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 47 章(1 / 2)

千穆並不知道改變“劇本”的具體代價是什麼。

但他還是下意識遠離故事和故事裡的主角,避免自己與劇情中牽扯太深,這是從上一個世界總結出來的習慣——或者說血的教訓。

即使那時的他完全沒有主動摻和進去,得到的回報依然刻骨銘心。

他是不想重蹈覆轍的,參與便需要小心翼翼,更何況改變,那麼改變需要付出什麼代價,自然也就與他無關。

但現在——

一個始終隻願想著自己的人,竟突然開始因為彆人的生死而動搖。

這意味著什麼?

貝爾摩德給了他一個不太想接受的回答。

千穆還是看著車窗。

但他空洞的視線並沒有如以往那般,毫無目標地平視著那些稍縱即逝的遠景,而是不知不覺停頓在了自己的臉上。

車窗色澤暗沉,隻顯出了紅發青年的模糊輪廓。

他的大半麵容被分不出夜色還是玻璃本身的陰影侵融,唯有那雙平靜得近乎死寂的赤眸倒映其中,仿若黯淡天空中象征了不詳的猩紅星辰。

千穆失神的時間很短。

他人根本不可能看出,在這短短的幾瞬,他想到了什麼毫無意義可言的事,又做了什麼艱難又愚蠢的決定。

他想到了那家明亮的餐廳,其實那間餐廳一直透過音響播放著柔和如催眠曲的鋼琴音,聽得他有點昏昏欲睡,但在那四個人走進來後,他就不得不提起精神,因為他們把他吵醒了。

他又想到自己說是要鄭重地前來,見明日將死之人最後一麵,注目禮權當做送彆。

可是,像在刻意躲避著什麼,他坐在那裡,並沒有回頭去看。

直到鬆田陣平突然搞出了一個意料之外的烏龍,他才陰差陽錯瞟了那三人一眼。

三個必死無疑的人看著很是精神,跟在警校時沒什麼兩樣,尤其是那個明天就要離開的家夥,拖著發小跟易容成路人的他道歉時,疑惑而敏銳的目光在他臉上輕掃,又落到他剛剛放下的,那根不知為何似乎快被徒手捏斷的銀匙上。

千穆的偽裝沒有漏洞,表演也完美無缺,唯獨漏掉了一點極小的細節,沒能及時控製住。

他不知道萩原研二能否發現,又能否將他認出。

他隻做了一個靜靜的權衡。

因為沒有在自己的意願驅使下,好好地將那些人打量一遍,所以這次的送彆作廢不算。

他做事喜歡完美,有始有終。

——那麼,就真的下次再見吧,等到所有人都在的時候。

“vermouth。”

“boss,有什麼吩咐嗎?”

千穆早已將側向左方的頭轉回,上半身緩緩靠後,將絕大部分緊繃支撐的力道都散開。

他抱著手,不知何時閉上了眼:“讓這個人在今晚消失。”

一個相當陌生的名字,附加一點簡略的身份資料,從紅發青年口中說出,無情無緒,仿佛已成了鮮血凍結的冰冷質地。

貝爾摩德在自己的記憶中略加搜索,沒有與這個名字相關的信息,確定是無關緊要的小角色,不知道boss為什麼會特意關注。

她當然沒有詢問,立即相當愉悅地應下了:“是,boss。是許久不見的boss的親令任務呢,感謝您選擇了我,唔哼……希望gin知道後千萬不要生氣。”

千穆的沉思著的眉毛微顫:“……你不刻意炫耀給他知道,他就不會生氣了。”

“那怎麼行呢,這可是boss給我的殊榮,不跟boss最信任的男人分享一下喜悅,聽他說一句恭喜,我就感覺少了點什麼。所以~boss,可以嗎?”

