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下皇後突然要見她,徐思婉隱覺不對,心下猜測隻怕是有些大事。
她於是備了步輦,帶著宮人,浩浩蕩蕩地去長秋宮。
長秋宮中,皇後撐著病體起了身,命聽琴與弈棋為她精心梳了妝,又再行飲了參湯,才挪去外殿會見妃嬪。
六宮嬪妃得了她的旨,很快就陸續到了。但正主不來,她就一個字也不急著說。
嬪妃們看看她的神色,也摸不清是出了什麼事,隻得無所事事得喝茶。
過了約莫一刻,皇帝先一步到了,眾人離席見禮,皇帝上前扶了皇後一把,打量著她的氣色,臉上多有欣慰:“皇後看起來好了許多。”
這話好似一句夫君對妻子的關切,若放在從前,皇後大抵會有幾分動容。但如今,她心中已沒有任何波瀾。
她頷了頷首,便落座到側旁,皇帝亦在主位上落了座,也就是剛坐定,倩貴妃便到了。
滿座嬪妃又是一番見禮,徐思婉也向帝後施了禮,殿中這才徹底安靜下來。徐思婉依著位次坐到恪貴妃對麵,望著皇後,道:“忽聞皇後娘娘傳召,到了長秋宮才知六宮姐妹都來了,不知是有何事?”
皇後不看任何人,眼簾低低垂著,倒莫名地更顯威嚴:“天氣漸涼,本宮也不想讓六宮勞碌,隻是茲事體大,本宮思來想去,還是要當眾說個明白才好。”
說罷,她抬了抬手,示意聽琴:“去取來吧。”
“諾。”聽琴垂眸福身,折入寢殿,不多時取出一枚信封,畢恭畢敬地奉與徐思婉。
徐思婉不明就裡地信手接過,邊將信封打開邊聽皇後道:“這信,是在皇宮西側通往宮外的水池邊沿處找到的,初時隻是宮人路過時掉了東西,無意中瞧見,後來竟隔三差五便有一封。”
她說著,徐思婉手中的信也已展開,信上的字跡令她眼底一顫。
皇後立時捕捉到她的反應,唇角勾起:“看倩貴妃的神色,這信的由來,倩貴妃是有數的?”
徐思婉屏息,目光一目十行地將信掃了一遍,便看出這似乎不是一封孤零零地來信,看措辭倒像回信。
一時間心念猶如鬥轉星移,她辨不出這信的真假,卻知皇後既敢拿出來說,就必定已由不得她不認。若她矢口否認這信的來處,恐怕正著了皇後的道。
徐思婉輕哂,隨手將信遞給旁邊的唐榆,四平八穩地回皇後的話:“不瞞皇後娘娘說,這信上的字跡臣妾瞧著眼熟,像是那逆賊的字跡。隻是一彆數年,臣妾也不知他字跡是否有所改變,娘娘若要查個清除,還需著人來驗。”
“好一個一彆數年。”皇後微笑地看著她,溫和地笑容裡透著說不清的寒意。又一睇聽琴,聽琴又取出一封信奉與徐思婉。
皇後緩緩道:“那這一封呢?”
徐思婉挑眉,麵不改色地將信封拆開,抽出信紙一看,上麵竟赫然是自己的字跡。
這封信比衛川的那一封要短許多,然寥寥幾句話卻情意綿長。再做細看,衛川的那一封回信應當正是回的這一封。
她讀得心驚,麵上卻一聲冷笑,繼而再度看向皇後,直言道:“這是臣妾的字,但這就怪了。聽皇後娘娘適才所言,這信件借由宮牆出的溝渠往返已有許久,娘娘也早已知情。既然如此,這去信讓娘娘扣下了,逆賊的回信又從而談起?難不成……”
她笑了聲,目光一睇瑩妃:“難不成皇後娘娘覺得臣妾本事滔天,即便與那逆賊相隔千裡,也能讓他知道臣妾在信上寫了什麼。是以他便是見不到信,也能寫就回信來?”
瑩妃察覺她那一睇就已會意,聽她說完,笑吟吟地接話:“你這話說的,若真是那樣,又何必回信呢?直接心意相傳,天王老子都查不著,也不至於落人話柄。”
“瑩妃這話說得十分在理。”皇後笑意愈深,目光深深地望向徐思婉,一字一頓地告訴她,“所以本宮也不怕直截了當地告訴倩貴妃,你這幾個月來著人去取回的信,都是本宮仿造的。為免你起疑,本宮還多造了兩封,讓你與衛川都認為對方出於謹慎改讓旁人代筆,所以,你們才都沒有懷疑過這其中還有第三個人。”
徐思婉目光一凜,皇後並不待她反應,離席朝皇帝一拜:“陛下,臣妾初次發現那地方有信時,並不知是倩貴妃與衛川。他二人行事謹慎,信中並無稱呼。隻是臣妾擔心有人穢亂宮闈,不敢大意,這才留了意一直著人盯著。直至上一封信……”
她說著偏了偏頭,淡睇了徐思婉一眼:“不知是否因為衛川謀逆,屢戰屢勝,讓倩貴妃放鬆了警惕,這才有了信中的稱呼。衛川再回過來的信裡,也提及了‘思婉二字’。臣妾這才知道,一直與宮外藕斷絲連的,竟是寵冠六宮的倩貴妃!”
