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野誌保強作冷靜,耷起眼簾糾結著,思考著……
……
千穆隔了二十幾分鐘,終於坐上車時,茶發小女孩已經睡著了。
這回是真的睡找了,而不是裝睡,看來她麵不改色地亂想了半天,到底還是把自己累得不行,強製性放鬆了神經。
伸手把垮下來的毯子往上輕提,千穆輕聲吩咐司機把車開穩,便頗有興趣地托腮,正式打量起這位劇本欽定的天才女科學家。
經過小短時間的觀察,他覺得這小孩還真是有趣,不用逗都很好玩——當然,他不會真逗的,他可沒有這麼喪心病狂。
對自己照顧小孩子這件事,千穆原先還有些許不確定,但目前看來,實際情況會比他設想中的輕鬆很多。
這麼一個懂事到匪夷所思的孩子,不需要他從頭操心到腳,最麻煩的心態問題,他反而可以幫她慢慢解決。
沒錯,先從觀貌察色過度解讀的毛病開始糾正。
他不想平時在家做個飯摸把刀,都能讓家裡的小孩兒誤會他要殺人滅口。
不多時,車停在了新家門前。
千穆是昨天搬過來的,他對住所環境的要求不算高,和宮野誌保一樣,隻把重要的書房略微裝了裝,家具裝飾都交給彆人挑選,質量和審美基本過關就行。
他自己的房間無所謂,宮野誌保的臥室雖然也是簡單布置,但千穆是打算把人接過來後,讓她自己先看看缺什麼,再帶她出門現買。
逛街購物是個培養感情的好方式,理論上對任何年齡段的女性都有用,千穆已經谘詢過貝爾摩德,整理了足足一張表的童裝品牌,至於他一個大男人不方便帶小女孩去買的東西,交給隨便哪個女性成員就行了。
千穆的確想過,單身的他和小女孩住在一起,有很多不便,可涉及到複雜的原因,他隻能自己想辦法解決,儘力把不便減輕到最低。
然而,他考慮得再多,今明後三天的計劃安排得再妥當——都擋不住一個天降的意外。
抵達新家,千穆沒能帶著宮野誌保出門購物。
因為下車後,他正準備將還沒睡醒的小姑娘抱出來,摸到的是一手不正常的熱量。
宮野誌保在半路上發起了燒,微紅的臉被毯子一掩,不細看便根本看不出來。
而千穆自覺盯著熟睡小女孩看個不停很變態,為了自己的風評,早早便移開了目光,以至於這時候才發現。
千穆:“……”
明明是跟未來助手的初見,明明自己還什麼都沒做,也沒有任何壞心思,卻把小助手嚇得發了燒——這合理嗎?
他更無辜了。
好吧,心理因素是次要的,小女孩生病發燒主要還是怪她自己,大晚上不好好穿衣穿鞋,光著腳跑去書房睡覺。
千穆略微頭疼了一下,還是加快腳步,將小女孩抱進了新臥室。
宮野誌保有些發低燒,沒有燒到需要送醫院的程度,加上千穆自己也算半個醫生,家裡最齊備的就是藥箱。
於是他觀察完症狀,便給小女孩吃了點藥,快到中午的飯點,又把迷迷糊糊的小女孩扶起來,喂了半碗他現熬的粥。
這一番操作下來,宮野誌保換了一個環境繼續睡覺,間接實現了和千穆打照麵的時間無限延長的心願。
至於千穆……
千穆決定收回前麵那句“照顧小孩很輕鬆”的話。
從來隻有彆人細心照顧他——不,這不值得驕傲,隻是當慣了甩手掌櫃的人,突然體會到照看病人加小孩的艱辛,一時有點笑不出來。
“……謝謝,辛苦了。”
突然接到boss語意不清的電話,貝爾摩德表示疑惑:“不辛苦,為您做什麼都不辛苦,不過到底怎麼了?”
boss:“……臨時照顧了一個發燒的孩子,有感而發。”
“啊——原來如此。是宮野誌保?她怎麼病了?不會是您嚇的吧。”
“……”
“哈哈哈,開玩笑的,您現在怎麼樣了,打電話是為了……找我幫忙?”
