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穆在獨自超負荷慢跑時,一直在耐心默算,心率約為每分鐘160-165次,這個數據從頭到尾都十分穩定。
唯獨在快要看見黎明曙光的時候——
哢的一下,飆上了高速。
“……呼、呼!”
千穆嚇得停了半拍,腳步踉蹌了半下,差點刹不住車摔倒。
右手猛地按住劇烈躍動快被敲穿胸口的心跳,臉色煞白得厲害,突來的變故差點沒把他當場送走。
絕對不是他突發急症,亦或者身體零件哪裡跑出了問題,他的情緒非常穩定,縱使天崩地裂也很難變一下表情——
……除非突然看見一群激動得莫名其妙的人形生物,帶著喧嘩嘈雜的怪聲如狼似虎嗷嗷叫著朝自己撲來。
而且打頭的,還是他不得不眼熟的那幾個逗比。
重點指出跟千穆最不對付的某卷毛和某金毛,千穆猝不及防的眼角餘光掃到這兩人的臉時,任他有鋼筋水泥打底的心理素質,也沒能逃過冷不防被嚇一跳的命運。
——他們這是抽瘋了?
這是千穆腦子裡蹦出的第一個念頭。
接著他又用邏輯否認了這個判斷,因為那兩人把手腳甩得極其用力,麵部表情隻是猙獰,仿佛每走半步都在透支靈魂,大概是用力過猛導致的五官亂飛。
他們目標明確,移動路線堅定,快噴出火的雙眼直直鎖定慢慢跑步的他——感情這次他們不僅自己來打擊報複,還要帶上全班所有人一起來?
千穆的頭頂緩緩飄出問號:“……?”
這個推測似乎很符合實際,那十幾號人邁著踉蹌步子衝而來的架勢看著就像要把千穆給生撕了,但隨後千穆分析出了結論:
…根據降穀零等人平日的行為邏輯來看,他們就算要找茬也是自己來,不會趁人之危故意為難他,事實應該正相反。
這群人。
隻是。
單純地——閒得發慌。
沉重地呼出一口濁氣,千穆扭頭,重新恢複到自己精確計算過的步調節奏,準備無視掉周遭的一切乾擾,自顧自將剩下的三圈跑完。
他穩步前進的速度還是那麼慢,後麵拔腿追上的十幾人雖然累得半死,但好歹身體素質的底子擺在那裡,緩一緩再加把勁兒,便“很巧”地追了上來。
打頭的降穀零跑到了千穆的左邊,隻比千穆稍稍慢了半步。
慢的這半步,有極少原因是他也肌肉酸痛,還沒完全緩過來,更多的原因卻是……降穀零還在猶豫,要不要跟千穆說點什麼。
做了半個多月同學,除開上課期間偶爾的必要交流,他們還真是一句正兒八經的對話都沒說上。
這當然不隻是降穀零一個人的待遇,而且估計非常在意這一點的人,也不隻降穀零自己,看平時對源千穆耿耿於懷的那個鬆田就知道了,嘴上說著要找機會揍他,這時候衝得反而最快。
這就又要忍不住思索了,他們是為什麼要憑借一時衝動,熱血沸騰地衝上來受罪的?
降穀零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屈起的雙臂在身側擺動,帶起了些許熱量迸發的風。
如果這是雁陣,千穆打頭,左右後方眾人以人字形拉開,大家一起擺動手臂,帶起的空氣動力至少能讓頭雁飛行省力——但很可惜,他們都是人,一言不發陪著跑步,除了給自己的疲憊增磚添瓦外,好似沒有任何作用。
源千穆並不會領情,指不定還會嫌他們礙事。大概。
他們也不是為了讓他領情才過來的。降穀零想,卻不免帶上一絲仿若自己的用心良苦遭到質疑的憤憤。
總之,都是或多或少受到了感觸吧。
源千穆雖然對外愛答不理,掄人的手法能讓當事人一輩子記憶猶新,性格古怪難以接近……
但他的優秀有目共睹,再配合上這堅不可摧的執著信念,沒人能不對他另眼相看。
畢竟,這家夥,即使豁出命去,也想要實現成為警察的夢想啊。
降穀零忽然豁然開朗,他是對這家夥改觀了,姑且不計較他莫名其妙討厭自己的事,隻是自發加練而已,大家自己跑自己的,源千穆想什麼不關他的事,他一點也——不在意!
