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確是出去隨便逛逛的,包廂裡太悶,坐久了確實不太舒服。由於ktv內始終有些散不掉的煙酒味,他乾脆下了樓,在商場裡一層層往下。
換成兩個月前,千穆永遠也不會出現在人流巨大的商場,裡麵有太多他不想看見的東西,太過危險。
現在千穆的心理陰影有了明顯好轉,不直接接觸就不會有什麼反應,這一點他卻是隱藏得極好,還在小心翼翼防範周圍出現尖銳物體的主角團渾然不知,他當然不會去提醒。
扶梯到了二樓就下不去了,一樓的自營賣場正在重新裝修,入口和出口都被封鎖住,不讓外來者進入,下午他們路過時看到的那幾輛大卡車,應該搬運的就是賣場裡的貨品。
千穆本已打算原路返回,可當他的視線無意間越過電梯扶手,落於一樓的中庭。
放置在一樓中庭吸引顧客的藝術雕像,被一塊黑布粗略地蓋住,從他這個角度還能看到幾個鋪麵,鋪麵外也都被防灰的黑布罩住,將店內的情景匆匆遮掩。
店門外的瓷磚地麵大量鋪蓋著裝修時落下粉塵,即使隔了兩層樓的高度俯瞰,也能看見留在上麵無數淩亂的腳印。
但此時樓下空空蕩蕩,一個人都沒有。
“……”
千穆的眼神出現了微妙的變化。
他上到了三樓,拐過彎就是通往四樓的扶梯,可這一刻,他意外地猶豫了幾秒鐘。
一股無緣無故的不安感忽然浮現,千穆側身避開後麵上來的人流,走到扶梯旁的玻璃圍欄邊,再往下看了看。
這次轉身,他沒有管扶梯,快步向前找到了消防通道,從這裡重新下了兩層。
消防通道內,通向一層的門自然也是鎖死的。
千穆抬頭望去,攝像頭攀爬在樓道頂部夾角中間,鏡頭處一片漆黑,沒有閃爍的紅光。
監控沒有在工作。
“砰——!”
他直接踹開了擋在麵前的消防門。
商場內的嘈雜音樂和人聲蓋過了底部的重響,即使有人聽到,也會默認是裝修時的噪音。
紅發青年如此無阻礙的進入了一層,走在不會被樓上之人看到的死角中,矯健似一隻習慣於黑暗中警覺行走的夜行生物。
隨便掀開遮住店麵的黑布一角,店內的裝陳一切如舊,商品幾乎都好好地放在貨架上,腳印隻在店外徘徊,不曾延伸進店內。
隻有一個地方除外。
千穆稍稍用力,搬開了堵在一家看似平常的鐘表店門口的裝修器材,他進到裡麵,借著手機的光環視一周,穿過昏暗下仿佛徹底失去靈魂的玻璃展櫃,走向了一個角落。
嘀嗒、嘀嗒……
鐘表指針還在有條不紊地轉動著。
千穆繞進一個大概是倉庫的裡間,在貨架前同樣一片狼藉的地板間,摸到了一點怪異的凸起。
他扣住微翹的凸起輪廓,用力一提——
鐘表店的地板之下,還有一個倉庫。
借著一點微光隱約可見的是,這個倉庫可不小,準確的說,這裡大概是整個賣場的地下倉庫,已經在此隱藏了不知多久的時間。
地上的普通商品沒有運走任何一件,真正被匆匆運走的,大約是堆放在倉庫裡的一些特殊的“貨物”。
陰暗到冰冷的空曠倉庫內,充斥著一股陳舊腐敗、令人作嘔的氣息。
千穆幾乎是立即抬手捂住口鼻,瞬間冰冷起來的表情難以遮擋,微微戰栗的瞳孔儘顯厭惡。
他其實沒有嗅到什麼明顯的味道,也沒有親自動手去搜尋四周的痕跡,但心頭的不適感,已經告訴了他“貨物”會是什麼。
雖然已經不想在這裡多待一秒,可時刻敲擊胸膛的不安竟還未退散。
到這一步,千穆麵上的神色已經足夠難看,甚至不知怎麼被怪異的心理作用影響,他竟忽然覺得有些冷,手指關節不自禁地僵硬了起來。
不祥的預感,持續到了他轉動手機自帶的一點光源,照到了就在不遠處隱有光亮的地方時。
嘀嗒——
嘀嗒、嘀嗒、嘀嗒——
細小的聲音在死寂中放大。
無數嘀嗒重疊成一個緊迫壓抑的節奏,好似死神到來前的腳步聲。
結構最簡單的定時炸彈,正粗暴的綁貼在承重牆上,而倉庫四周堆放著的箱子裡的,恐怕也是——難以計數的炸藥。
