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圍沒有任何人可以窺探的情況下,屬於王牌特工的沉靜理性,才在男人刀削般的麵上顯露。
從他碧色雙眸中投出的探究目光,似乎追隨著那道紅白身影走到長廊儘頭,從樓梯一層層地向下。
赤井秀一的病房在住院部的八樓。
紅發青年前來探望他的時間,正處於電梯擁擠的高峰期,但進門之時,那件貼身風衣上卻沒有人擠人無法避免的褶皺,反而是紅發青年鬢角邊略有薄汗。
克托爾來時並沒有乘坐電梯,而是順著樓梯走上的八樓。而他離開病房後,也沒有選擇離電梯更近的通道,選擇的是樓梯所在的另一個方向。
什麼人會寧願浪費時間和體力,徒步走上八層樓梯,也不願意選擇更方便省力,隻是需要略等幾分鐘的電梯?
肯定不會是急性子。八層的高度,登爬比等待更費時間。
那會是因為……擔心乘坐密閉電梯時的,“風險”嗎?
赤井秀一有了直覺般的猜測。
針對“克托爾”的情報記錄中,或許可以再增添一條:目標在日常活動中,帶有與偽裝行動時截然相反的過度謹慎。
“克托爾”這個名字,在殺人魔事件前,便已經在赤井秀一的關注名單上。
赤井秀一秘密來到島國,真正的目的是尋找父親赤井務武的線索,調查並嘗試潛入一個被稱作黑衣組織的跨國犯罪集團。
他的行動獲批本來不會這麼早,但黑衣組織近一年來在島國動靜頗大,原先還算低調的組織忽然開始招攬外圍成員,fbi高層認為這是一個機會,便提前派出精英探員前往島國。
雖說那群藏身於黑暗的食腐烏鴉正在填充爪牙,擴張的速度似乎加快,但它們謹慎多疑的作風未改,對外圍成員的要求甚至比過去更高,赤井秀一不敢輕舉妄動,隻能耐心地潛伏起來,結合fbi總部傳來的情報,自己同時暗中調查。
他先找到了幾個疑似組織外圍成員的小角色,想要通過他們的行蹤,挖出至少一個正式成員的蹤跡,但名單上的幾人一個月來雖偶有異常,卻均是單獨行動,無法順藤摸瓜。
克托爾會出現在他的懷疑名單上,算是一份意外收獲。
赤井秀一追蹤某個懷疑對象時,發現目標與克托爾有過短暫接觸。
克托爾的相關資料很容易找到。
阿方索·克托爾,日文名不詳,男,22歲,日裔混血,國外著名醫科大學畢業,回國後出於興趣愛好,轉而研究犯罪心理學。
家境優渥,獨居,人際關係簡單,有一所自己籌辦的研究所。
而赤井秀一追蹤的那個懷疑目標,與克托爾接觸的時間,剛好處在前不久,克托爾對外發表研究論文之後。
時間點或許並不是巧合。
赤井秀一將這個名字記下,正欲找機會接近調查時,便正巧偶遇上了一件無頭拋屍案,雖未在現場發現什麼證據,但前幾天在附近酒吧露過麵的殺人魔夫婦,剛好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一路跟蹤夫婦二人來到了臨海城市——比起放在東京不會跑的克托爾,還是放著不管就會害人的殺人罪犯更為重要。
結果就是,默默給殺人魔乾了一周活兒後,不用他之後想辦法去偶遇,克托爾便自己來了。
兩人無意間產生的交集,顯然給赤井秀一帶來了巨大的便利,他借機觀察克托爾的言行舉止,在醫院的交談,也有意無意用不會引起懷疑的話題進行試探,試圖得到更多的線索。
而克托爾的表現可謂是完美無缺,他的眼神、微表情、潛意識動作、從談話中漏出的觀點,都表明了他是一個三觀成熟,對犯罪行為了解卻頗為厭惡的“正常人”。
——而在剛剛提及有人總將心理變態歸結於外在影響時,克托爾有一個僅限於一瞬的不屑神情。
這個細節可以解讀為,他對這些同情心泛濫的天真者的不屑,也可以解讀為對這句話本身的不屑。
把遭受苦難仍堅強生活的無數人,和變態放在一起,說他們會不同隻是因為一個選擇,就是對前者的折辱了。
所謂的被迫扭曲,不過是為變態的瘋狂扯一層遮羞布,而真正的瘋子則要比變態更勝一籌,因為他們不遮不掩,以此為樂。
譬如那一身黑衣的烏鴉們。
克托爾會是其中之一麼?他是作為烏鴉的同類欣然得到了招攬,還是以純粹的天才研究者身份得到關注,不幸地被拉入深淵之中?