想罷,金發青年降穀零神清氣爽,內心沉重不翼而飛,神情也飛揚了起來,眉尾間甚至挑起了點點興奮之色。
眨眼間,降穀零就衝到千穆前麵去了,升級成領跑的過程非常順滑自然,加練就是加練,完全——沒有彆的意思。
千穆……
千穆沒什麼反應。
就算前後左右再來上一百號人,或者再次墊底落後,他該怎麼跑還是怎麼跑,心態和速度都不會變。
降穀零原先的位置被諸伏景光填上了,不過他跑得要比最開始的降穀零快一點,悄無聲息將半步的差距填補上,坦坦蕩蕩地跟千穆並肩。
“呼……呼……”
兩人的呼吸幾乎一致,諸伏景光還有意將自己的步伐姿勢略加調整,和頻率一起,模仿著跟千穆同調。
他模仿得很輕鬆,倒不是和千穆多有默契,主要是千穆的速度太慢了,每一個細節變化都能看做慢動作。
諸伏景光原本隻是出於好奇才這麼嘗試,可當他用調整後,與教官示範略有不同的姿勢跑了一段距離後,竟驚訝地發現這樣更省力。
他定神再細致觀察了一番千穆的動作,就發現千穆每跑一步,從雙腿提起落下與手臂晃動的擺幅,到身體前傾的弧度,雙眼平視前下方的距離,都是宛如機械運轉般的完美複刻,絕不會出現任何一點累贅動作。
一舉一動嚴謹到了骨子裡,乃至於顯得有些可怕……不過,側首看到紅發青年那被汗水濕透也依然輕淡的臉,諸伏景光莫名產生了一個奇妙的聯想。
——源千穆近身格鬥能用腿堅決不上手,體術課永遠一招斃命,專業課程不少學一秒也絕不多學一秒的原因……
——該不會是,他嫌麻煩吧?
——抓住一切機會偷懶…什麼的,能偷多少偷多少……什麼的。嗯?唔,這麼想就是惡意揣測了,或者單純是不喜歡流汗,不想費力與人解釋?畢竟他體質看上去比較差勁,再者一遍遍解釋也很辛苦,如果他如果性格真如同看上去一般糟糕的話,現在就該不講理的讓大家滾開了。
諸伏景光肯定想不到,他的善意讓他逼近真相又飛快錯失了真相,不過最後得出的結論也算能沾邊。
一個雖體質稍差,但通過合理規劃精力、不畏艱難的進行基礎鍛煉,最後逐漸追趕上大家的堅毅沉默形象,頓時鮮活生動了起來!
