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澤陣聽過那個取材於現實的經典玩笑。
三年又三年,臥底臥成敵方組織老大,進退兩難一去不複返,真是荒誕又可笑。
臥底的最高境界莫過於此了,作為一個確認可行的成功案例,足以成為前仆後繼後輩們努力奮鬥的動力。
黑澤陣卻是絲毫沒被激勵到。
他打一開始就知道不可行,黑衣組織內部培養的精英成員全死了也輪不到他來上位,前二十年留有一塊空白的履曆注定是他抹不掉的破綻,如果運氣夠好,他有可能打入涉及到組織部分機密的高層,但有一點非常明確,他永遠也沒有接近BOSS真身的機會。
而運氣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黑澤陣從來不會信,也許是因為他一直很清醒,心知孤立無援還失去了身份的自己大概率走到半途就會死,想僥幸混成高層都是在做夢。
至於明知沒有希望為什麼還要一頭紮進來?還是隻能說那句話,哪邊都沒有他的立足之處,那麼能走到哪裡就到哪裡,他樂意。
——以這番心理曆程為前提,當場呆滯犯下能立刻被打回警校重修的失誤不能怪他,換誰來誰懵逼。
心中嗤之以鼻的笑話成真了。
黑澤陣,已從公安除名的公安臥底,拿到代號剛好半年的人見人恨孤狼新人,在猝然得到BOSS召見的第一秒,就莫名其妙成為了黑衣組織二把手,BOSS移交近乎所有權限的實權第一人。
……說他眨眼之間歡喜上位黑衣組織隱藏BOSS好像也沒問題。
…………
歡喜個屁。
銀發男人瞳孔隱約顫動的綠瞳突兀與BOSS對視,理智告訴他擅自抬頭很有可能觸犯傲慢上位者的禁忌,更不用說更為狂妄的直視,但深刻入骨的警覺促使他毫不猶豫地、大膽地這麼做,因為無論如何,所有能做出反應的神經係統與肌肉組織都在此時瘋狂運作,他必須立即捕獲到一個最合理的解釋,並以此做出應對。
可是。
當他看清數十年來始終隱藏在幕後的烏鴉之主的真容時。
黑澤陣及時將麵上的表情處理成不敢置信的僵硬,以此壓下所有異樣變化。
掀起驚濤駭浪的內心世界,他用了足足十秒來處理這段震撼警察廳、不,足以震撼世界的龐大信息量。
“那位先生”,是一個外形看上去根本未成年的紅發少年。
酒吧內昏黃的燈光化作礙事的沙塵,非但沒能為那蒼白麵頰增色,反而像是阻礙呼吸的重量,正一點一點將朦朧的身影侵蝕。
由重重恐怖色彩與秘聞揣測構成的晦暗屏障倏然開裂,又在下一瞬的注視中不費吹灰之力地破碎,真實的畫麵在眼前驟變清晰。
紅發少年位居畫麵的最高處,仿若赤瞳的烏鴉棲居在即將枯萎的世界樹的枝頭,冷眼俯視眾生,然而渺小之處覆滿鮮血的地麵,隻半跪著一個內心隻覺荒唐的銀發男人。
陰冷強勢的氣場符合BOSS的身份,居高臨下的視線同樣壓製了高傲的頭顱與四肢。
這個開場沒有任何問題——前提是,被俯瞰的是一個忠誠的、亦或是早已被洗腦成白癡的下屬,而非心懷叵測的臥底。
少年似乎沒想到Gin會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還半晌不做回應。
於是,當他們在計劃之外對視時,他明顯地錯愕了一瞬,與烏鴉同出一源的殷紅瞳孔微晃,也就漏出了破綻。
換而言之,BOSS忘詞了,一時卡頓,不知道接下來要說什麼,
“……”
多麼地——稚嫩,羸弱,和天真。
竟一眼就能望透。
黑澤陣沒有失望,相反,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亢奮,被失望透頂的世界冷卻的血液兀自沸騰,一種新的可能性自不足一米遠的位置展開。
不需要用槍,他用一隻左手,就能在藏身於酒吧角落的女人射出子彈前,擰斷黑衣組織BOSS毫不設防的脆弱脖頸。
失去BOSS的黑暗巨船會頓時陷入巨大混亂,用外力無法撼動它,最好的方式便是從內部瓦解,即使組織內鬥奪權後並不會四分五裂,期間消磨掉的力量也必然是不可估量的。僅憑這個結果,便足以令黑澤陣滿意,按照他原本的預計,哪怕最後拚上了自己的命,也彆想動組織的筋骨,給組織一記重創,已經是超常發揮的意外之喜了。
但是——
但是,他為什麼要殺了他?