赤井秀一用冷靜的視線探尋著,答案還遙不可及,克托爾的真實至今還在一片濃霧中。
不過,包括赤井秀一自己也是如此,他相信克托爾能夠注意到,所以他刻意在同一個話題中留下了曖昧不清的態度,方便之後能夠隨時向兩種方向解讀。
等到他們之後再熟悉一些,確定克托爾的確是組織成員後,赤井秀一便會逐漸向他透露自己偏向陰暗麵的想法,嘗試通過他進入組織。
這次解決殺人魔讓克托爾名聲大噪,赤井秀一確信組織不會忽略,如果克托爾真的是那個組織的一員,就算隻是作為外圍的考察成員,那麼在這之後,他的地位也必然會得到拔高。
而赤井秀一自己,即使實力有所已隱藏,但在殺人魔事件中仍顯露出了不凡之處,隻要克托爾願意引薦,相信組織會樂意給他一次“麵試”的機會。
一不留神,想了這麼多。
赤井秀一低頭,他不知何時換成握在掌心的那顆蘋果,微微晃動,紅色果皮表麵的水珠早已經乾了。
“……”
無聲輕笑,即將深入敵營的fbi不緊不慢,淡然地把蘋果放到嘴邊,吃了一口。
不錯,還挺甜。
……
說來也巧,千穆正好也在想“升職”的問題。
但他“入職”的真實情況,跟fbi腦補出的“天才學者剛露頭角卻遭黑衣組織魔爪”不算完全一樣,隻能說毫不相乾。
畢業前夕,當他被警視廳公安部的部長秘密詢問,是否願意換一個身份,臥底某國際恐怖組織時,千穆至少懵了三秒。
“是成員皆穿黑衣,以酒名為代號,勢力遍布世界,商政及各行各業皆有滲透的——危險神秘組織?”
“沒錯。”
“……”
“源千穆同學,這是一個隱藏於黑暗中的恐怖勢力,如果任由其發展,民眾的生命安全將會遭到巨大威脅,我知道以你的家世,沒有直麵危險的必要,所以隻是詢問一下你的意見……”
“……可以,我同意。”
“你在警校的成績相當突出,嚴謹的性格,也十分適合……嗯?!”
源千穆訓練時總把“危險”掛在嘴邊的事情,連警界高層都聽說了,部長隻是帶著試試的心態來搶人,根本沒抱幾分源家大少爺真願意冒生命危險去臥底的希望,萬萬沒想到這一試,還真成了。
大概他能答應臥底過於不可思議,千穆遭到了接連不斷的詢問確認,實在是煩不勝煩。
如果是去彆的恐怖組織臥底,那想也不用想,他絕對不可能去。
……但這算什麼。
警視廳揮淚護送恐怖組織頭子回老家療養,老家有車有彆墅有美女秘書貼心小弟,但他們還是怕他在老家住得不夠開心,每個月給開高昂工資和任務資金,逢年過節還有雙倍臥底補償費?
千穆一時竟覺得又離譜又好笑。
答應,自然得答應。拋去不重要的雙倍工資不提,他自己臥底自己的組織,自由度極高,毫無風險可言,還能占掉一個臥底名額,免得警視廳又一個勁兒往他家酒廠摻水。
再一想,拿到一個警方認證的臥底身份也不錯,他能光明正大在同樣臥底進來的笨蛋二人組麵前露臉,將當初臨場心理特訓開幕時的恐嚇再來一遍——不,這是對降穀零和諸伏景光的考驗,驗證驗證他們的培訓結果是否過關。
他,神秘而陰狠的黑衣組織boss,怎麼會幼稚到想看那兩人當場傻住了的呆臉呢?
