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宣看向駿鷹,臉上的溫情一掃而空。
“公主殿下,看來你的兄長讓你感到了安全。”駿鷹居高臨下地望著手中的人質,“但請務必牢記,你的兄長此行,未必能夠救你。”
塞西莉亞說不出話,她的眼神中充滿了仇恨,而這才是駿鷹最熟悉的表情。
“未來的王儲,帝國的公主……多麼了不起的名號?”駿鷹冷笑,但他看著的人卻是繆宣,“你難道以為你的兄長是全心全意地想要讓你登基嗎?不,他隻是想要奪走你手中的權利,讓你成為傀儡,他會借著信鴿掌握你的軍隊,通過聯姻獲取盟友,得到內閣和教會的支持——”
“住口吧,你說的再多那也隻是你的揣測而已,我從未這麼想過!”繆宣真他娘的忍無可忍了,他冷硬地道,“最容易駁斥的一點——我不可能聯姻貴族小姐的,因為我隻喜歡男人,所以教會的支持也是不存在的事。”
駿鷹:?!!
塞西莉亞:???
有那麼一刻,吊艙內的三人都陷入了沉默,連塞西莉亞那懼恨的表情都空白了起來。
繆宣:“……”
這話繆宣說出口就後悔了,在兩人震驚的視線他裡還挺不自在,但又覺得沒必要對駿鷹感到抱歉,於是繼續理直氣壯道:“答應你的事情我會做到,你先放下愛娜。”
駿鷹好像還真的被繆宣這突如其來的出櫃宣言驚呆了,他沉默許久,這才似乎反應過來,把塞西莉亞隨手扔到一旁的地麵上。
小公主發出幼獸一般的嗚咽,她伸手捂著喉嚨,那裡突然浮現出一道道鼓動著的赤紅經絡,它們在不住地跳動,像是有濃稠的液體滾動在她的血管中。
看這這一幕,繆宣恍然大悟——這些東西,就是借由那隻“鴿子”傳遞給愛娜的、能叫他也覺得危險的源頭。
“哎呀……這可糟糕了。”駿鷹一邊打量著繆宣,一邊慢悠悠地說道,“小殿下,我的血液殘留在公主殿下的身軀內,這大約不會很好受。”
繆宣:“你到底要做什麼。”
“你問我做什麼?”駿鷹心中煩躁,小親王的選擇接連打破了他的構想,但他仍舊不死心,於是緩緩地扯下一隻手的手套,“那麼,請聽好,這是最後一道選擇題,現在這選擇權交到了你的手中。”
“我即將徹底摧毀‘玫瑰獅鷲’,同時將一個人從空中投擲下去,生死不論;而留下的人則做為我的人質,在我安全脫離後,我將殺死這個擋箭牌。”
“當然——我不會讓人質有反抗的機會。”駿鷹俯視著小親王蒼白的麵孔,好似這樣能再奪回一點主動權,他麵露笑容,“而對於會從空中落下的那個人,我不會在這個人身上放任何東西。”
這聽起來似乎都是死局,但對繆宣來說哪個選項都無所謂,他直接開始思考哪一個會帶給愛娜更大的生存幾率。
這一次的高空墜落和小親王在幼年時遇到的困局截然不同,數十位夜鶯和獵鷹就在不遠處待命,隨時準備救援,地麵也不乏能升起光幕和軟土的侍從,再加上愛娜的神恩是風!
顯而易見,留在駿鷹身邊是更危險的。
但更致命的是駿鷹的血液,隻要體內還留存著危險的血液,就相當於把性命交給了駿鷹。
繆宣盯著駿鷹:“你控製人的方式就是把你的血放入人的身體吧?”
“是的。”駿鷹回答得快極了,他充滿誘導性地道,“這個世界上身不由己的事實在是太多了,儘力而為後的失敗並不會受到苛責……”
“我來當你的人質。”繆宣伸手虛握,絲線支撐起他的身軀,他對著駿鷹命令道,“抽出你放在愛娜體內的東西,立刻。”
*
不對。
一切都和他想象的不一樣。
明明已經到了最後一個問題,為什麼這個人還是會做出如此明顯的錯誤選擇?