此時,電子計數器的紅芒勾勒出冰冷的數字。
倒計時,27分鐘。
“……”
“…………”
千穆的理智,不知何時斷掉了。
他還是在倉庫裡,但外麵不是人來人往的商場,也不是有朋友還在樓上等他回去的現實。
外麵應該是學校,而從他身上湧出的血,窸窣著穿過了鐵門與凹凸不平地麵的縫隙,淌出去了很遠很遠。
有二十三根鐵刺紮穿了他的雙臂和雙腿,把他釘在了地上無法掙紮。
有十六根貫穿了腹部,有十二根從上方墜下,從無數個角度紮進了胸膛,還有兩根插進了不斷湧血的喉嚨,交疊起的樣子就像血洗過的十字架,堵住的血和內臟碎塊很快又從新的傷口漏出來。
最後一根鐵刺無情地貫穿了心口,撞歪了其他早已紮在體內的鐵刺,被俯身觀察他麵容的少女笑嘻嘻站在一邊——
痛苦。
窒息。
萬分痛苦。
刻骨銘心的絕望。
這是千穆經曆過的死亡。
即使世界融合失敗,他幸運地死而複生,但【死亡】無法當做夢與幻覺,正因為親身經曆過,他才無論如何都想遠離曾經短暫感受過的無儘黑暗。
可是死亡也是解脫,黑暗中有著他同樣渴求的安寧,乾脆就這樣沉浸其中——偶爾也會這樣默想。
瘋魔般害怕危險執著求生,感到絕望、毫無希望可言時,又自暴自棄想要一死了之,仿若人格割裂了一般,瘋狂地折磨著自己。
第二次世界融合之初,千穆便是處於這樣瘋狂矛盾的狀態,比隻是知曉自己身患絕症還要痛苦百倍千倍。
在貝爾摩德的幫助下,他用了四年,勉強讓自己重拾了正常人的外殼,心理狀態稍有好轉,但不明顯。
與降穀零等人相處的兩個月,他痊愈的速度更是驚人的快,兩個月實現了遠超四年的效果,簡直堪稱奇跡。
這也便是千穆放任自己繼續沉溺在友誼遊戲中的……根本原因。
其實他不是不清楚,這種治愈方式雖然有效,但針對他的處境,反而更加危險。
若是真因自己越來越像正常人,就忘乎所以,遺忘掉了真實的自己,得來的反噬,將會毀了他。
——而現在。
最不願意麵對的“意外”,果然還是來了。
千穆微微鬆手,手機掉在了地上,滾落到最近的一堆炸藥旁邊。
四年來與貝爾摩德的相處,壓不住此時他對【死亡】的【恐懼】。
兩個月間找回的【活著】的感覺,誤以為或許能夠稍稍體會一會兒的【溫暖】,在【恐懼】麵前根本不堪一擊。
“……”
意想不到的是,紅發青年似乎很快就冷靜下來,上前幾步,彎腰,將手機重新撿了起來。
細碎的額發略微遮擋住了眼,但他透出的目光仍是淡淡的,在這張如薄紙的麵孔上尋不到絲毫焦躁或暴虐,他的心境好似無風之夜的湖麵。
他赤色的眼瞳許久沒有聚焦,機械般點擊進入手機郵箱,編輯出短短一段文字,發送。
文字內容隻有一串仿若亂碼的車牌號,來自於下午他目光掃到的那輛卡車。
以及跳段,沒有前因後果的一個符號。
【?】
千穆不需要想象收件人突兀收到這封郵件時是什麼反應,他隻需要等待。
他隻給了對麵一分鐘的時間,而對方在半分鐘後回複了郵件。
提示音響起,急促的震動,不知是否承載了發件人無法平靜的心情。
千穆打開回件看了一眼,冷不丁地,輕輕的笑聲從他口中發出。
下一順,他毫不猶豫往外走,重新通過消防通道上了二樓,但卻再未向上,而是直接離開了商場。
四樓的ktv包廂。
鬆田陣平的手機震了一震,收到了新短信。
他拿起手機一看發信人的名字,先莫名地“呃?”了一聲,心說紅毛笨蛋是不是腦子散出了問題,突然給他發短信乾嘛。
但隨後點開短信,他頓時愣住。
其他人還在歡聲笑語,鬆田陣平卻突然暴起,拉開門便往外衝去,嚇了一跳的眾人還沒來得及拉住人,萩原研二這邊也收到了新短信——過程跟鬆田陣平完全相同,他看清楚短信內容後,跳起來跟著一起衝了出去。
但他細節做得比發小要好,衝出去之前捎走了一把桌子上的剪刀,然後把自己的手機直接扔給了伊達航:“沒時間解釋了你們自己看吧!”
