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千穆隻來得及聽到伊達航的遺言。
彌留之際的男人分不清出現在眼前的模糊影子是人是鬼——單看這副不知比活人可怕到哪裡去的樣子,可能更像滯留人間不肯歸去的可憎亡魂——他徒勞地不讓眼皮落下,看著近前被雨水濕透,仿佛被暴雨衝散的血跡的紅發,便誤以為源千穆其實一直活著了。
伊達航拜托亡靈照顧自己的妻子,想的不是在經濟上的照料,而是他知道,妻子很有可能承受不住自己離開的打擊,做出他無論如何都不想看到的事情。
源千穆忘記他當時是怎麼回答的了,可能應了一聲“好”,也可能傻了似的一動不動,甚至忘了點頭。
伊達航應該從他眼裡找到了答案,就此安然逝去。
源千穆當然會照顧好娜塔莉,雖然他已經自身難保了,能靠不是辦法的辦法拖到什麼時候是個未知數,但他畢竟是黑衣組織的BOSS,想保護好朋友的家人並不難……沒錯,他肯定能做到。
可同一片昏暗天空下的另一處,刺耳的尖嘯劃破天際。
娜塔莉在接到消息趕往醫院的路上,也出了車禍。
據說是個無法防範的意外,出租車正常行駛,馬路前方空無一物,但車頭猛然撞上了一個人眼看不見的龐大物體,當場車毀人亡。
一直守在他身邊的Vermouth收到消息,下意識想要隱瞞,至少拖一陣再讓他知道,但源千穆知道得比她更快。
劇本更新了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補在伊達航之死後麵,屬於他們的完整內容放在整個劇本的磅礴體量中,猶如落進海裡的一滴淚,渺小,不值一提,誰看了都會忽略。
Vermouth以為他如遭雷劈般丟了心神,是因為接受不了太快發生的慘劇。
兜兜轉轉,那四個人最終還是順應劇本而死,娜塔莉也是。
然而,此時深深烙印進源千穆腦中的,卻不是劇本的嘲弄。
他似是剛從僅有自己的渾噩世界中醒來,第一次,真正地看見被自己的一己私欲徹底改變後的世界。
嫁接來的全新世界“幫”他延續了生命,也將自身的“特色”融入進了最初的那個世界裡。
城市還在,國家看似還在如常運轉,隻不過,從一年前的某一天開始,人們便驚愕地發現,有些是幻覺還是妖怪的離奇東西,正在接連不斷地出現,對原本穩定的社會造成不可逆的巨大影響。
如果源千穆像平行世界的他那樣博覽群漫,四處旅遊,他很容易便能認出這些五花八門、破壞力極強的東西都是什麼,但這裡的他沒這個機會,不看劇本,他就和一覺醒來的人們一樣茫然。
要看劇本來確認麼?顯然已經沒必要了。
無論城市還是鄉村,亦或者少有人踏足的荒涼野外,日複一日添覆上比犯罪更顯眼的毀壞痕跡,今天有高樓不明原因倒塌,死亡人數實時增加,明天廢墟還未來得及修複,又有新的災難降臨了。
民間同時湧現出了一批特殊能力者,政府反應迅速,組織人手維護秩序,清理尚未統一命名的未知生物,才及時穩住了局麵,人們目前還能如過去那般生活。
但有一點十分篤定。
世界已經混亂了。
隨時可能死去的人,可能是素未謀麵的陌生人,也可能是被劇本定義為無關緊要角色的——鑄就這一悲劇的罪魁禍首,重要的親友。
“……她的死不是因為你!不是你的錯!”
很明顯,就是他的錯,但Vermouth麵色難掩惶恐地抓住了他。
事實再一目了然也說服不了她,她隻會執拗地想,她的孩子隻是想活下去……而已!他沒有什麼對不起死去的這幾個人的,怎麼能拿“意外”來苛責他?