駿鷹很討厭這種感覺,這是事物脫離操縱的標誌,這是非意外所造成的缺憾,這甚至預兆著……他的失敗。
不對,一切都不對,從這小親王願意登上飛艇時就不正常了,假如他真的是那個心思深沉的人,他根本就不可能親身露麵!
他竟然要用自己去換小公主。
摧毀傀儡,親身涉險,以身相代。
難以理解!不可理喻!難道他不知道當人質的後果嗎?難道他在十年前沒有摔夠嗎?難道他不想要近在咫尺的權利和地位嗎?難道他要放棄這麼多年的苦心經營!
駿鷹不想相信,他從未見過這樣的人,他更無法想象這種人竟也是皇室的成員,他一把揪起地上的女孩,粗暴地劃破小公主脖頸出的皮膚,於是濃稠黏膩的毒血從她的傷口中湧出,一滴滴滾回他的軀體內,隨著他的抽取,那隻麻木的手又恢複了些許行動的力量。
用飛鳥做媒介固然代價巨大,但能回收血液就沒有問題。
“還剩最後一點,我會在把她丟下去時抽走所有的。”駿鷹把小公主丟在一旁,大步朝著錫蘭親王走去,“現在,輪到你了。”
吊艙狹窄,駿鷹幾步就走到了青年的身前,他伸直接出手掐住他的喉嚨——和他想的一樣單薄,血液鼓噪,但觸手冰涼,似乎在暗示著這幅身軀的孱弱。
“小親王,最後一個機會,你自己跳下去,或者接受我的血液,做我的人質。”
在握住掌心下的咽喉時,駿鷹的動作稍緩,此刻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想看到什麼,是在血液入體時的反悔,還是就這樣……任由他施為?
沒有反抗。
青年任由要害落在敵人的手中,即便被扼住了咽喉,他也沒有因此感到絲毫恐慌,他明明應該感到異物入侵的不適和灼熱才對,但他就這麼平靜看著他,神情平靜,他說——“快一點,然後抽出你放在愛娜體內的血液。”
第二次,小親王第二次重複這個要求,於是聲帶輕顫,喉結滾動,它們撓過駿鷹的掌心,仿佛火苗。
駿鷹鬆開了手,像是被燙到了。
“咳咳咳……”小親王捂著喉嚨,因不適而劇烈咳嗽,駿鷹眼看著來自他的血液在青年的血管中滾動,那妖異的殷紅在蒼白的皮膚上勾連縱橫,巨大的反差叫人觸目驚心。
它將成為鎖鏈,鎖住這幅堅韌又脆弱的單薄身軀。
也就在此時,飛艇的吊艙開始顛簸地翻滾起來,此刻他們已經升到了一個氣流平穩的高度,隻靠氣流是不可能帶來這樣劇烈的變化的。
這變故純粹來自早就藏好的設計,它預兆著飛艇將在不久後徹底解體,駿鷹不再猶豫,俯身就想要控製住小親王——等到飛鳥進入他的軀體內,他直接帶上人質,用翅膀飛走就好。
“不要傷害哥哥!”
也就在此時,被扔到一邊的小公主突然撲上來,一口咬住了駿鷹的手臂!
駿鷹一時走神,竟然也沒躲開。
大約是咬過一次人後就積攢了經驗,這小公主就像是一隻小狼崽子,這一次下嘴時她可是毫無保留,不僅如此,她還伸出雙手——哦?想要召喚神恩麼,就憑你?
駿鷹單手握拳,輕鬆震開女孩,卻在想要下一步動作時被勒住了脖頸。
“放開她,抽走你的毒血!”
