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信(2 / 2)

對韓信來說這個事情很好理解,就是這裡太亂了覺得自己管不住,那我當個代理王,有名頭這塊地方就聽話了,沒什麼彎彎繞繞的。他自以為和劉邦相知,君臣不疑,主公都這樣信任我了,登壇拜將,讓我掌了這麼多兵,以前那些暖心舉動還能有假?

當然有假,對劉邦來說,韓信的舉動和要挾沒什麼區彆,就差明著說你不給我封齊王我就不來救你了,此刻的怒火會被理智按下去,但心火不熄。

後麵項羽派人勸,手下派人勸,韓信都沒聽,又重複了一遍“漢王載我以其車,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蒯徹引經據典又勸,韓信表示你說得有道理,但我不聽,功績如此,漢王不會奪去。但猶豫間他並沒有出兵,楚擊漢軍,大破之。

沛公忍著澎湃怒意為韓信劃了封地,垓下敗楚,項羽自刎,“高祖襲奪齊王軍”,立刻便收走他的兵權,改封其為楚王。

劉邦這個人,壯闊一麵如鷹,遨遊四海高歌飲,嬉笑怒罵俱天然,他以這樣的麵孔吸引來臣子;冷戾一麵又似蛇,斬白蛇後,便絞纏於眾卿脖頸之上了。

鶴高飛遠去,鹿溫馴相伴,虎自以為猛禽。

韓信依然抱著他純白的政治理想,以為能一世不相負。

漢六年,有上書曰韓信謀反,劉邦偽遊雲夢,預備擒韓。韓信要反叛吧,覺得自己沒犯錯,不會有什麼事;要見劉邦吧,又怕被抓。躊躇之下選擇交出自己的舊友、曾經的楚將鐘離眜獻給劉邦,卻逃不了一捕。

“狡兔死,良狗烹;高鳥儘,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天下已定,我固當烹!”一句,便是在此時說出口的。

鐘離眜之死,其實是韓信個人心態破碎的一個關鍵節點。在這之前他崇尚士人之風,有恩必償,漂母給他一口飯吃就千金回報,如今逃避責難強逼鐘離眜,而友人的頭顱沒有改變任何事,帝王的疑心未曾減少,自己的處境仍然糟糕。

——他素來堅信的君臣之誼,親友之情徹底倒塌,鐘離眜死前那句“公非長者!”長久地盤旋於腦海,一直以來他都太天才也太驕矜,這件違背其信義觀的事顛覆了他對君臣和自我的認知,傲骨與自尊便隨之破碎。

於是成為淮陰侯後他陷入寂寂,稱病不朝,鬱悶自己居然淪落到和樊噲這種人一個地位,與陳豨謀襲呂後太子,最終被蕭何領著走入那座宮殿。

高祖見信死,且喜且憐之。

軍事的天縱之才和政治方麵的束手無策結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兵仙。

仙是無法在人間久留的,正如他無法理解為何走到這一步,無法理解君王那些曲折心思,他不過想與君再飲一樽酒。

杯中酒儘,他看到昔年沙場縱橫何等快意,一人之才大半江山,君臣夜話無比契合,天子想起的是當年心火。

回顧其一生,胯下之辱便注定了韓信近乎極致的自尊與自卑,能忍受奇恥大辱,蓋因他堅信自己日後必有所成。

韓信非庸人,分辨得了真情假意,但曆史匹配機製會調節遊戲平衡,他匹配到的君主是劉邦,老父要被煮也平靜稱兄道弟、盛怒時被踩兩腳就能按下再笑臉相迎的劉邦。

大約早年確有真心,那些醉酒論天下的時光不是假的,韓信也真的享有過他期待的君臣關係,但太過短暫。

假齊王一事長久地橫在劉邦心頭,帝王求的是“臣下”與“屬”,而韓信太功高不自知,幾乎踏入臥榻之側。

真正的君王不飼虎,隻磨平他的利爪,再蛇纏而死。

如果韓信不是大家認為的政治白癡,在齊王一事上是真心要王位,那也很能說明問題,作為“士”,他希望功績能得到相應的獎賞,求的是裂土封王。

但春秋早落,戰國不再,如今是大一統的時代。

他麵對的這個人未來會立下“非劉氏而王,天下共擊之”的盟誓,他渴求的“士為知己者死”也隻是一場君臣之間鏡花水月的空言。

畢竟千金買骨、國士擇主的時代早就過去了,如今坐著的是皇帝,是世獨其一,臣下沒有其他選擇。

於是這位秉承國士遺風的將軍,隻能抱著他不合時宜的期許,在四海未合時於沙場意氣風發,再在天下已定時,循著那位引薦他的知己的指引,走向他這一生的末章。

凰位炎炎光焰,燒得長樂宮燈紅似血。

赤帝子從愛卿頸上遊下,落地成為人君。

將軍血既可定河山,想必也可安宮室。

便助我萬世千秋——長樂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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