源千穆不動地任由自己被女人抱緊,失神的視線歪斜,在送走遺體,拖走車輛,被雨衝淡後隻剩一點血色的路麵停滯著。
雨前一陣就停了,可另一股冰冷徹骨的雨隻對準他一人,打濕了他的斑駁麵頰。
“莎朗,我不可能再停了。”他笑著對Vermouth說,紅瞳裡流下了血水。
“我輸了,可我不能,輸得一無所有。”
源千穆又一次回到了實驗室,將外界實時發生的變化拋到腦後。
為了不留餘力尋找方法為BOSS延續生命,以混亂的土壤為基底,黑衣組織的規模更進一步擴大,越來越多的科研人員被迫或自願加入了研究團隊。
絕大部分人是自願的,因為除了豐厚的物質獎勵,組織還承諾,隻要儘心為BOSS效力,他們和他們的家人能遠離危險,得到絕對的安全保障,光憑這一點,便有不可抵禦的吸引力。
隻有一個人除外。
宮野誌保已經知曉了BOSS的真實身份,她與其他人截然不同,什麼都不要,便願意為研究廢寢忘食,不要命一般督促自己更努力一些。
她在意的是千穆哥本身,因此,她成了除Vermouth和琴酒以外,第三個能親眼見到源千穆的現狀的人。
本來理論上還能有第四個,但剛潛入島國就被抓獲扭送總部的FBI仇恨值過高,遭到了三大高層之二的一致嫌惡。
知情不報還想綁架BOSS的梁子結大了,如若不是BOSS受不了刺激,剩下的親友就這小貓兩三隻,老實臥底的波本有重重人馬盯著,不穩定因素的FBI必須就近看守,Vermouth和琴酒絕不會允許這家夥在眼皮子底下溜達。
允許存在就是極限,進入BOSS十米範圍內不可能的,有誘拐前科的赤井秀一隻能聽宮野誌保的轉述,時不時鑽進廚房燉幾鍋湯送過去。
赤井秀一隻用了極短的時間,就飛速接受了好兄弟就是組織老大的設定,過程中幾乎沒怎麼糾結。
他一開始十分老實,安心燉湯,仿佛FBI王牌突然轉職做廚師,偶爾和宮野誌保“勾結”,讓她捎帶幾張小紙條送去給源千穆看。
Vermouth不瞎,琴酒也不傻,之所以睜隻眼閉隻眼,還是看源千穆的麵子。
源千穆現在大多時候意識不清,他醒過來的時候,和宮野誌保——勉強加一個赤井秀一——交流,總會奇跡般地找回了一丁點活力,有時還會笑。
一般都是赤井秀一連著湯額外送來幾盤新開發炒菜的時候。
不知道“改良升級”了多少遍菜譜,采用的還是原本世界沒有的新型健康食材,宮野誌保精心計算的搭配比例——然而誇再多也沒用,不能吃就是不能吃。
不能吃還有毒的垃圾的歸屬隻有焚化爐,但在燒成灰之前,能給BOSS帶去一點樂趣,也算是沒白忍這個礙眼的FBI。
破例讓赤井秀一見源千穆一麵,是Vermouth做的主,琴酒選擇抓緊時間辦公,眼不見垃圾心不煩,態度大概也可以算默許。
他們隻為源千穆考慮,自己的個人感情不重要,不管對象是誰,隻要能讓BOSS在一眼望去全是痛苦的日子裡稍微快活一點,那就有存在的價值。
他們以為赤井秀一很清楚自己的定位,在這一件事上,他們的目的是相同的。
可是,赤井秀一見了源千穆一麵之後,他的態度忽然變了。
甚至宮野誌保也受到了影響。
倒不是說他們對源千穆的死活不再上心,相反,他們非常上心,赤井秀一沒事就熬湯,宮野誌保在實驗室通宵的次數也直線上升,源千穆的病情驟然惡化時,也是他們最先焦急,用最快速度提出解決方案。
Vermouth聽完他們的“方案”,第一反應是殺了他們。
“你們,怎麼敢——”她陡然拔高的嗓音尖利,眼裡滿是被背叛的驚愕與憤怒,“你們怎麼敢說出這種話?你們,知道你們在說什麼?!”