“不是,就想對你說一聲謝謝。我自己能處理,而且,不可能每次遇到什麼,都來找你幫忙。”
“我不介意為你做這些小事呀。”
“不隻是為了我……總之,不用了。”
千穆隱去沒說的是,他知道貝爾摩德怨恨宮野誌保的父母,對宮野誌保也不喜歡,所以他不會勉強她跟宮野誌保接觸。
這是他主動邁出一步,跟貝爾摩德變得親近以後,才從女人口中得知的往事。
貝爾摩德曾經做過未完成版“銀色子彈”的實驗體,因為藥物反應喪失了生育能力,換來的則是不老的容顏。
換成彆人大概會倍感驚喜,可貝爾摩德卻對此深惡痛絕,連帶著恨上了宮野夫婦。
千穆沒有追問她怨恨的原因,或許以後會問,但不是現在。
他現在能做的,隻是尊重女人的意願,她沒必要因為他,勉強自己做不願意的事。
貝爾摩德明白他的意思,輕笑過後,沒有再堅持:“好吧,但我不得不提醒您,這個年紀的小孩子生起病可不好辦,您未來恐怕要經常頭疼了哦。”
“不必擔心,關於這個問題,我已經想到辦法了。”
“嗯?”
貝爾摩德好奇,這個自信的語氣,boss究竟想出了多麼極具建設性的方法?
“很簡單,督促她早睡早起,身心健康,同時加強鍛煉,每天跳兩次健身操,在外麵跑個一兩千米,將生病的可能性強行抑製為零,不就行了嗎?”
“…………”
“我當初也是這麼過來的,吧?現在姑且算是很健康。”
“……這個決策太英明了,實行起來絕對會有效的,mylord,我必須支持您。”
糟糕,宮野誌保會不會哭都無所謂了,自家boss越來越可愛了怎麼辦!
——以上是來自黑衣組織某神秘高層的心聲。
不知道熟睡的小誌保感應到相當不妙的未來,會不會做噩夢。
她明明還是個孩子……她明明是個不需要變強壯的科學家!卻被某靠譜又相當不靠譜的監護人暗算,已經逃不開日後被壓著鍛煉身體的命運。
靠譜監護人卻很認同自己的安排。
在遠離疾病這一方麵,他是真正的專家,通過鍛煉從虛弱到除絕症外身體倍棒,他也是經驗豐富,絕對能給小女孩起到榜樣作用,並且迅速幫助她強壯起來,無畏病痛。
這個監護人,他真是當得太適合,太儘責了。
宮野誌保這一覺睡得很久,果然還是壓力太大,病毒爆發開來,讓以為不存在的疲倦瞬間席卷全身。
千穆不用去研究所,閒在家裡沒事可做,便自己把晚餐也做了,照樣是細熬的粥。
本來想著還是等放冷之後,再一勺勺喂給小女孩,但這期間,宮野誌保迷迷糊糊地醒過一次。
天才兒童以實際行動證明,她哪怕意識不清,伴著的小臉照樣氣勢十足。
千穆放在床頭櫃上的碗,被小女孩麵無表情地摸了過來,沒用勺子,自己舉著碗咕嚕咕嚕喝完了。
她還自己掀開被子,自己下床去了衛生間,全程無視了千穆的存在——如果不是千穆把她的碗和勺子及時拿走,這孩子甚至打算帶著碗勺去廚房,自己把碗給洗乾淨。
因為跳過了洗碗的步驟,宮野誌保在臥室門口站了站,似乎經過了一番嚴肅的思索。
她又慢吞吞地倒回臥室,上床,把自己重新窩進被子裡。
“麻煩、關燈……謝謝。”
千穆:“……”
他竟然又想錯了。
照顧這孩子還是很輕鬆,輕鬆到有他沒他都無所謂。
離開房間前,千穆幫她關了燈。
被悄然寂靜環繞的臥室,除了塞得滿滿當當的衣櫃外,幾乎沒有符合普通女孩喜好的特質,反倒像是一個自我封閉的狹窄世界。
千穆還沒有被這片小天地的主人接納,因此,他主動退了出去,關門的動靜同樣很輕。
這一天下來,心情意外地得到了好幾次翻轉。
不過,最初的判斷還是沒有錯。
“是個很有趣的孩子啊。”
“相處下來,會怎麼樣呢……總算有一點期待了。”