“……”千穆閉目養神,權當做沒聽到,他是管不住貝爾摩德的,就算說了不可以,女人也會采用各種彎繞曲折的方式,暗示給gin知道。

在boss不會生氣的前提下,貝爾摩德總是在給gin添堵的道路上樂此不疲。

也就是以gin的性格不會跟boss告狀,畢竟他更喜歡親自動手解決問題——然而他又不能把貝爾摩德解決掉,因此遭到貝爾摩德的完美克製。

所以說,gin吃虧就吃在話少不會告狀上,如果他也來跟boss控訴貝爾摩德……

——還是彆、算了,免了!

千穆冷不防想象出了一個怨氣衝天正跟自己告狀的gin,立馬被腦中這詭異的畫麵噎到,險些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告狀怨念gin的後勁兒還有點大,壓在千穆的沉重感都被衝淡了不少。

他細想之下,隻能再度打破自己絕不乾涉兩個下屬私人關係的原則,帶著點頭痛道:“我發現你最近說話越來越喜歡這個口氣……你和gin都是我最信任的下屬,沒有必要跟他爭——爭這種毫無意義的東西吧。”

千穆忍到現在,多次表現得心無波動的樣子,這回總算說出來了。

他一直覺得貝爾摩德的“興趣”有點怪,為什麼非要跟gin爭誰得到了他口頭直述的命令,誰又可憐兮兮隻能收到短訊交代,或者乾脆連短訊都沒有,隻能自己給自己找活兒乾。

千穆這個甩手boss基本沒什麼命令可下,不是想隨隨便便端人老窩這種場麵,都遵循小事自己解決,稍微麻煩點的事找貝爾摩德,更麻煩的再找gin的原則。畢竟貝爾摩德很閒,而gin已經夠忙了,不能再給他增添負擔。

這個思路也應該很好理解吧,但貝爾摩德硬是給他搞成了——爭寵?

……這到底有什麼好爭的!

他根本不管事,權利早分出去了,得到他的……寵愛,除了讓極不習慣這一套的他尷尬,得不到任何好處。

他們倆一個千麵魔女,一個冷血瘋子,還都比boss年長不少,難道就不覺得彆扭嗎??

“您不好意思了?可得到您的寵愛,對我……真的很重要哦。”

貝爾摩德看似隨意地笑著,實則微微抿起的唇角,暴露了她內心潛藏的緊張:“因為已經從您這裡得到了太多,一不小心就變得貪心了那麼,您會斥責我沒有分寸的一點小心思嗎?”

最開始,貝爾摩德其實隻是故意開玩笑,用能吸引紅發青年注意的一個話題,將他從忽然的壓抑中帶出來。以她對千穆的了解,即便是有意隱藏,也能察覺到部分。

但現在紅發青年的情緒似有好轉,貝爾摩德自己反而被無意間提到的話題揪住心臟。

她的確和那個男人互相看不順眼,且完全不想看到對方的臉在近處晃蕩,但看在boss的麵子上,兩人絕不會真的廝殺爭鬥,鬨到難看的地步。

貝爾摩德突然煩躁又難言地意識到,在某個方麵,gin和她是一樣的。

他們都從boss那裡,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贈與,便抓緊了不肯放手。

gin孜孜不倦地用他那血腥濃烈的方式,證明著自己足夠有用,以此從boss那裡得到更多認可,欲望之深,溝壑難填,足以證明他是個貪婪無上限的家夥。

貝爾摩德可能還要更加貪心一些,她想要的不僅是boss的信任,還有另一種更珍貴的寶物。

所以她才會羨慕,不,嫉妒那幾隻好命的警犬——在玩鬨調笑間,如此輕鬆就得到了她渴望的東西。他們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幸運。

無聲中。

輕輕拋出最擅長的試探與暗示,貝爾摩德卻像是等待死刑宣判一般肅穆,從紅發青年口中取得不知好壞的答案。

“……”

