些作用,求佛卻是最沒意思的。
是以在佛前裝腔作勢了一會兒,徐思婉就轉身離開了。側殿之中,皇後小心打量著太後的神情,半晌才敢勸她一句:“母後再心疼倩嬪和孩子,也彆氣壞了自己。”
太後眉心深陷:“偷換法事上的卒日,哀家在宮中這麼多年,也不曾見過這樣的怪事。倩嬪又是個懂事的,這些刀光劍影偏衝著她來,讓哀家如何能不生氣?”
皇後眼底顫了顫,麵上笑容依舊:“臣妾會盯著宮正司查明此事,讓倩嬪和未降生的孩子安心。”
太後緩緩地點一點頭,神情疲憊不已。她近日身子本是好轉了,被這事一氣又不適起來,胸中覺得憋悶,腹中一陣陣地泛著刺痛。所幸那刺痛不深,她緩了兩口氣又緩解了大半,就無意多提,也起身離開:“哀家也回去了。”
“臣妾送太後回去。”皇後忙也起身,扶著太後一同出殿。
傍晚時分,戶部、兵部與鴻臚寺的官員皆從清涼殿中告退,皇帝才終於清閒下來,飲了半盞茶,吩咐宮人傳膳。
已在外焦灼等候多時的周弘方也總算得以入殿稟話。他心中太急,邁進內殿時被門檻狠狠一絆,整個人撲跪下去:“陛下!”
皇帝見狀擰眉,不滿地看過去,認出他是玉妃麵前的管事才沒動怒。周弘方趕忙一拜,聲音顫栗:“陛下……不好了,今日太後娘娘去祈祥殿敬香,無意中發現那卒日不對,動了怒,現下已命宮正司在查了……”
皇帝悚然一驚,手中的茶水都傾出來不少。下一瞬,不等周弘方再說什麼,他已疾步出了殿門,往壽安殿趕。
彼時徐思婉正心平氣和地坐在妝台前,慢條斯理地親手卸去珠釵。花晨月夕一同為她鋪著床,唐榆忽而進了屋,徑直走到徐思婉身後:“陛下去壽安殿了。”
徐思婉美眸一抬,花晨亦轉過頭:“這麼快?”她怔了怔,遙遙從銅鏡裡望向徐思婉,眼中不免生憂,“陛下一去,太後娘娘勢必立刻將事按住,咱們便沒時間將事情散出去了。”
“誰說沒時間?”徐思婉輕輕鬆鬆地笑著,摘下鬢邊的一柄插梳,“白日裡太後娘娘雷霆大怒,關了宮人押了高僧,事情早就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一旦出了宮門,街頭坊間添油加醋傳成什麼樣不正常?哪還由得了人管呢。”
說罷她語中一頓,笑了聲,又言:“再說,不論傳成什麼樣,跟咱們可沒關係。百姓本就愛聽宮裡的故事,這種見不得光的是最好的。”
“是。”花晨低下頭,徐思婉垂眸不再多言,花晨知她大抵有話要單獨與唐榆說,鋪好床就與月夕一同走了。
徐思婉轉過身,坐在那裡仰頭望著唐榆,認認真真道:“我還得再問一遍,那幾個說書的真不識得你是誰?你可不許為了幫我就去鋌而走險。”
“真不識得。”唐榆失笑,“我豈有那麼冒失?況且此事若查到了我便是查到了你,我斷不會留下這樣的後患。”
“那就好。”徐思婉點點頭,他又說:“正好過幾日是王敬忠的壽辰,他那日必不當值,會在宮外的宅子裡辦壽宴。宮裡的許多宦官都要去送禮表表心意,我借此出宮一趟,不會惹人懷疑。”
“這你倒比我想得細了。”徐思婉銜起笑,美眸一轉,卻又說,“可你往年也去給他祝壽麼?若往年不去,唯這回去,倒顯得唐突了。”
“今年是逢時的壽辰,才大辦了。”唐榆頓了頓,又說,“再說,你道他的宅子是誰都能去的麼?往年我便是想去,隻怕也進不了他的門。”
他這般一說,徐思婉才想起,在她進宮之前他混得著實不算多好。宮中宦侍近萬人,混不出頭的那些莫說去見王敬忠,就是旁的掌事宦官大抵也見不著,日日都不過是渾渾噩噩地熬日子。
她不由一哂,美眸輕眨兩下:“何必說得這樣慘?就是個壽宴嘛,咱不羨慕他。等你三十壽辰,我好歹也該熬到個妃位了,到時便由我來出錢,給你大辦宴席,讓你也好好風光一場。”
唐榆聽得笑出聲,邊搖頭邊往外走:“我懶得在京中置宅子,沒地方辦壽宴。你不如把辦壽宴的錢直接給我,沒有太監不愛錢的。”
瞎說。
徐思婉望著他的背影,心裡小聲反駁。
她瞧他就是不愛錢的,自己不愛討什麼賞,賞院子裡其他宮人倒賞得大方。文房四寶與書籍字畫在他眼裡倒寶貝多了,她去過他房裡一回,還是他在陶氏那裡挨了板子正在養傷的時候,房裡的墨香卻還是比血味與藥味都重。
等他三十壽辰的時候,她便送他一座宅子,再堆滿一宅子的書籍字畫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