茶發少女眼下遍布疲勞過度的青色,精神尤其萎靡,被女人質問時,她的臉色一下子慘淡發白,像是遭受了比被懷疑更沉重的打擊,嘴唇顫抖,根本說不出話。
黑發男人把妹妹擋在身後,自己直麵這頭暴怒的母獅。
他的臉色也很不好看,眉眼間甚至多出了不該出現在赤井秀一臉上的頹然,隻是,出口的話音仍舊堅定:“我們很清楚,隻要還有一絲希望,我們都不會放棄,你可以視作是逼不得已的兩手準備。之所以找到你,是因為……你是唯一,能理解他真正想要什麼的人,Vermouth。”
Vermouth聽不進去,一心隻有這兩個人背叛了源千穆,他們明明是他信任、重要、認可的人,竟然轉過背就露出了另一張麵孔,恬不知恥地對她說——如果還找不到治愈的希望,就要給他“解脫”?
“解脫”,說得好聽,不就是想要……他麼!
女人按捺不住殺意,正欲開槍,可FBI儘顯疲倦的下一句話,莫名製止了她:“你覺得,他現在的樣子,真的是他想要的嗎?”
“…………”
Vermouth忽然如鯁在喉,怨恨的表情凝固在她無心裝飾依然美豔的臉上。
源千穆現在是什麼樣子?
她清楚,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她幾乎不用思考便能給出回答。
源千穆現在的樣子——
是心智過人,心理承受能力更強的赤井秀一看過,都會心如刀割,幾乎不忍再看的樣子。
是宮野誌保在實驗室待得越久,日日夜夜守著他,越看下去越接近崩潰的樣子。
是Vermouth明明最清楚不過,暫時離開他後,卻下意識地不願去細致描述的樣子。
少女距離徹底崩潰隻差半步,一半原因是她親眼所見的兄長的變化,另一半原因,則是她在曆經異常艱難的內心掙紮,到底還是接受了長兄理智分析出的結論,和他站在了同一個陣營。
赤井秀一原本隻是想告訴她自己的決定,希望得到她的理解,他自己貫徹諾言,替失去思考能力的弟弟做出選擇,自然要由他親自動手。
如此殘酷的抉擇,光想想便會痛苦,沒必要拖妹妹下水。
但宮野誌保拒絕了,假若真要走到那一步,她不會看著秀哥獨自承受這一切。
而且,她也有自己的想法。
“我發現了,我很確定,千穆哥……一點也不開心,這,不是他想要的。”
被庇護的少女拉下兄長擋在身前的臂膀,淚水滿盈的藍眸與Vermouth對視。
宮野誌保倔強地說:“他沒有勇氣停下,沒關係。”
“我們可以幫他。”
“還有你,Vermouth……你也可以。”
Vermouth的心在這一刻被猛地揪緊,近乎要碎掉,撕裂心扉的疼痛自麻木的胸腔蔓延至全身。
她呆望著這兩人、自己討厭怨恨的這兩人,背影逐漸走遠,消失,再也未歸。
海麵上憑空出現了一塊新大陸,那塊陸地生長了無數具備神奇效果的植物,宮野誌保得到了其中一種植物的殘缺組織,研究後將之定為急尋的目標。
組織派去的人手登上陸地後,要麼失去了聯係,要麼浪費時間找不到正確的目標,而BOSS的病情等不得了,他們決定自己去找。
Vermouth沒想過宮野誌保和赤井秀一會出事,源千穆也沒想到。
拜劇本所賜,僥幸清醒著的時候,所有不幸的壞消息,他總比其他任何人知道得更早。
“為、什、麼?”源千穆問。
必死之人的枷鎖。
被眷顧者的保命符。
劇本、命運——他憎恨它,另一方麵卻又病態般地深信著它的每一行字,隻要還未抵達該有的“劇情”,剩下的幾個人就能安然無恙。
……所以,為什麼?