千穆其實一直知曉,貝爾摩德想要的是什麼。

隻是,他仍像躲避警校那群人一樣,下意識地回避了這份期待。

“家人”,是比“友人”更陌生的詞彙。

他其實是有家人的。貨真價實的父母,此刻就在融合的世界之外,各自忙碌著。

心中留給“家人”的位置,曾經得到過填充,但那是太久遠之前,千穆早就記不清了,他後來始終將那塊冰冷的凹槽空置,並且習以為常。

貝爾摩德應當是與被他替換的原boss有著某種血緣關係,於是便受到界融能力的影響,將這份親情的羈絆,在一無所知地情況下轉嫁到了他身上。

五年的陪伴不是假的,從千穆此刻的沉默,可以窺見他再度生起波瀾的內心,那塊乾枯發裂的空地,可有起死回生的希望?

……千穆動搖了一瞬。

今日他已動搖了太多次,這樣下去會更危險,必須停止。

“隨你。”

他隻能這麼說,說完,便像被疲倦席卷了一般,徹底垂眸不語。

貝爾摩德送千穆回的不是研究所,而是他真正的住處。

在警校時沒什麼機會回來,畢業後以克托爾的身份活動後,自也不能肆無忌憚地亂跑,今晚無人注意他的行蹤,倒是可以久違地回家一趟。

庭院裡的落葉打掃得很乾淨,被伴奏的竹筒重新回到了池塘間,和室內,包裹在家具尖銳邊緣的海綿,在幾個月前就挨個拆掉了,屋內看著頓時正常了不少。

千穆回來的第一件事還是洗澡,原本被賦予哀悼意義的黑色外套,進屋後就被他隨手丟在了地板上,這件外套他已經不打算再穿了。

換好睡衣走出浴室,千穆吹著頭發,吹風機鼓動著巨大的噪音,將他濕透的紅發吹得呼呼搖起,有幾顆晃出來的水珠,順著麵頰與脖頸,轉瞬便滑進了他的衣領。

“明天……”

想著明天的安排,原定的計劃當然是一切照舊,聽說還算努力的研究員們又有了一點新進展,他還要急著回去看報告。

可坐在自家舒適度遠超研究所辦公椅的沙發上,千穆略一思索,好像最近他有點太努力了,過度操勞對身體有害,他完全可以自己給自己放一天假,出去運動運動,散一散步——順路晃悠到明天本來會發生爆炸的那棟公寓大樓附近,也不是不行。

他當然隻是去散步的,因為那個地方已經不會有爆炸了。

晚上告訴貝爾摩德的陌生名字,就是明日會按下控製器,將本已停止的定時炸彈突然引爆的犯人的名字。

千穆在劇本裡把隻有極短篇幅的犯人找出來,交給貝爾摩德處理,為的是萬無一失,不定因素必須徹底地消失在今晚。

貝爾摩德辦事肯定不會有問題,他很放鬆地把頭發吹乾,看了看時間,決定今晚要早睡。

然而,安定隻持續到半夜。

千穆隻睡了不到兩個小時,貝爾摩德就打來了電話。

被吵醒時,千穆猛地睜眼,轉頭看向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

他心頭有不詳的預感,因此半晌沒有伸手。

直到貝爾摩德掛斷電話,重新發來了短訊,千穆才按下莫名攢動起來的不安,開始看收到的消息。

隻過了瞬息。

千穆的雙眼不禁睜大,一絲驚愕浮現在麵上。

貝爾摩德從不會在夜間給他打電話,除非遇到了異常緊急,或是——難以理解,甚至尤其荒謬的怪事。

【boss,關於您讓我處理的那個目標……十分抱歉,我沒能找到這個人的任何信息。】

貝爾摩德原以為,這次的任務格外簡單,隨便找個剛加入的新人都能搞定。

但她很快就發現不對:要處理的目標,竟然找不到。

名字、外貌特征和活動範圍都有了,怎麼會沒有半點痕跡?

