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
皇後一連昏迷了三日才醒,醒來時正值深夜,整個長秋宮中一片死寂。
她疲憊地睜開眼看了看,聽琴趕忙上前,跪伏在床邊,關切道:“娘娘,可好些了?”
皇後沒有作聲,點了點頭。聽琴見她氣色尚好,略微鬆了口氣,心下知道皇後又熬過了一道關。
近幾個月裡,這已不是皇後第一次昏迷了。她的病愈發的重,這樣的情形已有過三四回,第一回時宮人們還很緊張,長秋宮裡一片愁雲慘霧,但如今次數多了,宮人們也已能應對得宜,隻是那一片愁雲慘霧仍散不去。
病榻上,皇後自顧緩了半晌,氣力恢複了些,才張了張口。
她初時沒發出聲,聽琴隻道她要喝水,忙端來榻邊的清茶,然而送到近前,卻聽皇後氣若遊絲地問道:“陛下呢?”
聽琴送茶的手一滯,目光下意識地避了避,低頭溫言道:“娘娘剛昏過去那日,陛下守了一整夜。這兩日政務繁忙,便一直在紫宸殿裡。”
這話顯有寬慰之意,無非在說皇帝還是記掛她的,隻是因為朝政抽不開身。
若在往常,皇後聽她這樣說便也過去了,因為皇後慣不是會爭寵的人。身為中宮,她很是“大度”,能平心靜氣地看著嬪妃承寵——隻消她們彆鬨得太過。
然而今日這話卻沒能勸住皇後,幾是聽琴話音剛落,她就問道:“倩貴妃在?”
聽琴一噎,將頭壓得更低,聲音低到幾乎聽不見:“是,倩貴妃一直在紫宸殿裡伴駕。”
有了這一句,便可知什麼政務纏身都是幌子了。
皇後病中虛弱的雙眸裡滲出憤怒,在那憤怒的推助下,她連氣力都多了幾分。聽琴正要勸,她已先起了唇,擲地有聲道:“去將那匣子取來吧!”
聽琴陡然一顫:“娘娘?”
“去!”皇後厲喝,聽琴不敢再多耽擱,連忙起身,匆匆行至衣櫃前。
放於衣櫃角落處的一方目下顏色暗沉,毫不起眼。聽琴將她捧到皇後跟前,皇後撐坐起身,麵目表情地將木匣打了開來。
聽琴屏息打量著她,不難看出她臉色冷得嚇人。
她鮮少能見到皇後這樣。皇後在這個位子上坐了這麼多年,已經將體麵融進了骨子裡。哪怕倩貴妃那樣囂張,皇後也能在她麵前維持住端莊得體的樣子。近幾個月裡一後一妃在後宮之中愈發有了水火不容之勢,是因為倩貴妃已無所顧忌,囂張跋扈之態儘顯,一次次地將體麵踩在了腳下。
皇後沉默地取出木匣裡的幾隻信封,執在手裡,視線凝滯了半晌。
最後,她挑出最新的那一隻遞給聽琴,道:“給本宮熬一碗參湯,本宮緩上一緩。明日……你得空便去紫宸殿稟話吧。”
“……娘娘。”聽琴不由窒息。
“是他們逼本宮的。”皇後淡淡道。
這一步狠棋她籌謀已久,始終沒有走出去,一是不想這樣撕破臉,二是顧及皇帝的顏麵。
她近來反反複複地思索過他們之間的情分,私心裡覺得,做了這麼久的夫妻,不論是喜歡還是厭惡,總該保全對方的體麵。
可皇帝,顯然已不顧及她的體麵了。既然如此,她也不必再顧及他,那就讓這風浪卷起來吧,讓這風浪卷走倩貴妃,讓他也顏麵儘失,隻消能穩固元玨的地位,她就什麼也不必管了。
·
翌日上午,紫宸殿。
皇帝握著念珺的小手寫了一刻的字,念珺就不高興了。她硬將小手從皇帝手中掙出來,身子也從他膝頭滑下去,噠噠噠跑進寢殿,二話不說就往茶榻上爬。
徐思婉正坐在茶榻上讀書,見狀伸手將她攬住,柔聲道:“寫完字了?”
“沒有。”念珺擰著眉頭,拽住她的衣袖,“母妃陪我寫,好不好?”
徐思婉一怔:“你父皇呢?”