伊達航差點沒接住,手忙腳亂撈起手機,降穀零和諸伏景光也茫然地湊過來,和他一起看。
【一樓地下倉庫,定時炸彈,25分鐘,相信你們可以解決,位置和路線標注如下。
我有事先離開,不用擔心。】
三人:“…………”
“定時炸彈????!!”
“我報警,零和景你們先去疏散!”
“可惡……怎麼會!”
三人立刻行動,沒有多餘的考慮,也根本沒有質疑千穆短信的真實性。
鬆田陣平和萩原研二人衝出去乾什麼不用猜,炸彈還有25分鐘就要爆炸,臨時讓□□處理班過來已經來不及了,他們倆雖然還沒畢業,在拆彈上卻很有天賦,不想整棟樓無數人被炸上天,便隻能硬著頭皮上了。
發短信的人說相信他們能解決,那基本是真的沒問題……
可那個家夥在這節骨眼上又要往哪裡跑啊?!
小夥伴們忙得上躥下跳,隻能在內心瘋狂吐槽千穆,想著等這邊危機解除再心急火燎地去抓人。
而轉到已經被五人怒罵八百回笨蛋的對象這邊。
千穆正停在馬路邊等車,先後又發了幾封郵件,不等回信,他空洞而晦暗的視線直視前方模糊的車影,撥通了一個隻保存過,從未撥打過的電話。
“你找錯地方了,gin。”
紅發青年的語氣平和,尾音似還帶著些微的上揚,不看他此時的眼神,隻聽聲音,可能還會誤以為說話者的心情有多輕快愉悅。
“那些要被清理的垃圾,已經將東西轉移走了,跑得還挺快,甚至——有空給你留了個陷阱。”
說著,他又笑了起來,壓低聲音,說了一句話。
……
臨海,港口。
無數集裝箱堆積在岸邊,天空似被不斷排放的工業廢氣同化得灰蒙暗沉。
黑色保時捷靜靜停在集裝箱背後的陰影裡,距離情報所提的泥慘會殘餘乾部的躲藏地點,以及囤放重要貨物的庫房,隻有不到一公裡的距離。
“gin,你這是什麼意思。”開口的男人是rum的下屬,專門負責情報工作,此時坐在銀發男人身邊,語氣很是不善,“遲遲不行動,還不許我完成任務後離開,你在懷疑我提供的情報嗎?”
“閉嘴。”gin冷冷道。
以他的謹慎,隻要隱約感覺到一絲不妥,就不會貿然行動。
男人知道這一點,隻能悻悻閉嘴,勉強耐心地繼續等待——等待gin覺察不出異樣,或是不肯放過到了嘴邊的獵物的那一刻來臨。
片刻,突兀出現的異動讓男人微怔。
gin的大衣口袋裡,手機震動。
駕駛位的vodka無意間透過後視鏡,看清了大哥劃開手機,盯著來電顯示的表情。
——vodka渾身一震,險些一個手抖腳滑。
gin接通電話後,許久都沒有說一個字。
沉沉壓抑無聲在車廂內彌漫,vodka和男人表情凝固,莫名不敢出聲,甚至不自禁地屏住呼吸——
“……剛好我也想去看看,你解決完手上的事,就過來吧。”
電話的另一邊,那個人微笑著說。
同一時間,銀發男人陰沉狠厲的臉上,竟也浮現了如出一轍的瘋狂笑容。
“是。”
他掛斷電話。
下一刻,無論是疏忽還是刻意,這位假情報的男人便被一把扔到了車外。
“——轟!”
猩紅的液體翻飛。
gin握槍的左手冷酷收回了車內,隨後車窗升起。
保時捷開離港口不久,集裝箱與工廠建築無一幸免,在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後,被火海無情吞噬,已染霞光的低雲盤旋在空中,燒為了血一般的深黯。
vodka在半路被大哥趕下車時,還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這些年來,自己給大哥開了多少次車,穩穩當當從沒出過事,為什麼這次卻突然被嫌棄了?
他完全想象不到的是,此時,他的gin大哥此時開著車,口中吐露的是與臉上獰笑毫不相乾的恭敬:
“boss,我在接您的路上。”
仿若那隻手鬆開了他的牽繩,項圈也在無聲中斷裂。
惡犬即將在荒野獵場沐血成狼。
“是。甘願為您效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