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思婉再醒來時已是此日清晨,窗外天光正亮。
徐思婉睜眼猶覺頭腦發沉,扶著額頭坐起身。花晨連忙上前,彎腰扶她:“娘娘……”
花晨滿目的關切,亦有幾分小心,見她隻是淡淡的,輕聲告訴她:“陛下一直守著娘娘,適才兵部的幾位大人入宮議事,才剛回了紫宸殿。”
徐思婉麵無波瀾,聽罷不置一詞,隻問:“唐榆呢?”
“唐榆……”花晨眼眶一紅,“若按著規矩,無非是拉出去草葬。”
“去取百兩黃金,給六尚局,讓他們厚葬他。”她道。
花晨神情一緊,欲勸:“娘娘,唐榆這事在外人看來可是……”
“厚葬他!”徐思婉怒吼。
她上一句還平淡如水,這一句突然變得歇斯底裡,花晨嚇了一跳,不及勸上一句,徐思婉已下了床。
她的姿態有些瘋癲,失了平日的溫柔妖嬈,赤著足在殿裡急急地踱著:“你去告訴他們,若要逼死本宮,就將他草席一裹拉出去埋了!本宮早晚要他們六尚局都殉了他!”
“娘娘……”花晨嚇壞了,忙上前將她扶住,輕聲言道,“這事六尚局也做不了主,還得……得看陛下的意思,再不然,還有長秋宮呢。”
徐思婉足下一滯,似乎這才回了些魂。
是啊,六尚局能做什麼主?
她啞笑一聲,失神地望向窗外。
窗外白蒙蒙地落著雪。
這是今載的初雪,因為天還不夠冷,雪花積不住,落在地上不久就融了。就像許多無足輕重的人那樣,死得悄無聲息,在這世間積不起一分一毫的波瀾。
她的視線穿過半透的窗紙凝望那些雪花,詔獄裡的情境重現眼前,她恍惚間又聽到唐榆一遍遍地跟她說,要她好好活下去。
她自會好好活著,可她要換個活法了。
“為本宮梳妝更衣。”徐思婉垂眸,眼底一片冷意。這副樣子反倒是花晨熟悉的,見她這樣,花晨就安了心,隻是顧慮她的身子才又問了句:“娘娘要出去?”
“去長秋宮。”她道。說罷便幾步走向妝台,麵無表情地坐下身。花晨忙喚了宮女們進來幫忙,這廂花晨為她梳著頭,月夕就從衣櫃中取了幾身衣裳出來,問她穿哪身,徐思婉瞟了一眼:“都不好,取那身橘紅繡金紋的來。”
幾人都不由一愣。
那身衣裳是尚服局前陣子剛製好送來的,繡紋精致繁複,尤其是外頭大袖衫上的朱雀,從後頸一直垂到拖尾。
這樣的風格,慣是徐思婉喜歡的,隻是的確過於隆重,一時也沒得著機會穿它。
於是花晨月夕交換了一下神色,見花晨頷首,月夕才敢去取。花晨因而對該梳的妝也有了數——衣裙既然隆重,妝容便也要濃烈才好,不然頭輕腳重,便鎮不住那樣的衣裳。
如此忙了近半個時辰,徐思婉才走出拈玫殿的殿門。一襲橘紅與金在冬日的蕭瑟裡透出莫名的肅殺,眼位暈染開同樣的橘色讓她像個修為深厚的女妖,正要去為禍人間。
雪還未停,花晨為她備來暖轎,在宮人們的前呼後擁下向長秋宮走去。
徐思婉坐在暖轎中,神思一分一分地平靜下來。再度回顧詔獄中的一言一語,喉中發出一聲滋味難辨的笑。
那時她在賭,現下,卻說不清自己究竟是賭贏了還是賭輸了。
昨日引她入詔獄的隻有王敬忠,到了牢室裡,也隻有王敬忠立在身邊。她那時想,四下裡或許真的沒有彆人了,因為那些事總歸也不是什麼體麵的事,一個宦官對貴妃存了私心,縱使貴妃並不知情,傳出去也還是讓人笑話。
所以她才敢在支走王敬忠後對唐榆說那些話。但她其實也不是沒想過,或許隔牆有耳。
她原是在這樣的事上吃過虧的,此番如此,是因為為了唐榆值得。她在他臨死之前說出了自己想說的話,了卻了一份遺憾,也讓他走得舒服了些,避免了更多痛苦。
可現下,她還是高興不起來。她這般仔細回憶,才逃無可逃地捕捉到了自己當時的另一份心思。
——她當時有那麼一閃念想過,若是賭輸了,那便輸了吧。
她從未想過放棄複仇,可那一閃念裡她覺得,若就這樣東窗事發,和唐榆一起走了,也很好。這樣的死去,秦家長輩們想來不會怪她,她在奈何橋上也有人陪,就此了卻了一生的孤寂。
她真的累了,十幾年的血海深仇都壓在她一個人身上,她連一呼一吸都帶著恨。有時候她甚至會羨慕已然離世的太後,重病能讓一切信念都化為烏有,讓人毫無還手之力,死了便就死了。
隻可惜,饒是這樣,她還是賭贏了。
詔獄裡真的沒有其他耳目,她安安穩穩地送走了唐榆,自己卻不得不繼續孤零零地活在這世上。
過了約莫一刻,暖轎停在了長秋宮門口。
花晨揭開轎簾扶她下轎,徐思婉站定腳,瞟了一眼牌匾上那三個金光璀璨的大字,存著滿心的恨意,氣勢洶洶地入了宮門。
她走得又急又快,門邊的宮人不及見禮她就已步入院中,他們悚然一驚,覺出不對,連忙跟上:“貴妃娘娘……”
雖是想勸,一時卻沒人敢橫加阻攔。近來誰都聽說了,倩貴妃先後急火攻心了兩回,陛下昨日為了她熬了一夜沒睡。若她在長秋宮有什麼閃失,他們都得人頭落地。
於是待她走到殿門口,守在殿門處的宮人也隻得眼睜睜看她入殿。徐思婉麵色鐵青,見正殿無人,腳步就無半分停留,向東側一拐,徑直轉入寢殿。
寢殿中,皇後正服著藥,耳聞門邊宮女驚呼“倩貴妃?!”,她驀地抬眼,便見徐思婉正繞過門前影壁,風風火火地朝她殺來。
“貴妃娘娘……”聽琴忙放下藥碗迎上前,徐思婉仍不停留,聽琴隻覺耳邊風聲一過,貴妃已過去了。
徐思婉行至皇後床前,左手一拽皇後衣領,右手悍然揮下!