諸伏景光有被感動到。
果然大家都誤會了源千穆同學,他的冷淡和沉默應當都是有理由的,隻是始終無人窺見他背負無數的內心。
諸伏景光依然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他隻是緩步跑在千穆身邊,與紅發青年維持著無需言語的默契,神情越來越輕鬆,麵上掛起一個淡淡的微笑。
“……”
“……”
千穆沒有多餘的力氣東張西望,也沒有能讀到身旁的人在想什麼的能力。他隻是慢吞吞地又跑了兩圈,還剩下最後一圈,勝利在望,四周多出來的這些人,不出意外的並沒有給他提供任何加成。
超級加倍的debuff倒是有不少。
前麵那個金發黑皮不知道哪來的興奮勁兒,跟不會累似的,非要跑在他前麵擋光擋風擋路,一頭汗水還瀑布洗地般往下掉,還好塑膠跑道吸水,否則千穆指定踩滑摔倒。
至於左邊,那個未來臥底非要跟在他旁邊,複製粘貼他改良過的跑姿,步調要和他統一,呼吸也要和他統一節奏,不知道的還以為他真是來找茬的,這家夥時不時轉頭看一眼,生怕自己看不到他麵上意義不明的微笑。
其實他右邊還有一個卷毛,但卷毛似乎…還算收斂,隻是在一旁用審訊凡人般的視線對千穆的側臉加以審視,全程幾乎沒移開過視線。
視線的殺傷力確實很強,不過千穆的屏蔽視線功能開得更強,相較於前兩個人,卷毛反而不成威脅。
況且,就算卷毛再一次突然抽風,揮拳想揍他,旁邊也有人緊盯著這邊隨時製止。
好班長伊達航正跑在卷毛身邊,萩原研二也從後麵追上來,跟在發小身後以防不備。
“……喂。”除了疲倦的呼哧聲,顯得過於安靜的跑道上,卷毛突然說。
“有人、是不是,在用盯梢犯人的眼神、盯著我啊?喂、你們、腦子裡……把我想成什麼了?!”雖然因為喘息有些卡殼,凶神惡煞的卷毛鬆田陣平還是完整地抱怨了不滿。
萩原研二話也有點連不成片,但還是倔強地接上了鬆田陣平的話:“沒、沒、沒什麼,就、就是,現在,氣氛挺好的,朝、朝陽,也真不錯。”
“那個是夕陽!”
“啊、哦,我以為、看到了,幾個世紀後的朝陽……”
“真彆說,我也恍惚著以為天亮了……”
“太要命了……小降穀彆跑那麼快啊……”
“研二、你這笨蛋!跑不動也不要拽我!”
“啊?我跑得真的很慢了吧。”
“你們都彆鬨了,還不夠、呼,累的嗎,節約體力再跑——咳嗯,再跑一圈,就差不多了。”
原先將近十分鐘沒人說話,到了最後時分,卻像約好了似的喧嘩了起來。
除了千穆,不僅圍在他身周的五個人你一句抱怨我一句玩笑,跑在後麵的十幾個人也時不時積極地接上幾句,硬是把沉沉的氣氛炒得格外熱鬨,絲毫不顯尷尬。
他們看似自娛自樂,完全沒指望千穆能插話——拋去不熟與性格因素,千穆那單薄又虛弱的模樣,能專心把最後一點距離順利跑完,就算超級大勝利了。
“……”
千穆此時的想法是:可以自娛自樂,他不在意,但能不能不要把他圍在中間聊天?
本來他好不容易撐到了突破極限,全靠意誌力才能繼續拖動雙腿,在這個狀態下無情無欲分外超脫,越發不會被周圍乾擾。
然而,凡事都有例外。
都怪圍著他的這五個人,單獨拆開不算事,湊到一起殺傷力頓時驚人。
千穆仿佛身陷密不透風的暗箱中,體力透支讓他眼前不禁發黑,黑暗中,偏偏冒出了一二三四五隻蜜蜂——蜜蜂不停在他耳邊嗡嗡嗡,每一聲都擋不住,直往他耳裡鑽,他居然差點控製不住心神,被他們的對話帶跑。
時隔多日,千穆再次感到了煩躁的情緒。
但即使煩躁,他也不欲與這些人糾纏,連“劇本”主角降穀零都沒得到他幾個眼神,其他人更不在意。
千穆壓住不知為何開始泛濫的無語,繼續努力把他們當做空氣。
他不再默算心率,改為默數倒計時——
最後百米。
最後五十米。
最後十米。
最後……
心中通明,千穆合上被汗水徹底模糊的眼瞼,不急不躁,無比平穩地跨出最後那小小的一步。
他也計算過完成目標那一瞬間身體的衝力,會略略衝出去一些,不至於摔倒。
千穆牢記剛結束劇烈運動,再難受也不能一下子癱坐,隨著慣性再往前小跑了幾步,便變跑為走,再走一段路才能休息。
——是的,這的確是他完美無缺的計劃沒錯。
再次。
千穆再次遭遇了人生道路上無法回避的……一二三四五個坎坷。
濕透了的訓練服緊巴巴地貼在背心,很不舒服,他剛剛緩慢停下,準備更加緩慢地挪動沉重腳步,去更衣間衝澡再換身衣服。
“啊呀?!”