還有比這更好的選擇。
黑澤陣是一個聰明人,所以他能在一瞬的對視中,看透“BOSS”與黑暗格格不入的本質。
而更妙的是,對於黑白雙方,他都沒有什麼歸屬感,根本目的就擺在這裡,他全然不介意用什麼方式來達成。
其實他不喜歡賭博。任何一個本性多疑的人都很討厭無法掌握的未知,隻不過,黑澤陣本性還是貪婪的,欲.望破開了一道口子,便無窮無儘。
他願意賭一場。
與給了他一個巨大“驚喜”的,親愛的BOSS。
以上的權衡皆發生在不會惹來懷疑的幾秒內,黑澤陣結束了普通底層乾部忽被升職最高領導的震驚,恢複到仿佛無事發生的正常,謹慎收好BOSS交給他的所有文件,恭敬告退。
他什麼都沒問,多餘的言語儘數抹去,回去的當天便開始工作,先把文件中附帶的注意事項逐一細看,隨後用半個晚上的時間略微熟悉組織明麵暗麵的部門分工,後半夜便正式上手,有序處理起堆積了至少好幾天的雜務。
效率高,嘴巴嚴,還上道,就像他本人一般果決利落,以至於死盯著他的貝爾摩德硬是沒找到機會找茬……
“Gin的底細不明,您給了他太多可以放肆的權利,他這樣渾身寫滿危險的男人肯定不會安分。”
找不了茬,但她可以不厭其煩地背後挑刺:“他對您的忠誠,絕對比不上您對他的信任,這就是證明——他剛得到您的青睞一步登天,立刻動用您容許他使用的權限,搭建直屬於他的情報組和行動組,甚至越過了您,不向您彙報!”
貝爾摩德說起便難掩怒火,可她很快意識到了什麼,音量頓減,話音裡滿是不敢伸手觸碰易碎品般的憂心:“對不起,我不該說這些讓您煩心的事……您想喝水嗎?”
剛從手術台下來的源千穆靠坐在床頭,兩隻布滿針孔和青紫痕跡的手掌搭在薄薄的被單上,慘白的皮膚包裹住瘦出輪廓的骨頭,好似完全沒有穩穩抓握的力氣。
他過於消瘦的身體,同樣把睡衣撐得空蕩肥大了一周,就像小孩笨拙地套上了大人的衣服——貝爾摩德給他準備的是最貼合他體型的尺碼沒錯,隻不過他比兩個月前又憔悴了一些,拚死壓榨自己的實驗能救他的命,但代價是過程無比難熬。
全身上下稍微帶點顏色的地方,無精打采的紅發黯淡,還沒徹底從疼痛中脫離的紅眸空洞,貝爾摩德小心的詢問傳來時,隻有浮起乾皮的嘴唇輕動,發出的聲音隻比呼吸重一丁點。
“……好。”
源千穆本來想拒絕,他潛意識排斥自己最虛弱的模樣被他人看見,連帶著短暫的接觸亦會激起本能的警覺,在如此近的距離,如果女人想要傷害他,他毫無反抗之力。
可此時的他確實很口渴,在五臟六腑乃至每一條骨縫裡肆虐的疼痛尚未褪去,他連一根手指頭也不想動,再加上他已經熟悉貝爾摩德了,大致可以判斷,她對他沒有惡意,被靠近應該能保證【安全】。
所以他才接受了,坐著不動,任由女人動作溫柔地喂了幾口水,女人還沾濕了一根棉簽,慢慢點觸上來,撫平他唇上邊緣翹起的乾皮。
“謝謝。”
“沒事,我應該……”貝爾摩德微笑開口,頓了頓。
看著重新低下頭,盯住被角發呆的紅發少年,女人的藍眸閃過一絲無人能覺察的黯然,她沒能說完後半句話,美麗的笑容就已悄然收斂。
“……”
“……”
長久的沉寂後,貝爾摩德無聲退出房間,儘可能輕地掩好了門,並未順手關上燈。
源千穆發了一會兒的呆,意識逐漸彙攏,等到殘留的藥物反應也逐漸消退,手裡有了力氣,他自顧自地取過堆在床頭櫃的磚頭書,接著昨天留下的標記,繼續自學細胞生物學。
忍受苦難是為了救命,學習同樣是為了自救,他的時間隻有這麼一點,根本分不出功夫去關心自己之外的人。
——於是,夜晚十點整,壓在身後的枕頭底下,手機雷打不動地響了一聲。
“……”
源千穆對此不做回應,把舉不動的專業書籍放在腿上,心無旁騖地翻了一頁。
前後間隔依然是雷打不動的十秒鐘,手機響了第二聲,此後再無聲響。
“…………”
源千穆表情冷漠,大概是想當做沒聽到沒發現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