但聞“啪”的一聲脆響,聽琴驚叫:“貴妃!”
皇後一時懵住,緩了一息才被臉頰上的劇痛驚醒,又驚又怒:“倩貴妃,你怎麼敢!”
“打便打了,有何不敢!”徐思婉冷笑出喉,睇著她,再無分毫遮掩,“本宮今日來便是告訴你,在你咽氣之前都不會再有好日子過,你準備著,等死吧!”
說完,她乾脆利落地轉身便走。又是那樣風風火火地從聽琴跟前經過,聽琴已驚得做不出絲毫反應。
皇後亦滯在那裡,俄而隻覺胸中一悶,一股腥甜湧上來,伴著一聲輕咳,血色從嘴角滲出來。
“娘娘!”聽琴忙去扶她,徐思婉聽到這些動靜倒駐了駐足,回眸睇了皇後一眼。
——她氣得吐血了,真漂亮。唐榆死前也曾有過,每一聲咳嗽都有血點嗆出來。
做完了這驚天動地的一場,徐思婉就回了霜華宮,屏退旁人,獨自進了唐榆的臥房。
若從他入詔獄開始算起,他其實已離開很久了,但她一直沒讓人動他的房間,每日隻有底下的小宦官進來簡單清掃,也就是做做擦擦桌子掃掃床一類的事情,其餘的一應物件都還保持著原貌。
因為她一直心存僥幸地相信,他或許還能回來。
可他終是回不來了。
她緩緩地環顧四周,便看到桌上攤著的書還沒看完,書旁還有幾頁紙,草草地寫了些什麼,應是讀書時記下的。
原來他讀書時是這個樣子。並非潦草地打發時間,而是認真在讀,就像許多讀書人那樣,會去斟酌思索。
她於是忍不住地想,若是唐家還在該多好呢?那樣在他這個年紀,應該正忙於科舉,亦或已然考取了功名,這會兒正外放做官吧。
倘是那樣,他們應該也會認識。因為他的父親是她祖父的門生,他們之間總會有走動的,那大約就是青梅竹馬的情分,他便不用妒忌衛川了。
接著,她又注意到他放在案頭的九連環。
那副九連環在他身邊已很久了,許多地方都在一次次地拆解過程中被磨出了痕跡,亦或變得鏽跡斑斑。徐思婉沉吟了良久,將它拿起來,收進腰間的荷包中。繼而轉過身,滿處找水。
他案頭放著硯台,硯台裡的墨經了這麼多日已經乾了。她想將它們再釋開,想寫些東西給他。雖然還沒想好寫些什麼,倒不妨礙先調好墨。
她就這樣在他房裡待了很久,漫無目的的味道。她將每一個角落都看遍了,用那些墨胡亂寫了很多東西,又扔進炭盆儘數燒了。
厚厚的一遝紙,燒也要燒上一陣子。她蹲在炭盆前凝望著火苗,暗想自己現下應該接受了,接受她再也不會回來。然而下一瞬她被飄開的煙霧嗆到,習慣性地就想說:太嗆了,唐榆,開窗通一通風。
她便又意識到,她根本沒適應他的離開。
不知不覺間,陽光已然西斜。徐思婉一整日沒用膳,卻也不覺得餓,花晨來問了幾次都被她敷衍了過去。
她燒完了寫的那些東西,就坐回了桌前,無所事事地擺弄那副九連環。但這東西她是不大會玩的,折騰半天也解不下來一個,倒惹得自己心頭生惱。
這般又過去不知多久,外頭響起遲疑的一喚:“姐姐?”
徐思婉抬眸,思嫣立在門邊。
自從思嫣帶發修行以來,她們姐妹就沒再見過。現下冷不丁地見了,都有點不自在。
思嫣穿了一身寬大的海清,頭發簡單卻規整地挽上去,又用布帽遮住。
徐思婉打量她兩眼,淡聲啟唇:“你怎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