不隻是對“可靠助手”的期待,額外混雜的一絲期盼從何而來,千穆此時並沒有注意。
他隨自己還算不錯的心情,在可能會住上幾年的新住所內轉了一圈,最後轉到廚房時心念微動,打開了冰箱。
冰箱裡,有一袋他昨天買來備用的冰糖,客廳那邊貌似還放著幾籃水果,本來是打算給小孩子吃的,因為不知道她喜歡什麼,常見的水果都買了一些。
剛剛聽宮野誌保開口說話,千穆便注意到,她的聲音有點啞。
冰糖,加上正好買了的梨。
回憶忽然被不經意地勾起了些許。
具體時間得追溯到十幾年前,太過於遙遠,出場人物的臉早已沙化,內容自沒有特意重溫的必要,隻要知曉在那個時間點,曾經有一份“溫暖”出現過,便足夠了。
仿佛那段過去沒有對他起到任何影響,紅發青年隻是單純地想起了一個菜譜,隨後神色自若地關上冰箱,又去選了一顆飽滿水潤的梨,和冰糖一起帶到廚房來。
他脫掉手套,將梨泡在盆中洗淨後,拿起水果刀開始削皮,對尖銳物體的恐懼似乎早已經離他遠去。
慢慢削好了梨,將梨肉切成小塊。
梨肉又依次放入小小的,在已經加入了三顆冰糖的情況下,紅發青年略微思索,又往裡麵再加了一顆。
“小孩子生病的時候,嘗不出味道,應該……嗯,再甜一點。”
記憶中的味道太淡了,所以,需要再甜一點。
“好像還忘了什麼材料……哦,對,銀耳,沒有考慮到小孩子會生病,這些東西都沒準備,改天再添置吧。”
紅發青年自語著,仿佛想再確認什麼,將已經裝滿的燉盅端起來看了看,眸光淡化片刻,他又無事般把燉盅放好,開小火蒸了起來。
冰糖雪梨湯想要熬好,需靜靜等待一個多小時。
紅發青年沒有急著回客廳休息,或是回樓上的房間做自己的事情。
他薄且微涼的唇邊攜著笑,抱手等在灶台邊,聽到燉盅裡開始響起咕嚕咕嚕的撲騰音。
他看著水汽漸漸從氣孔中冒出,嫋繞而起,不一會兒便迷蒙了雙眼。
他不知不覺思緒漂浮,在這眸中殷紅也被柔化的時刻,莫名想到了許多。
托相繼遇到的人們的福,如今的他很安寧。
對正擁有的、日後還會持續的平靜生活,當然隻有滿意。
他,希望這一切,不會改變。
他,希望,永遠留在這——
……
他,希望,永遠留——
……
永遠?
留在、這個世界?
仍有咕嚕咕嚕的聲音從燉盅中傳出,水汽依舊承載滿滿的暖意。
千穆心中的寧和,嘴角的笑意,卻在這一瞬倏然凝固。
他想起了一件事。
今日的一切……
不管是與宮野誌保見麵時,回來後照顧小女孩時,與貝爾摩德通話時,還是忽然回想起過去,決定為小女孩做一碗冰糖雪梨湯時。
他內心的想法,采取的舉動,都出自他自己的意誌,他確實會在那時那刻,做出完全相同的行為。
哪裡都沒錯。
哪裡都合情合理。
一切都是正常的,他隻是忘記了一個細節。
今早,他根本沒有出門的打算。
他的想法,被無聲無息地修改了。
還有這安詳的,好似隨時能將他融化的幸福感——並不·屬·於他。
千穆從來不願沉溺於不變的安寧,他需要的是變化,隻有不斷向前,奮力一搏,才能抓住那始終苛待他的希望。
腦中消停了許久的劇本,悄然發生了變動。
雖然隻是新增了一小段內容:
【“源千穆”那天沒有去研究所,徹夜守在宮野誌保身邊,並依照久遠以前的回憶,給小女孩做了一碗冰糖雪梨湯。
他理解了與家人相伴的感覺,彌補了過去的執念,體會到了曾經既恐懼又向往的安寧,便再也忘不掉此刻的感覺。
“源千穆”端著冰糖雪梨湯,回到宮野誌保床邊,本想將她叫醒,但他坐在床邊,不知不覺睡著了。
他做了一個安詳的美夢。】
“……”
“…………”
安詳?
