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腳步陡然一頓,看向她,神色有些恍惚。
外殿燈火昏暗,內殿一片輝煌。她站在明暗交界之間,一身珠光寶氣,仿佛九天之上下凡的神女。
他怔了怔,望著她吃吃地笑出來,伸出手:“阿婉。”
徐思婉走上前去,朱唇亦勾起一弧笑意,眉目間帶著他所熟悉的妖豔,抬眸迎上他的視線:“臣妾睡不著,過來陪陛下待一會兒。”
“好,好!”他連連答應,心照不宣地不提亂兵入京的事。
她便在側旁的椅子上落了座,風輕雲淡地命宮人上了茶,還尋了一本書來讀。
齊軒看看她,亦坐回禦案前,隨手翻過一本奏章來看,卻還是遮掩不住那股煩亂。
徐思婉心下玩味地想,過了今日,那奏章就再也不必看了吧。
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他近來的不安。一分分急奏送進京裡,卻鮮有哪本是捷報。衛川這一戰打得摧枯拉朽,本就已千瘡百孔的朝廷根本無力應對,他一次次地排兵布陣、一次次地兵敗如山,那種無力感……看著讓她著迷。
如今終於到了最後一日了。
叛軍雖入了城,但城中尚有將領帶兵抵抗,大概還能撐上幾個時辰。是以整個皇宮現下都還很安靜,安靜得與平日沒有什麼分彆,隻是誰都知道,大魏的氣數已然儘了。
趁著翻書,徐思婉不動聲色地掃了皇帝一眼。
她幾是到此時才真正明白,原來昏君和昏君也是不一樣的。人們最熟悉的昏君,大概便是極儘奢靡又貪戀美色的那一種,他們就像個紈絝子弟,總有辦法敗儘萬貫家財,又全無憐憫之心,便可置百姓的水深火熱於不顧。
而齊軒,是另一種。
他並無多麼窮奢極欲,對於美色也猶有克製。所以哪怕到了最後,朝臣們對他也並無太多怨言,甚至心甘情願地將他的日漸暴戾視為家國動蕩之下的情有可原。
唯獨徐思婉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
他看起來再道貌岸然,也不過就是個偽君子。他骨子裡透著狹隘、陰暗、多疑,一些心思猶如陰溝裡的蛆蟲一樣見不得光。同時他也並無什麼堅持,一顆心總會被輕易動搖,又極會自欺欺人,總能為自己找些開脫的由頭,讓自己覺得,他從未做錯過什麼。
這樣一個人坐在皇位上,實在是天下的不幸。
她也曾設想過,若他不是這樣的人呢?
若他不是這樣的人,她複仇大概就不會這樣簡單了,因為一個心思堅定的人不會輕易地被她蠱惑,若骨子裡沒有那麼陰暗,也就不會被她輕輕一挑唆,就對先皇後、對宗親下手。
可再深一步想,倘若他不是這樣的人,秦家滿門大抵也就不會覆滅了,以她現下的年紀,大概也正在京中當一個養尊處優的官眷,何必費心複什麼仇?
徐思婉一頁頁讀著書,心下思緒百轉。
過了約莫一刻,外麵傳來了哭聲。是女子的聲音,似是被人阻著進不來,便在殿外苦苦哀求道:“陛下!放臣妾一條生路吧!”
徐思婉眼底眸光一凜:到底還是有嬪妃想法子出來了。
他屏息看向皇帝,果見他故作平靜的臉上怒色頓顯,拍案而起,怒不可遏地喝道:“誰?誰這樣坐不住!朕還在這裡,她便想另尋出路了?”
言畢他又焦躁地踱起來,途經一名宦官身側,驟然伸手,雙手拎起那宦官的衣領:“去,殺了她!賜死!”
那宦官被嚇住,應話都打了結巴。徐思婉趁機睇了眼小林子,聲音不輕不重地道:“你去辦。”
“諾。”小林子心領神會,垂眸退到外頭,一捂那宮妃的嘴,不由她掙紮,直接拖遠。
蠢貨。
徐思婉遙望著那嬪妃的身影,雖沒看出是誰,心裡卻了起來。
她聽聞大軍破城便命宮人們將嬪妃都看起來,怕的就是這一出。
以齊軒近來的性子根本容不得她們這樣來求什麼活路,敢求到他麵前的,無非都是冤死而已。
反倒是衛川那邊,既從一開始就打出了“隻誅昏君,不擾百姓”的名頭,便也未見得會將宮中嬪妃趕儘殺絕。誠然,她們的後半生或許都不會太好過,卻也總好過在這裡死了強。
好在她還能讓小林子去辦,若沒有禦前宮人非得在這會兒橫插一腳,那人的命便也還能保住。
小林子在一刻後回到了內殿,徐思婉不作聲地望過去,他垂眸,做了個示意她安心的眼色。
自此之後,殿中便又是漫長的安靜。徐思婉的書讀完了,便讓人置了案幾、又捧了琴來。
她的琴技算不上好,就像許多官家小姐那樣,會而不精。宮中多才多藝者眾多,更有像瑩妃那樣技藝絕佳之人,因此自入宮以來她就沒怎麼撫過琴,更不曾在皇帝麵前彈過。
於是這倒令皇帝一怔,他露出訝色,眼中一派驚喜:“阿婉會彈琴?”
