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仙韓信,戰無不勝,王侯將相四個身份都當過,最後亡於長樂宮,誅三族。
韓信之死曆來是個爭論不休的話題,有罵劉邦鳥儘弓藏呂雉惡毒不堪的,有怨蕭何背信棄義韓信功高蓋主不收斂的,論起來好像人人有鍋,但天道翻雲覆雨手,很久之前就開始為眾人安排結局。
核心的一點,是韓信秉持的“國士之風”與大一統王朝皇權的衝突。
始皇定天下,對政治與文化進行一體化塑造,創造出首個中央集權的大一統王朝,但天不假年早早離世,很多事沒做完,六國遺民仍在,士人遺風也依然吹拂。
春秋戰國的士人階層主要是有一技之長、遊離在高等貴族與庶民之間的一群人,可以參政,不能統治,要麼自創學說派彆百家爭鳴去了,要麼選擇主人當起了門客,開始“仕”的道路。國君以士人為客,以士人為師,知識分子與君王處在一種微妙的主從關係下。
君主養士,士人為其出謀劃策,為身份功名依附,但主上不能待他們太過輕慢,因其自恃才華,有很強烈的自尊心,有時甚至反過來對主人進行考驗。
最具代表性的就是馮諼客孟嘗君,剛投奔就說我沒有什麼才能啦,單純來混口飯吃,孟嘗君笑了笑收下他。結果馮諼每天彈劍而歌,說吃飯沒有魚,又說出門沒有車,還說沒錢養家裡老母,其他人看得煩死,孟嘗君脾氣很好,雖不耐煩但一一滿足了他的要求。
馮諼認可他的仁厚,開始願意為這位主上解決問題,收買民心、經營退路,穩定孟嘗君相位幾十年。
他們主張一種“為知己者死”的心態,若上位者能欣賞其才華,尊重其人格,便願意為之效死。要是沒能得到重用,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跑去找有眼光的就行,反正有勢力的公子國君那麼多,跟著誰不是跟?
韓信繼承了這樣的士人心態,蕭何為劉邦引薦時評價的那句“國士無雙”,冥冥中便定下了故事走向。
所以亭長妻子不為具食時他會一怒之下離去,漂母贈飯他會殷切報答,項羽不用其計,他轉投他人。
劉邦一開始打發他去做治粟都尉,韓信認為那麼多人舉薦了我還是這麼個小官,很不滿,打算跑路,蕭何把他追回來,劉邦表示看在你的麵子上讓韓信當個將軍,蕭何否決,說如果隻是將軍,他終歸還是要跑的。
歸根結底,韓信需要的是一個千金買馬骨的君主,要完全尊重、徹底認可其才能,要“擇良日,齋戒,設壇場,具禮”這樣宏大的儀式和排場顯示信重,方能心悅誠服。
所以在項羽派武涉規勸韓信自立為王時,韓信會回複:“臣事項王,官不過郎中,位不過執戟,言不聽,畫不用,故倍楚而歸漢。漢王授我上將軍印,予我數萬眾,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聽計用,故吾得以至於此。夫人深親信我,我倍之不祥,雖死不易。幸為信謝項王!”
解衣衣我,推食食我。不過是穿著的衣服吃著的食物而已,眾人哀其不幸,認為不過虛情假意小恩小惠,怎麼就蒙蔽了你的雙眼?
但韓信要的就是這些。
而劉邦,作為一個天生的政治機器,一個可以在溫厚與冷漠間轉圜的人,我們很清楚,他擅長這樣的事。
一切從這裡開始,一切在這裡注定,命運草蛇灰線,早已隱入其間。】
嬴政看向李斯:“此人可爭。”
李斯應聲,天幕講劉邦嘗投信陵君時眾人便心驚,知漢替本朝,但後人說史不可能事無巨細,隻評人物,不解戰事,不知泱泱大秦如何覆滅。
王上求賢,但天幕所提幾人,張良既是韓國公子,亡國後一心報複以致博浪沙刺殺,必深恨秦;蕭何作為沛縣小吏與劉邦關係緊密,如今得窺天機,二人自有計較,但韓信所求的是“信”,尚可爭取。
左丞相趨步而退,要麼秦得良將,漢失驕臣,要麼……不取便殺。
·
二世每日醉生夢死,隻把天幕當個稀罕玩意兒看,並無聽史的興趣,李斯多次求見不得允,怒極,甩袖而去。
趙高正收拾細軟。
【行路難,難於山,險於水。不獨人間夫與妻,近代君臣亦如此。
君不見左納言,右納史,朝承恩,暮賜死。
伴君如伴虎,同事們一個從來都站在安全線以外,一個稍微掙紮了幾下謹小慎微繼續活,但韓信被“解衣衣我,推食食我”的舉動感動,他相信君以國士待我,我必以死報答,而劉邦呢?
他會遮住所思小意殷切,會寬仁待之,登壇拜將,但劍斬白蛇有瀝瀝血,妖血溫熱,劍鋒卻是冷的。
韓信伐齊,寫信給劉邦,表示齊地太混亂了,我怕管不住,想當個代理齊王,這樣說話比較有用。這個時候劉邦正被項羽堵在滎陽,一看信大怒,直接罵出口說我在這裡等你救呢,你擱那兒想自立為王?
張良陳平一人踩了劉邦一腳,沛公很快醒悟過來,繼續大罵,大丈夫定諸侯,要做就做真齊王,要個代理的假齊王乾什麼!給韓信封了齊王,讓他派人去打項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