為什麼劇本裡的重要配角,劇情中必不可少的角色,會【死】?
是這樣麼?
本世界有劇本,嫁接來的世界也有屬於那邊的命運,重重疊疊,錯亂的線條頻頻交織,難免會在碰撞中撞出漏洞。
歸根結底,還是因為世界早已一團糟了,哪裡還有什麼“規則”。
造血功能嚴重衰弱,即使男人抓著胸口咳了一整夜,除了臟器的碎片,也吐不出多少發黑粘稠的血。
他在染血的儀器和藥物的簇擁下昏睡過去,很久沒能醒來。
隻剩下Vermouth與琴酒還在他身邊。
從這一天起,Vermouth也開始渾渾噩噩。
她深知自己應當把全部精力放在挽救源千穆上,時間不允許她像過去那樣,還能抽空找人安排,把源千穆的朋友們葬在他的空墓碑旁邊。
但赤井秀一和宮野誌保臨行前對她說的那番話,宛如擺脫不了的詛咒,死死纏住她的執念,始終在她腦中浮現。
Vermouth無數次麵目扭曲地在自己的內心世界中開槍,將死者糾纏不休的影子粉碎,她惡毒地嘲諷那兩人何其愚蠢,就算他們能回來,她也會在他們動手前,毫不猶豫把他們殺掉。
那兩人竟然會找上她,真是可笑。
世界會變成什麼樣,是腐臭還是垮塌,跟他們有關係嗎?
琴酒對生活環境的變化毫不在意,隻要效忠的對象還在,他就絕無可能迷失,赤井秀一敢對他說同樣的話,下場會死得更快。
而Vermouth就更不可能了,她是這個世界最希望源千穆活下去的人,他想不折手段延續生命,那他就是對的,她甘願付出一切幫他實現心願,哪怕要付出自己的命……
“……是啊,源千穆,無論如何都要活著。”
Vermouth呢喃。
“即使活著不如死了也沒關係,即使活成了以前的他會唾棄的樣子,隻能可憐,淒慘,痛苦,哀鳴……即使這樣也沒關係。”
我永遠會陪在他身邊,支持他的所有決定,竭儘所能讓他幸福——Vermouth本想這麼說。
不知為何,她沒能說出口。
原本在BOSS身邊寸步不離的Vermouth,沒來由地頻繁離開修建在地下的安全所,不知道在乾什麼,琴酒接替了她的大部分任務,卻並沒有多問。
她看起來完全像是在不務正業,有時踏入越發破爛的城市,漫無目的地走著,偶爾撞見波本,還會傻到跟他說幾句毫無意義的話,有時就躲在房間,不停翻看她收藏的源千穆的照片。
一共隻有十幾張,飽和度最高的那張是在警校門口拍的大合照,還有不少照片來自源千穆剛畢業當顧問的時候,不過不是她拍的,而是從媒體手裡截留下來的新聞照。
警校生源千穆混在條子堆裡也粘上了朝氣,克托爾顧問在彆人的鏡頭裡眼瞳清亮,唇角勾起,紅發和白風衣隨風蕩起,頗有幾分年輕才俊的風流意味。
……和如今的他,差太遠了。
中間裂開了深不見底的天塹,根本不再是同一個人。
女人的淚水打濕了照片,她不該猶豫,不該動搖,然而心就像被割裂成兩半,每一半都在痛不欲生。
而後,Vermouth又在實驗室的窗外看著他,那具枯敗的身體猶如死去了一般平躺著,剛結束了一場仿若野獸的淒厲痛嚎,他滿身傷痛,就算“睡著”了,也露不出稍顯安詳的神情。
隻有她和琴酒能看到如此狼狽的他,他們不會把他的醜態當做笑話,可他自己,真的能接受這樣的自己嗎?
狡猾的FBI沒有說錯。
Vermouth完全能意識到,源千穆真正想要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