“琴藝粗陋,陛下隨意聽聽吧。”她低眉輕言,纖纖十指撫下去,空靈的聲音在殿中響起。
他一時看得她入了迷,視線流連於她的容貌間,久久難以移開。
待她一曲終了,他的笑意已像是失了魂,望著她,迷醉道:“阿婉今日,似乎格外貌美。”
徐思婉莞然而笑,側首望著他,抬手碰了碰頭上釵飾:“陛下看,臣妾這副釵子,好看麼?”
“好看,好看。”他連忙道,接著頓了頓,又說,“等把叛軍趕出去,朕……朕搜羅天下黃金,儘為你打成釵子!”
“好。”她悠悠應下,心底升起一縷嘲弄:他終於怕了。
越是怕到極致,越會做這樣不切實際的夢。其實,他哪還有機會將叛軍趕出去呢?隻是現下這樣,若不騙一騙自己,他便也沒什麼可做的了。
這麼一想,他倒也還有些值得稱道之處。
——作為一個亡國之君,他哪怕在自欺欺人,也至少維持住了最後的體麵,好歹沒有落荒而逃。
她無聲地笑笑,手再度落下去,又撫起曲子來。
琴音不似箏那樣激烈狂放,奏出的曲音清幽,最為修身養性。她也是因此才選了琴來,若是彈箏,她此時愉悅的心思隻怕要遮掩不住,戲都不能做到最後一刻了。
重新蔓延的安靜持續了兩曲的光景,在她再度彈完一曲時,他無聲地睇了眼王敬忠,王敬忠低眉斂目地退向側殿,不過多時又折回來,雙手捧著一隻金盞。
徐思婉注意到他手上的輕顫,眸光微凝,笑問:“這是什麼?”
“阿婉。”皇帝靠在椅背上,眸色沉沉,“大軍已然破城,朕知你對衛川無心,衛川卻未必對你無意。你……”他頓了頓,眼中劃過一縷淩光,“可還願意隨朕走嗎?”
原是鴆酒。
徐思婉心下了然,望著那隻金盞嫣然一笑:“放下吧。”
王敬忠上前,將金盞放到她的手邊。
繼而她側首,笑吟吟地望著皇帝:“若叛軍已然入宮,臣妾為保全體麵自當一死。但現下尚未到那一步,臣妾身為皇後,要陪伴陛下到最後一刻!”
她話音堅定,不容置喙。他長舒了口氣,眉目鬆動,多有慨歎:“朕沒看錯你。”
徐思婉的笑音幾乎要藏不住,好歹垂眸遮掩了下去,複又撫起琴來。
她一曲又一曲地彈下去,心如止水地等待。終於,外麵在一刹間忽而亂了,宮人侍衛們驚慌失措地尖叫起來,她撫琴的手未停,側首望去,依稀可見火光漸近,當是攻進來的將士們手中的火把照亮了夜色,直奔紫宸殿而來。
於是隻又過了幾息,殿門倏然被撞開,外殿的宮人們禁不住地驚叫一聲,繼而又陡然墜入死寂。
領兵而入的男子一身銀甲,好似仍是她記憶中的樣子,隻是身形更挺拔了些,額角也多了一道傷,讓他顯得有些凶悍。
徐思婉抬手,按住琴弦。曲聲倏爾熄滅,她站起身,一步步地向他走去。
“……阿婉!”齊軒在身後喚她,她置若罔聞,仍自向前。
齊軒又喚了一聲:“皇後!
徐思婉不做理會,與衛川還有兩步遠時,她定住了腳。
她抬起頭,二人四目相對,她才恍惚驚覺他們已有數年未見。他望著她,眼底有些慌,怔忪了半天才道:“思婉。”
話音未落,她突然伸手,一把抽出他腰間佩劍!
下一瞬,周圍唰聲齊響,四周圍的將士刀劍齊出,直指徐思婉頸間!
徐思婉隻得頓住手,美眸仍一眨不眨地望著衛川。衛川抬了抬手,示意手下們不可妄動。
數尺之外,皇帝露出一弧笑,他看著徐思婉,端然在等她給衛川致命一擊。
徐思婉啟唇:“川哥哥,我有話與你說。”
衛川頷首:“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