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榆疑惑一瞬,旋即了然:“你著意托付給她的宮人,橫豎也不該去做這些粗使的活。她要麼是對你存怨所以借此發泄,要麼便是有事心虛,是以不敢讓寧兒留在近前,生怕她聽去什麼。”
“不錯。”徐思婉頷首,“這些人情世故的道理,是最簡單的。若思嫣平素不知如何處理這些事便也罷了,可她在這些事上縱使說不上通透,卻也知曉禮數,如此行事,自然蹊蹺。”
唐榆緩緩點頭,思索了片刻,又道:“那你又為何還讓路遙去尋死嬰?她若真是聯手皇後在誆你,你豈不是正好中了她們的計?”
徐思婉美眸一轉,笑吟吟的視線落在他眉目間:“我要她的孩子,但誰說我要按她的路子走了?”
唐榆啞然,明了之餘又問她,“那你可會殺她?”
“誰?”
“悅貴人。”他定定地看著她,“若論算計,她如此行事,便比皇後與林氏對你的算計都久了。你可會殺她?”
“我倒沒心思和自家姐妹打打殺殺的。”徐思婉嫣然而笑,頓了頓,又說,“不過,我倒真想知道她這般算計究竟是為什麼,來日是要尋個機會好好問問她的。”
唐榆蹙眉:“這還能是為什麼?你們同為宮妃,她怕是一早就想在聖寵上壓你一頭了。”
“不。”徐思婉搖頭,“你不了解她,我不信她會為了一個男人如此費心。”
“那個男人是當朝天子。”唐榆聽得好笑,也搖搖頭,望向眼前的院子,“他的寵愛,不知多少女子趨之若鶩。讓你說得,倒好像什麼也不值。”
“他的寵愛,本來就是什麼也不值。”徐思婉辯道,“那句‘趨之若鶩’背後,到底有幾個人是真正喜歡他的?我瞧更多的都是喜歡榮華富貴。但思嫣……”
她凝神喟歎:“她若喜歡榮華富貴,家裡難道給不了她?她作為侍郎府的千金,便是嫁人也不會差的。你瞧瞧京裡那些在高門大戶裡執掌內宅的貴婦人,哪個不比宮中妃嬪過得風光自在?我思來想去,覺得她也不會是為著這些。”
“思來想去。”唐榆捕捉到這四個字,深沉的眼底添了幾許複雜,“你是不是覺得太難接受,多少有些為她尋著理由自欺欺人了?”
“或許有吧。”徐思婉並不否認,答得輕鬆。在雪夜裡站了太久,她到底覺得冷了,就轉身回屋。唐榆跟著她進去,在她步入臥房時自然而然地繞到了她身前,幫她解下鬥篷。
他們視線相觸,徐思婉不自覺地漫開笑意,唐榆隨著她也笑起來,她忽而說:“你睡茶榻吧。”
他無奈籲氣:“不是早同你說過,我值夜時睡不著。”
“那你就彆當是在值夜。”她說,“都進了冷宮了,哪還有那麼多規矩?不如都自在一些,權當同萬般鬥爭告了個假,養精蓄銳。”
“也好。”他薄唇輕抿,不再推辭什麼。等她更衣後躺下身,自己便也取來被褥,將茶榻簡單鋪了鋪,而後褪去外袍鞋襪,就睡下了。
人有的時候就是這樣不講道理,他數年來隻消值夜都心弦緊繃得毫無睡意,但現下依著她的話想“不是值夜”,心弦竟順理成章地就鬆下來,沒過太久,就已昏昏睡去。
月末,徐思婉讓唐榆再度出宮與鏢局走動時,順便給遠在邊塞的衛川遞了封信。
那封信是她親筆所寫,以紅漆封口,信中隻寥寥數字:今生恐無緣再見,唯願君平安,勿念。
她沒有提及她到底出了什麼事情,但他看了信當然會去打聽,繼而就會知道,她被打入了冷宮。
之後近半載的光景,徐思婉過得輕鬆平淡。
雖說是身在冷宮也仍有諸多謀劃,但後宮眾人都已認定她再也出不去了,便也無意在她身上多費工夫。
到了四月,又是三年一度的殿選。徐思婉在事後聽聞,這回殿選時皇帝似乎心不在焉,倒是皇後格外上心,先後留下了十三人裡,隻有一人是皇帝做主留的牌子,餘下的皆是皇後的意思。
後宮新人輩出,她冷宮舊人便更不值得一提了。
她們懶得再多看她一眼,但她倒樂得聽一聽宮中閒事,隻當解悶。
身邊的宮人們發覺她對這些感興趣,就時常為她打聽。她於是便聽說,瑩婕妤近幾個月裡似乎頗為活躍,不僅新排了數支舞引得皇帝龍顏大悅,還另辟蹊徑地學了歌。她本就一副好嗓子,說氣話來如百靈悅耳,唱起歌來自也動聽。
是以在四月末,瑩婕妤從二品淑媛,屬下六嬪。
她又聽聞在一應新人裡,皇帝親自做主留下的那位洛貴人朱氏並不是最得寵的,隻是現下兩國戰事吃緊,她的父親手握重兵,才顯得她分外尊貴。
而新人中最得寵的……一時間竟不大說得準。
小林子打聽之後盤算著說:“下奴聽聞皇後近來身子又不大好。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她便又格外緊張起來,生怕再有寵妃危及後位,索性往陛下麵前輪番推薦美人。陛下究竟有多少喜歡倒說不好,但礙著她中宮的身份和她的病情,麵子也總是要給的,這陣子有四五位娘子風頭都很盛。”
“四五位?”徐思婉笑了笑,“陛下不是多貪戀後宮的人,能惹出這樣的陣仗,皇後真是費心了。”
再到五月中,入了夏,自南至北都熱了起來。幾場大雨後,南方又有了災情,這回倒沒鬨起去年那樣厲害的水患,卻起了幾場泥石流,涉及數處村莊縣城,除卻死傷不少外,田舍也都毀了不少。
這樣的災情,朝廷自要調集糧草賑災。
徐思婉聞訊,尋來幾處地方的縣誌,挑燈夜讀數日。讀完的那晚,正好又是唐榆值夜,她闔上書時他已在茶榻上睡了很久,她走過去將他晃起來,他迷糊地睜開眼:“怎麼了?”