安……詳。
從紅發青年無波無瀾的麵上,看不出任何情緒,更不可能探知到此刻——
他眼波歸於死寂的此刻,究竟想了什麼。
許久後。
似乎憤怒與厭惡皆未出現。
千穆隻是抬起了自己的左手,凝視著白皙潔淨的手腕。
這塊肌膚還沒有被烙上鎖鏈的勒痕。
可要將他拖入無儘深淵的困意,已經無聲纏繞住了他的身體。
此刻是做夢的時候嗎?
或許吧。
隻可惜,他還需要再清醒一段時間,美夢,還是免了。
千穆在廚房等候了一個小時。
像是完全不覺得累,他以不變的姿勢站立著,偶爾俯身揭開燉盅的蓋子,看看雪梨的熟度,畢竟是第一次做這個湯,他不太確定火候。
冰糖雪梨完全蒸熟了,汁水浸泡過幾近融化的梨肉,甜甜的香氣仿佛傳遍了整個屋子。
千穆關了火,卻沒有將提前取出的小碗拿過來,把燉盅裡的梨湯倒進碗中。
他的指尖輕輕碰上燉盅邊緣,似是在試探溫度。
放了一小會兒以後,燉盅表麵的溫度已經散了不少,卻依舊滾燙。
最先觸碰上去的指尖,已感受到明顯的刺痛,灼燒感隨即熊熊而來,這般疼痛,幾乎要超過尋常人能忍受的上限。
可紅發青年仿若真的毫無感覺,靜等了幾息時間,等到他覺得正合適的時候,連指腹也緩慢地貼上了瓷麵。
千穆選了一根大小合適的勺子,斜插進梨湯裡,便用雙手將依舊滾燙的燉盅捧起。
手套就這麼丟在了廚房,從轉身到如常走上樓梯,重回宮野誌保的房間,他未曾往後看過一眼。
這一路小心地走來,千穆的手始終極穩,沒有讓一滴湯汁灑出來,濺到自己的手上。
“還好。”
在宮野誌保的床邊坐下,他慶幸般地鬆了一口氣。
“好歹是我做的第一份雪梨湯,很有紀念意義,可不能浪費。”
雪梨湯還燙得過分,可以讓小女孩再睡會兒,不著急叫醒她。
千穆安靜地將自己沉入黑暗中。
困意越來越濃,心率開始絮亂,呼吸逐漸變得急促,就像當初他一夜未眠時,體驗過一次便不敢再重溫第二次的感覺。
這也是死亡隨時可能降臨的感覺。
心臟慌亂地敲擊著肋骨,砰砰聲直接傳入了腦海,像一隻手用力地壓著他的頭,遮住他的眼,要趁他應接不暇時,將重要之物從他靈魂深處奪走。
盛裝梨湯的瓷器還在他的手心,他將它握得很緊,很緊。
手中之物,宛如酷寒雪夜尋找到的唯一的火源。
即使它回饋給他的是血肉的焚燒,無情的火烙,他仍舊麵不改色,將手伸入燃燒正烈的火焰後,又將這團與生命對等的火焰重重握緊。
全身變得暖洋洋了,千穆的眼簾垂下了一半,卻很快重新抬起,至此再沒有垂落過。
他又等了一陣,忽然想,宮野誌保睡得很熟。
——真的要叫醒她嗎?
剛來到一個陌生的環境,還生著病,不如還是不叫她了,就讓她繼續睡……
——不。
他要把她喚醒。
——不太好,還是讓她睡吧。
這麼冷的天,還要被突然叫起來……
——不。
他要把她喚醒。
雖然很抱歉。
他必須把她喚醒。
……
“……誌保,醒醒。”
宮野誌保是被一道陌生的嗓音叫醒的。
陌生——剛開始她確實覺得陌生,但溢散的思緒回籠,她一激靈,竟然從變得奇怪的聲線中,聽出了一點熟悉。
是“監護人”的聲音,怎麼會,忽然變得這麼沙啞……
茶發小女孩受驚般猛地坐起,向床邊投去緊張而疏離的目光。
但她看到的畫麵,跟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天不知何時亮了。
白色紗簾隨風輕搖,明媚的陽光鑽入了窗戶,為背窗而坐的紅發青年勾勒上一周溫暖的金邊。
青年用被黑色手套嚴密遮擋住的雙手,捧著一碗重新加熱過的雪梨湯,對她微微一笑。
“早上好,誌保,我為你準備了……一份特彆的早餐,你願意試一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