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嫣沒說什麼,低著頭,等她繼續問。
徐思婉心裡忽而有些緊張,用力地緩了口氣,才道:“為什麼害我?”
“我沒有害你。”思嫣搖著頭,嘴角的笑意有點苦澀,“我隻是想贏你一次。”
徐思婉皺眉:“贏我一次?”
“對。”思嫣咬了下嘴唇,“從小到大,長輩們眼裡就都隻有你。你是嫡出,又生來聰穎,誰提起你都讚不絕口。可我呢……若不是爹娘怕你無聊,需要我陪在你身邊,我一年裡怕是連爹娘的麵都見不到幾次。咱們從小一起讀書,你書背得快,便有爹爹抱著你一個勁兒地誇、娘還會親自下廚給你做好吃的,可我呢?自姨娘走後,就再也沒有人問過我的課業如何。就好像有我沒我都一樣,不論我有多儘力,他們都是看不到的。”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口吻無比平靜。尋不到一分一毫的怨懟,隻是幽幽的,幽幽地訴說一些陳年舊事。
頓聲之間,她沙啞地笑了笑:“所以後來,我就想,我要跟你一起參選、我要跟你一起入宮。我想我們都成了天子宮嬪,他們總不能那樣輕視我了吧,可等真正入了選……我卻又眼睜睜看著爹娘為了給你籌備嫁妝煞費苦心。那幾天,他們看著什麼東西好都要讓人給你塞進去,大半個侍郎府、父親半生的積蓄都給了你。”
“可是姐姐,我的嫁妝是什麼樣子,你知道麼?”
她說著偏了偏頭,美眸一眨不眨地望向徐思婉。
徐思婉緩了口氣:“我知道。”
思嫣嘲弄地一笑,顯是不信。
“我知道爹娘對你不夠上心,當時隻將這事交給了下人去辦。但當時,我眼看著他們為我中選的事夜不能寐,又為了多給我些錢財傍身幾欲傾其所有,實在無法說他們什麼。況且。”她亦側首,看向思嫣,口吻裡多了幾許深沉,一字字地告訴她,“進宮之後,我隔三差五送去你那裡的東西不少,你心裡應該有數。我私心想著,不論是爹娘給的、還是陛下賞的,日後咱們姐妹一起過日子,便不必分什麼你我,你缺什麼我都會給你。”
思嫣的神情一瞬間恍惚,眼中黯淡下去,輕道:“是,姐姐對我很好。”
“可你便是那樣待我的?”徐思婉冷聲。
思嫣默了默:“是我對不住姐姐,可我就是有心結。姐姐……你在眾星捧月裡長大,你不知道在輕視中長大是怎樣的感受。所以我就想……我想就讓我贏一次,讓我比你先為陛下生下一個孩子,一個有徐家血脈的孩子。那孩子是龍子鳳孫,爹娘總會為我高興的,我隻想看他們誇我一回,就那麼一回!”
最後一句,終於染上了幾分怨懟。
徐思婉聽得怔忪,漸漸明白了她心底的執念。一股難言的滋味便在心底蔓延開來,她啞了良久,才道出一句:“可你給我下藥……”
“我翻遍了古方,隻為找到一種不會傷你身子的藥。”徐思嫣低下眼簾,“我不是為自己辯解什麼,但我從未想過要真的傷了你的身子。我隻是想風光那麼一次,讓爹娘多看看我,之後哪怕你兒孫滿堂我也隻會為你高興。”
這樣的說法,徐思婉思來想去,終是信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不再繼續這個話題,隻又問道:“那抱養孩子的事呢?”
思嫣眼底陡然顫栗。
“父親外放過的地方、我身上的紅痣,難道不是你透給皇後的?”
思嫣承認得卻也極快:“是我透給皇後的。”
徐思婉輕笑,笑音裡透出一股蔑意:“還敢說你從未想過要傷我?”
思嫣陷入沉默,徐思婉見狀嘲意更甚,疲憊搖頭:“我不想多說你什麼,可至少也要敢作敢當。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你便是真的想害我,也都已經過去了,又有什麼可不敢認的?”
思嫣忽而道:“你知道我姨娘是怎麼死的麼?”
思婉一怔,想了想,道:“那時我過生辰,爹娘帶咱們一起去江南玩,你姨娘突發急病,等咱們回京時她已然走了。”
“我聽說的原也是這樣。”思嫣嗤笑,“後來是奶娘告訴我,其實那不是什麼急病。早在咱們離京之前,姨娘就已經不好了。隻是爹娘一心隻想讓你好好過生辰便一直瞞著我,又不讓我去見她。所以我姨娘就那樣孤苦伶仃地走了,我這個當女兒的,連她最後一麵都沒見到。”
徐思婉啞然。
思嫣續道:“我聽說這些,難過得緊,難過得痛不欲生。後來恍惚想起來……在我曾因為爹爹的輕視而難受的時候,姨娘有一次哄我說,姐姐其實不是親生的,所以爹娘心疼姐姐,才更疼姐姐一些。”
徐思婉不由一愕:“是你姨娘跟你說的?”