千穆很愉快地接受了任務,畢業以後立刻麻溜地消失,甚至沒跟降穀零他們吃上一頓慶祝各自入職的飯。
畢竟降穀零和諸伏景光也消失了,這頓飯本就吃不成。
他進的是警視廳公安部下屬的公安機動搜查隊,跟同在公安部的諸伏景光不是一個部門,當然,諸伏景光他們現在大概也正接受臥底培訓去了,不可能知道小夥伴不僅無聲無息成了他的同事,更是憑借專業技能跳過了培訓環節,在臥底的道路上先行了一步。
警視廳給千穆準備的人設,基本就是赤井秀一查出來的那一堆。
直屬上級給他安排的臥底路線是,先偽裝成歸國不久的年輕學者,先從外圍行動成員做起,後逐漸展露出醫學研究與心理學方麵的才能,引起黑衣組織高級乾部注意後,爭取打入組織內部極其神秘,警方至今未能掌握一絲詳細情報的研究部門。
千穆十分嚴格地遵循了這個計劃。
其他臥底想要混入組織,先要從調查並接近組織成員開始,公安部隻能傳遞關於該成員的情報,不可能幫他牽線。
因此,接觸時必須小心翼翼,不僅防備著暴露,還要接觸過程中防備層層環繞的哪個瘋子突然發瘋,禍及己身。
整個過程猶如在刀尖上行走,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即使身死也不會有人前來支援——而這,還隻是潛入的開始。
然而,千穆很不耐煩:“跟著走流程,太麻煩了。”
他選擇另辟蹊徑。
這半個月來,千穆待在公安部出資金給他全款買下的研究所裡,就做了兩件事:
第一件:寫論文發論文。
第二件:寫完論文後等個三天,從gin給的底層人員名單中,隨便挑一個住得近的,命令他在自己研究所門口晃幾圈,晃完自己該乾嘛乾嘛。
於是。
並不需要真的接觸哪個乾部,亦或者丟下手頭的研究辛辛苦苦在夜色裡徘徊,當boss的就是這麼任性。
半個月後,在上級的鼓勵、聯絡人員的支持……在所有知情者的期盼下,千穆終於成為了——
普普通通外圍成員。
上級表示很欣慰,隻用了半個月就避開組織的鷹眼,順利成為外圍成員,源千穆果然是個適合臥底的人才。
接下來的一個月,千穆繼續泡在警視廳送給自己的研究所,偶爾寫點論文往外發一發,到了固定的日子,便前往自己位於療養院底下的私人領地,繼續配置救命藥物,兩不相誤,比被關在警校時舒適了豈止百倍。
千穆幾乎要沉浸在這份久違的安詳中,當然,是“幾乎”。
在領到警視廳秘密發到銀行卡裡的第一筆工資時,千穆終於是想起來了——他似乎是一個臥底的事。
因此,在作為外圍成員“艱難活動”了一個月,覺得似乎差不多是時候了,他打算給自己找個升職的借口。
調查殺人魔痕跡的委托來得恰到好處,千穆這才破天荒地主動行動起來,勉勉強強出了一個遠門,忍受了好幾天想把殺人魔脖子擰斷的煩躁衝動,讓這個事件順利告終。
升職的借口順理成章地有了,無論是警方這邊還是組織那邊,都挑不出任何問題——畢竟“克托爾”如此優秀,黑衣組織就需要這樣的人才。
從外圍成員往上升級,便是擁有代號的正式成員。
而組織成員的代號,作為得到認可的象征,皆是由神秘莫測的boss親自賜予。
不過boss這些年來一直劃水不管事,取代號的重任目前交給了gin偶爾貝爾摩德想找點樂子,便會幫gin分一點負擔。
——據說貝爾摩德取的代號更好聽,隻有一點不好,她偶爾會給男性取女性化的酒名。
自己給自己升職的前夕,千穆的心情非但不激動,反而情緒頗低。
躺在研究所二樓的臥室床上,清涼月色照在窗沿,沒能踏入半昏半暗的領地,到了準時入睡的點,他竟有些睡不著。
不知為何,千穆總覺得臥底簡單得索然無味,似乎缺了點什麼意思。
“嗯,無論在什麼地方,升職都是重中之重的大事……難道,還是需要一點儀式感?”
想了想。
右手從被子下探出,往上摸了摸,抓到了放在枕頭邊設置靜音的手機。
自畢業以後,千穆的手機便是不變的靜音狀態。
信箱裡積攢了二十幾條未讀短訊,發信人有鬆田陣平。萩原研二,伊達航。
有十多條集中在一個月前,最近收到的短訊倒是少了,但依然是隔幾天來一條,仿若失主仍在堅持不懈尋找走丟的家貓。
千穆沒有點開短訊,任由未讀顯示占據著信箱。他隻盯著那幾個名字,短暫地看了一會兒,便點開新信息,編輯文字。
【收信人:gin】
【晚上好,打擾了,我是克托爾,不知道gin大哥對我有沒有印象?
我想請問,以我目前的資曆,有沒有機會成為——擁有代號的正式成員呢?靜候您回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