“誰推我哎等等等等——”
“……嗷!”
“——呃噗!”
……猝不及防。
千穆的五感都捕獲到了來自身後的巨大危機,發出警報轟鳴,但偏偏這個時候——他站著歸站著,但兩條腿卻跟不存在沒什麼差彆了。
一個攢足勁兒衝刺終點的混球——沒錯,稱呼裡加上了濃厚的感情色彩——以為得到了解脫,卻忽略了人體猛衝的慣性有多恐怖。
好吧。
或許他其實沒有忽略,他隻是對千穆的行為進行了錯誤預判,以為千穆跑完會立馬倒地不起,完全沒想到對方不僅沒倒,還穩穩當當地多挪動了幾步。
混球發起勝利衝鋒——發現運行軌道前方多出一道紅色身影——刹車——耗儘洪荒之力勉強刹住了。
然而後麵被擋住視線的人沒刹住。
千穆當時的表情可以用“茫然”來概括,而當他猝不及防被萩原研二一頭撞上時,“茫然”不受控地瞬變成“錯愕”和“惱怒”,使不上力的雙腿當場倒戈,整個人脫力向後歪倒。
“你們在搞什麼……危險!”
第一個抵達的降穀零就在千穆不遠處挎著身子休息,見此也來不及詫異了,下意識過來扶一把的同時,正好給千穆和萩原研二做了人肉墊子。
而沒等最底下的“墊子”降穀零緩口氣,罪魁禍首——刹不住車的鬆田陣平一臉驚悚跌撞而來,大力撞翻了上一秒勉強站穩著陸的三層漢堡,兩瓣麵包片和中間的肉餅散了一地,還不幸地被可惡的卷毛踩了幾腳。
隻來得及把鬆田陣平拎住的伊達航:“……”
瞬間瞪大眼睛的諸伏景光:“……”
慢跑過來的其他人:“……”
“肉餅——不是,源?!你還好嗎!!!”
下意識喊出內心所想的諸伏景光大驚失色,慌忙查看間,甚至沒來得及關心一下癱在一起降穀零和萩原研二。
千穆:“…………”
千穆仰頭被夾進了略有些不平整的塑膠跑道,身上身下還壓著又熱又重的兩個人,自然算不上好,他一手撐住,晃了晃腦袋,打濕成幾縷的劉海歪七扭八地貼著額頭,汗珠斜斜地滑過鼻尖。
他赤紅的雙眼直視諸伏景光驚慌的臉,半晌不眨動,平時的神色像被冰封,猶如高懸於教堂頂端的宗教畫——現在這張肅穆莊嚴的油畫卻摔了個底朝天,碎得稀巴爛,又宛如銅牆鐵壁間出現了崩塌。
崩了,又沒完全崩,還有一絲理智拴著。
但似乎距離火山爆發不遠了。
諸伏景光在這眼神的注視下竟萬分緊張,趕忙伸手想要把他拉起來。
“不、用。”
千穆緩緩伸出沒有血色的手指,想要扶額的動作半路改為了撐地,挪了挪身子站起身來。
——下麵還有個人呢。
“小千穆!對不住!!!”降穀零爬起一半還未發話,一邊的萩原研二倒是反應劇烈,幾下躥起而來,臉色差點比千穆還白,一看就被嚇得不輕。
“……”罪魁禍首也過來了。
鬆田陣平一直熱衷於找千穆的茬,這次引發了一場貨真價實的慘案,他麵色變幻萬千,徹底啞然,眼中泛起對他來說非常少見的內疚。
平常和人跌跌撞撞打來打去無所謂,他怎麼都不會心虛,但把人換成源千穆就不一樣了,沒看到他跑完步就險些原地升天了嗎!
“對……對不起啊。我送你去醫務室。”
“醫務室能行嗎?我去叫救護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