“我看完了,你聽我說說再睡。”她道。
他苦笑,臉上尋不到分毫不耐,打著哈欠坐起身,她坐到床邊上,翻開自己做筆記的冊子:“受災之處儘在蜀中,但其中,以曹鳴縣、宏陽縣、寧安縣三處人口最多,這三處縣城裡,曹鳴縣與宏陽縣又坐落於山脈之中,若有戰事,便是兵家必爭之地。”
這些書,唐榆大多也看過些,腦海中有些模糊的印象,就點頭道:“不錯,是這麼回事。”
徐思婉續言:“但這幾處地方,卻都不富裕。富裕些的,是與曹鳴縣相隔幾十裡的胡雲縣。胡雲縣周遭良田極多,不僅莊稼種得好,草藥收成也不錯。這回受災雖重,但應是最不缺糧草的地方。”
“嗯。”唐榆又點頭,“然後呢?”
徐思婉說:“明日你從庫中點出五萬兩銀子,送去鏢局,囑咐那鏢頭親自督辦,押去蜀中。另再取一百兩黃金,就說是給他和鏢師們的辛苦錢。”
唐榆目光微凝,打量了她兩眼:“你要幫朝廷賑災?”
“算是吧。”徐思婉噙笑,“你告訴他們,這批錢押去蜀中,就提前在尚未受災的地方大肆采買。不僅要買賑災常用的糙米,還要買精米、精米、板油、豬肉,和各式方便押運的菜。”
“然後一並送去胡雲縣城,開設粥鋪,分給災民。”
唐榆聽及此處不由一滯:“胡雲縣城?”他回思著她方才所言,謹慎地確定了一遍,“不是曹鳴或宏陽?”
“就送去胡雲。”徐思婉笑意更濃。
夜色已很深了,屋中光火儘熄,隻床邊留著兩盞供她讀書的油燈。眼下她坐在茶榻邊沿,與拔步床相隔十餘步,昏暗的光火遙遙映照過來,將她這一抹笑勾勒得有些鬼魅。
唐榆望著她的笑,一時卻仍不能參透:“到底什麼意思?”
徐思婉輕嗤,一字一頓:“凡事不患寡,而患不均。”
唐榆倒吸涼氣。
“我可還要做好事不留名呢。”她幽幽續言,“你與他們說清楚,施粥不許透露我的名號。若有人問,隻說是宮中貴人的意思。”
說完,她自茶榻旁立起身,平心靜氣地走回拔步床那邊。唐榆心底,一股前所未有的震驚綻開,他怔怔地望著她的背影,鬼使神差地喚她:“思婉?”
“嗯?”她落座在床邊,笑吟吟地與他對視。
他道:“你究竟要做什麼?”
“做我想做的事情。”她垂眸,抑揚頓挫的語調很好聽,“你若覺得良心上過不去,可以直言告訴我。但我也不妨直言告訴你,這些吃的落到災民口中橫豎都是好的。一口肉菜下去,老弱婦孺或許就能多活幾日,這於大多數人而言,都是善事。”
在那樣的境地裡,人與畜生都沒有什麼分彆了,活下去才是天大的事,誰能讓他們活,誰就是在積德行善。
至於這“善意”再日後會惹出什麼麻煩,那不是絕境中的人有資格在意的。倘若活不下去,他們也根本沒命看到那樣的麻煩。
唐榆不由得毛骨悚然,可她就那樣坐在床邊幽幽地笑著看他,在朦朧光暈之間,看起來又漂亮,又妖冶。
所謂女妖蠱惑人心,或許就該是這個樣子吧。
他詭異地發覺自己已然被她的話說服了。可同樣的話若由旁人口中說出,他大概隻會覺得是謬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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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明,唐榆便拿著足數的金銀出了宮。銀子俱是銀票,金錠則裝了一匣。
他去那鏢局將徐思婉的意思說與鏢頭聽,那鏢頭叫丁鵬海,長得五大三粗,卻是個老實厚道的人,還沒聽完就笑了:“嗬,我從前隻守著這鏢局,和徐家打交道並不多,未成想倒真是個有善心的。得了,你回去告訴這位娘子,這事我準定給她辦妥,至於這辛苦錢……”
他琢磨了一下,將金錠還了回去:“用不著了,隻當我們也出一出力。我們這種刀尖上舔血的行當都得積德,不然日後遭報應,這次倒是個好機會。”
“好。”唐榆沒有多強求,溫和笑說,“那就有勞諸位。等諸位回來,我擺個宴席給諸位接風。”
“好嘞!”丁鵬海應得爽快,拿起那疊銀票妥善收好,就到後院喚人去了。
唐榆見狀也不再多留,又去集市上買了些徐思婉愛吃的點心,就回了宮。
幾是在他剛入宮門的時候,消息就已傳入了宮中。聽琴不敢耽擱,聞訊就直接入殿向皇後稟了話,道:“奴婢聽聞冷宮那位今日差了身邊的宦官出去,給一間鏢局送了銀子,讓他們送去賑災。”
“賑災?”皇後嗤笑,“怎麼,這才幾個月,就待不住了,這樣沽名釣譽起來?這消息你隻管讓陛下知道,總歸陛下是不能放她出來的,讓她失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