“是啊。”思嫣回憶著生母,怔怔地笑著,點頭,“她當時與我說了許多,說及爹爹在外放回京的路上是如何買下了一個即將病死的女孩。其實……我到現在也摸不清她那話是在哄我還是真的,隻是在見到皇後也想扳倒姐姐的時候,我突然想出一口氣。”
“出一口氣?”徐思婉眸光凜然,“如若是真,你會害死全家的。”
“不會的。”思嫣搖頭,“姐姐關心則亂,可我卻仔細想過,陛下對姐姐的喜愛並非因為姐姐的出身。而爹爹……他為官數載,兢兢業業,再加上陛下喜歡姐姐這麼個緣故,橫豎也不會真治爹爹的罪,無非申斥幾句也就過去了。若真追根問底起來,爹爹也隻不過是做了件善事,唯一的不妥隻是在大選時沒有明言姐姐是義女而不是嫡女。”
徐思婉默然不語。
思嫣自顧續說:“我想,讓爹爹難堪這麼一次,就當出了那口沒能見姨娘最後一麵的氣。姐姐,你當真覺得這很過分麼?若陛下害得你見不到爹娘最後一麵,你就不想出一口氣麼?”
徐思婉一下子被問得愣住。她自然清楚,思嫣指的“爹娘”是徐家的父母,然而同樣的話套在秦家身上也是一樣——也就是說,換成是她,她便想要皇帝的命了。
而思嫣險些釀成大禍,隻是因為思嫣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不知道這件事若真追查下去,爹爹究竟犯下了怎樣的欺君大罪。
可是常言說,不知者不罪。若以思嫣知道的事情評判她做下的錯事,便顯得那些錯沒那麼大了。
徐思婉沉吟良久,心緒愈發複雜。好半晌裡,她都不知日後該如何看待這個妹妹,可又在某一瞬,她突然恍悟。
這萬般的誤會、這一次次的險象環生,皆是從秦家覆滅而始的。若秦家還在,爹爹自不必這樣涉險護她,思嫣也就沒有這麼個姐姐,便也不會有那些險些令徐家滅門的危難。
那麼與其恨思嫣,不如再給皇帝記上一筆賬。她這一生的一切不幸,他都是繞不過去的。
徐思婉思索著,久久不言。安靜在殿中蔓延得太長,思嫣無形中生出些不安,打量了徐思婉好幾眼,見她還不說話,就啟唇問道:“現在姐姐什麼都知道了,姐姐想讓我如何?”
說著語中一頓,又道:“其實姐姐便是想要我的命,我也不怪姐姐。這宮裡從來沒有什麼網開一麵,姐姐若是恨我,便不必……”
“我不恨你。”徐思婉斷然,思嫣止了音,等著她的下文。
徐思婉籲氣,問她:“你喜歡陛下麼?”
思嫣被問得一滯,繼而失笑:“姐姐,難道你喜歡陛下麼?”
徐思婉不料她會這樣反問,一時竟有些局促。
她的戲做得那樣足,她以為至少後宮嬪妃們都會以為他們是兩情相悅。可現下看來,她們姐妹還是太熟悉了,思嫣心裡什麼都清楚。
她於是隻得避開視線,逃避她的反問,思嫣見狀笑意更甚:“姐姐得寵至此都喜歡不來,又何必來問我?”
“既然不喜歡,那我便直說了。”徐思婉淡聲,“日後你莫要再見陛下,我們便還能當姐妹。”
思嫣愣了愣,即道:“這我沒什麼不肯。隻是,恐怕我答應了姐姐也不作數。”
“我明白你的意思。”徐思婉頷首,“陛下近來的心思儘在我身上,不會多見你。等過些時日,我會再尋個由頭讓你在宮裡帶發修行,你看好不好?”
“都聽姐姐的。”思嫣應得沒有什麼猶豫,頓了頓,卻又道,“我還有件事要求姐姐。”
“你說。”
“這些紛爭。”思嫣咬牙,“姐姐彆告訴爹娘,好不好?”
她的語氣裡沁著分明的哀求。徐思婉聞言,忽而覺得她十分可憐。
曆經十幾年的忽視之後,她實在是太在意爹娘的看法了。哪怕惹起宮闈紛爭,她最後在意的也還是爹娘怎麼看。
而在宮裡興風作浪的徐思婉,卻早已無所謂爹娘怎麼想。
誠然那些事她從不曾告訴過爹娘,但也隻是因為沒必要說,自己心下也從不曾想過要刻意隱瞞什麼。
她於是不假思索地點了頭:“你放心。”
“謝謝姐姐。”思嫣道謝得懇切。
“那我回去了。”思婉站起身,向外走。思嫣初時沒有說話,在她臨近殿門時又忽而想起什麼,驀地立起來:“姐姐。”
思婉回過頭,她怔怔地望著她:“阿膠的事,姐姐是何時知道的?”
“剛進冷宮的時候便發現了。”思婉答道。
思嫣目中輕顫:“剛進冷宮的時候,那……那……”她趔趄著上前,眼中泛起一陣緊張,緊盯著徐思婉,連呼吸都變得急促,“念念……念念是不是我的……”
“不是。”徐思婉冷聲。
思嫣的腳步驀然頓住。她心底仍存僥幸,望著徐思婉,不肯放過她一分一毫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