貝爾摩德緊急向情報組發布任務,命令他們不管采用什麼手段,必須以最快速度把目標挖出來。

但在一番大動乾戈後,貝爾摩德得到了彙報,震驚憤怒之時還覺得十分古怪。

不管是實地調查,還是直接入侵警方的信息庫查找……依舊什麼都沒查到。

就像——這個人,根本不存在一樣。

情報組應該不至於沒用到挖不出一個小角色的地步,貝爾摩德不得不打擾boss的睡眠,及時向他彙報自己的失敗,並且詢問自己有沒有弄錯boss口述的信息。

炸彈犯的名字,躺在千穆的手機屏幕中。

黑色字體板正普通,落在千穆瞳孔微縮的眼中,卻仿若正在張狂地咧嘴,對妄圖隨意操控命運的無知之人發出嘲笑。

他沒有立即回複貝爾摩德,而是起身來到書房,打開電腦。

臥底的身份給了千穆不少便利,最基本的便是自由登錄警視廳公安內網的權限。

他也進入了信息庫,輸入已知的名字,從中調出數量不算多的檔案,挨個確認。

不到十分鐘,他就找到了他想要的那個名字。

“……”

千穆的目光緩慢移動,將上麵的信息記下,用短訊發給了貝爾摩德。

隨後,他撥通貝爾摩德的電話:“叫人去這個地址,照片我也發給你了。”

貝爾摩德卻遲疑了片刻:“抱歉,boss,我沒有收到您發來的信息。”

“……”

千穆的呼吸有短暫的凝滯。

如同組合轉動的輪軸間,忽然滾入了意想不到的異物,精細運轉的整個機體在“哢!”的巨震後,無法運作的同時險些崩裂。

他頓了頓,檢查起發送後自動存入發信箱的信息。

那條包含詳儘地址和照片的短訊,根本沒有發送成功,裡麵的文字與圖片,無聲無息地從千穆的手機裡消失了。

他重新編輯信息,重新按下發送,整個過程中沒有眨眼,沒有移開過視線。

於是,他親眼看著信息憑空消失,如被無形的橡皮一點點擦去。

“…………”

千穆對著空白的頁麵看了很久。

“boss?”

許久未得到回應的貝爾摩德回撥詢問,她那邊還在讓人尋找,可依舊一無所獲,心下正是焦急不安的時候。

千穆卻異常平靜地說:“沒事,不用再找了,這件事到此為止。”

掛了電話。

千穆坐在電腦桌前,久久未動。

不再是將後背托付給椅背的坐姿,他緩慢支起腰,按在桌上兩邊的雙手緊縮成拳,隨身體的前傾加重著力道——與堅硬桌麵直接接觸的屈起的指節劇痛加深,幾乎要被他無痛無感地把骨頭壓碎。

千穆仿佛不肯錯過一絲一毫的細節,在極近的距離,死死地盯著檔案上的照片,以及檔案中的每一行文字。

愈是沉默,愈象征風暴在醞釀。

當山巒將摧之際。

“……嗬。”

情緒起伏本該巨大的紅發青年竟然笑了,雖然是極度諷刺的輕笑。

他把雙拳舒展開,白皙的指節表麵是一塊殷紅的壓痕,疼痛鑽進骨縫裡還未散去,他卻像毫無感覺般,將自己重重摔進轉椅裡,兩臂輕垂。

千穆默默地想著,原來他還小看了這份“代價”。

貝爾摩德掘地三尺都沒能找到的人,自然不可能是真的憑空消失。

人還在,隻是為了“重要劇情”的延續,有什麼東西臨時將人隱藏了起來,也許在完成這一段劇情後才會被解除。

隻有不屬於這個世界,掌握讓現實與虛擬融合的能力的千穆,雙眼不會被遮掩。

能改變“劇情”的人,同樣隻有他自己。

——不能借用任何人的力量,必須由他親自參與,親自改變。

這就意味著,千穆無法置身事外。

與此前不同,他想救下萩原研二,就必須踏入這代表重大轉折的漩渦中,難以確定自己是能全身而退,還是在魯莽的決定之後,靈魂與屍體一同沉沒深海。

他不得不再做一次權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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