她越說越是擲地有聲,帶著伸張正義般的怒意。
徐思婉不敢顯出分毫慌張,報以一聲冷笑:“皇後娘娘隻怕不知,昔年讓那逆賊前去投軍還是臣妾的主意,因為臣妾不肯他在京中引得流言如沸,玷汙了聖上清譽。刀劍無情,若臣妾當真與他藕斷絲連,豈有送他去死的道理?”
她身側,唐榆隻盯著手裡寫有衛川字跡的那封信,目不轉睛。
皇後輕嗤:“這話倩貴妃從前說說便也罷了。如今這番光景,焉知倩貴妃不是早早就與他一同謀劃造反,才讓他去了軍中?”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嬪妃們查驗觀色,終於有人落井下石起來,史美人嬌聲道:“是啊,臣妾聽聞那逆賊先將父母神不知鬼不覺地接了出去,接著便是謀反,謀劃已久的樣子,不知有沒有倩貴妃的手筆?”
“本宮還道自己讀書讀得夠少了,看來史美人看不如本宮。”瑩妃淩淩反駁,“沙場是什麼地方?衛川謀逆之前,早已征戰幾載,曆經戰事無數,誰能保證他一定能活下來?如今他有不臣之心也還罷了,美人妹妹不想著如何幫朝廷解決這心頭大患,倒很會在這裡窩裡鬥。”
說著她望向皇帝:“陛下可彆一時火氣上頭著了他們的道。依臣妾看,單是為了這幾年在邊疆吃的苦,那逆賊保不齊也記恨倩貴妃呢。陛下若真不明不白地發落了倩貴妃,可真是親者痛仇者快。”
皇帝沒做聲,史美人一張嬌容憋得通紅:“後宮不得乾政,臣妾豈有辦法解決這等心腹大患!”
瑩妃笑顏不改:“解決不了就閉嘴,輪的著你在這裡潑瑩妃臟水?也不瞧瞧自己是什麼東西。”
這話說得很不客氣,史美人臉上的通紅一下子褪去了,轉而變得煞白:“你……”
然而礙於對方的身份,史美人終是沒再說什麼,忿忿地閉了口,低頭不言。
“都彆吵了。”皇後見皇帝並無動怒的意思,便搭著聽琴的手自顧起了身,卻沒落座,立在皇帝麵前溫聲道,“臣妾無意中傷倩貴妃,隻是看著這信,不得不查。但現下,臣妾也隻是瞧這信上的字跡像倩貴妃的,並不曾著人查驗。陛下看……是否先讓宮正司來驗過為好?”
唐榆眼底一栗,執著信紙的手緊了一緊。
徐思婉緊盯向皇帝。
其實皇帝適才的沉默已令她不安,她自己心裡本也知道,像他這樣的人,她能博得到他的癡迷,卻博不到他的信任。
因為他不會信任任何人。
若他肯去信任,秦家也就不會那樣沒了。
所以在他和她之間始終懸著一把刀,若不觸及底線,那把刀就永遠不會落下。哪怕她的身份有可能不清楚,隻消他沒往秦家身上想,他就也不在乎。
可衛川,恐怕始終是他們之間的一根刺。她先前的安排將那根刺拔除了,並不意味著那根刺就不會再紮回來。
現下她就看得出,他在意了。
卻見他沉了沉,並未看皇後,也未看她,隻說:“傳刑部的人來驗。”
可見他還是信不過皇後的。
徐思婉的心弦卻並未因此放鬆,因為皇後也並沒有什麼慌張,頷首溫言:“也好,刑部諸位大人當是比宮正司更可靠些。”
徐思婉幾是立時就意識到事情不妙。
她自知那些信不是自己寫的,如今的衛川……理當也不會如此大意。可字跡實在太像,一旦刑部驗過,又沒看出端倪,她便百口莫辯。
她不禁心亂如麻,腦中下意識地思索起了皇後是從何處得了她的字跡,卻久久沒有思路。
忽而電光火石般的一閃念間,她想起了許久以前的一樁舊事。
那時她尚未進冷宮,太後病重,闔宮都為太後抄經祈福。她曾在某一日去供經時發覺經卷少了一些,問了佛堂的人,說是被皇後取了去,有些可供太後閒來無事時翻看,有些便拿去焚了。
當時這隻是一樁小事,不僅她沒有留意,與她一同在佛堂的恪貴妃也不曾多心。
現如今,追究這些也沒有用了。
至於衛川的字跡,他曾是在朝為官的人,從前讀書時亦不免要寫許多文字,想拿到些有用的東西並不困難。
倒是辛苦了皇後,竟蟄伏這麼久,用四五載的工夫來安排這麼一個大局。
可真是有誌者事竟成。
徐思婉心下揶揄。一時想不到很好的脫身辦法,隻得先硬撐著,不顯出分毫心虛,安然靜等刑部的人來。
良久的安寂之後,皇帝終於看向她,帶著寬慰道出一句:“阿婉,朕信得過你。”
她側首望過去,望著他含起深情、含起笑意,但她目不轉睛地看了他許久,他眼底那幾許疑色仍舊沒有散去。
他果然還是信不過她的,那句“朕信得過你”,與其說是寬慰她,倒不如說是他在寬慰自己。
徐思婉長聲一喟,臉色便也冷了下去,不再看他,聲音不輕不重地道:“臣妾心中無愧,誰來查驗臣妾也不怕。但陛下這般,再說什麼信得過也都是虛言了,倒讓臣妾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