“不喜歡父皇陪我寫。”念珺小聲。邊說邊掃了眼殿門口的方向,見父皇並未跟過來,才又眼巴巴地望向徐思婉。
徐思婉摒笑:“好,那母妃陪你寫。”言畢她睇了眼花晨,花晨便行至寢殿內的書案前鋪紙研墨。念珺笑起來,喜滋滋地拉著徐思婉的手走過去,等徐思婉落座就坐到她膝頭,乖乖地提起筆來。
母女兩個便這樣一筆一劃地寫了近半個時辰。臨近晌午,有朝臣前來議事,徐思婉就正好帶著念珺回了霜華宮,先行用膳。
用完膳,前兩日出宮去的唐榆也回來了。念珺一貫與他親近,見他回來就歡呼雀躍地迎出去,追著他喊叔叔,問他出宮都乾什麼了。
唐榆笑著將她抱起來,一壁摸出在宮外給她買的布老虎,一壁大步流星地走進寢殿。
入了殿,徐思婉抬眸看看他,也笑起來:“如何了?”
“管事的說再忙幾個月,最多到年關時,就可住進去了。”唐榆說著掃了眼四周,看房裡沒有旁的宮人,就自顧坐下來。
徐思婉手邊恰有尚未動過的茶水,想他趕路趕得累,就直接推給了他。他喝了一口,問:“你給我尋了多少書?”
徐思婉愣了愣,道:“也沒有多少吧?”
“還沒有多少?”唐榆失笑,“我去看了,已修整好的內院西屋裡全是木箱子,木箱裡都裝得滿滿當當。若是搬出來,隻怕書房裡都放不下。”
“有那麼多?!”徐思婉一時詫異,定神一想,好像也不誇張。
她知道他愛讀書,為他籌備宅院時就花了大力氣去尋書。四書五經之類的著作自然是有,除此之外還從翰林院搜集了許多新書,門類齊全,不知不覺就湊了好些。
她於是隻能說:“若是書房不夠放,就放在庫裡好了,什麼時候要用再尋出來看。隻要彆受潮,倒也不怕放的。”
“嗯。”唐榆笑應,現下卻在想,不如多備一間書房?
他孑然一身,她給他備了一間六進的宅院,是橫豎也住不完的。若將書房與旁邊那間屋之間的牆打通,就成了一間大屋子,就夠地方放書了。
……隻是格局太長了些,有些怪。
唐榆心裡胡亂盤算著,念珺不懂他們在談什麼,抱著剛得的小老虎過來拉他:“叔叔陪我去蕩秋千!”
徐思婉蹙眉:“叔叔剛回來,你讓他歇一會兒。”
念珺扁一扁嘴,倒也不鬨,隻是在唐榆身邊蹭了起來:“那我少蕩一會兒!”
“好,叔叔陪你去。”唐榆放下茶盞就要跟她走,徐思婉暗暗一瞪:“彆慣著她了!”
慣著念珺的人實在太多了。不算念珺不喜歡的皇帝,也還有瑩妃、恪貴妃、思嫣、唐榆、花晨……此外更有許多人上趕著巴結。她自然知道念珺過得很高興,卻也不得不擔心這樣下去遲早要被慣壞,近來見念珺隨著年紀漸長能聽懂的道理也漸漸增多,許多時候就不大依著她了。
唐榆卻不在意,搖著頭輕哂:“便是慣能慣她幾年啊?念念已經很懂事了。”
話沒說完,兩個人就已走出了寢殿。徐思婉無話可說,坐在那兒想了想,也就做了罷。
唐榆牽著念珺的手,念珺蹦蹦跳跳。二人一並穿過外殿,再走出外殿的殿門,正碰上一個宦官進了院門。
那宦官的衣裳與唐榆一樣都是大紅圓領袍,宮中夠身份穿這衣裳的宦官總共也沒有幾個。唐榆下意識地將念珺往身後擋了擋,自己迎上前,拱手:“胡公公。”
“唐公公。”來者是長秋宮新上任的掌事宦官胡德意,走到他麵前,也拱了拱手。
念珺在唐榆身後探出腦袋,好奇張望,胡德意眯著笑,躬了躬身:“公主安。”
念珺不懼,但也不吭聲,還是望著他。
胡德意再度看向唐榆:“皇後娘娘那邊有點事,不知貴妃娘娘是否方便?”
唐榆頷首:“公公稍候。”
說罷他回身就要進屋,念珺一看,趕緊拽他,認認真真地提醒:“蕩秋千!”
“一會兒再去。”唐榆壓音,念珺悶悶地一應,就被她帶回殿裡。徐思婉所坐的茶榻臨窗,本也聽到了些外頭的聲響,見他們進來,就問:“怎麼了?”
“是皇後跟前的胡德意,說皇後有事傳召。”唐榆道。
皇後?
徐思婉神思微凝。屈指數算,她已有近兩個月沒見過皇後了,滿後宮的妃嬪也都有兩個月沒去長秋宮問過安了。每逢初一十五,眾人都是來她的霜華宮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