沙啞的聲音在駿鷹耳邊炸開,小親王不知何時已經穩住了身軀,半透明的絲線已經掛在了駿鷹的脖頸上,不僅如此,他還鉗製住了駿鷹的手臂,難以想象這單薄的身軀中竟然還藏著這樣的力量。
小親王的威脅對駿鷹來說一點都不可怕,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血液在這青年的身軀中躍動,而這正是他最大的依仗,他可以控製他的行動了……
但明明一切儘在掌握中,駿鷹卻並沒有因此而得意。
這是第三次了吧?
第三次,自從這小親王登上飛艇開始,幾乎每一句話都在圍繞著他的妹妹,他並不關心近在咫尺的凶徒會對他做什麼,在他眼中“駿鷹”可以被替換成任何一個窮凶極惡的家夥……
也許小親王對他的敏銳,並不隻是針對他“駿鷹”的,而是對任何膽敢侵害皇室利益的家夥。
暴躁與煩悶逐漸消泯,取而代之的是摸不清來由的憤怒和惡意,駿鷹聽到自己笑了笑:“當然,我遵守諾言。”
也就在此時,猛烈顛簸的吊艙終於抵達了極限,覆在吊艙外的黑色鳥群發出刺耳的嘯聲,它們撲騰著翅膀,拍擊著被俘獲的獵物,氣囊上發出奇怪又尖銳的聲音,倒在地麵上的小公主應震動滾到角落中,她的哥哥立即用絲線固定住她。
飛艇劇烈地動蕩起來,飛鳥齊鳴,這群黑色的東西撲閃著翅膀從吊艙外闖入,像是黑色的風暴灌注入駿鷹的身體,於是真正的翅膀在他的身後血淋淋地浮現。
駿鷹忍耐著這股痛楚,狠狠地勒著懷裡的小親王,他能看到自己的血液正在那近在咫尺的素白肌膚下遊弋,最後鏈結成黑紅色的環鏈,箍在那纖細的脖頸上。
血液的控製初顯成效,繆宣隻覺得咽喉像是被人掐著,身軀也重如千鈞,buff欄上出現了【遲緩】和【麻痹】,看來這些血液還是對他造成了影響。
“咳咳咳……”繆宣止不住生理性的咳嗽,偏偏目標一還神經病一樣極其用力地抱著他,這給他的動作造成了很大的阻礙,係統已經機智地空出了裝備位置隨時準備。
高空的風卷入吊艙,油燈在打破後熄滅,吊艙內的陳設爭先恐後地發出噪響,一片昏暗中,漆黑的飛鳥儘數衝入了駿鷹的體內,繆宣隻來得及扯動傀儡的零件,讓它們聚集在愛娜身邊,不要讓吊艙內傾倒顛簸的東西磕到她。
“駿鷹!!!”繆宣扯著掛在目標一脖頸上的絲線,破釜沉舟般對著他大喊,“收回你的血液!”
稀薄又寒冷的空氣讓繆宣喘不過氣,喊一句話就是他的極限,此刻駿鷹也終於結束了翅膀的融合,他幾乎是咬著繆宣的耳朵道:“你想要我收走所有的血液?好啊,我答應你——”
一聲巨響炸開,吊艙終於轟然破碎,這一變故卷挾起大量的氣流,儲藏在吊艙中的玫瑰花瓣儘數爆出,被撕裂的零件和內壁四處迸射,傀儡的部件保護在愛娜身邊,讓她免於金屬利器的襲擊。
參與救援的人員已經在不住靠近了,愛娜勉強抓著飛艇的殘骸,她的聲音被狂風撕扯得支離破碎:“哥哥!!!——”
繆宣的心中猛得升起不祥之感,他勉強掙開駿鷹的手臂,終於在稀薄的月色中捕捉到了愛娜不住跌落的身影。
白色的裙擺在高空中獵獵作響,像是一隻被撕扯著翅膀的白鴿,繆宣看到了女孩蒼白的麵龐,以及在脖頸上一閃而過的一抹黑痕——
下一刻,殘留的血液自內撕碎了動脈和皮膚,那滾燙熾熱的血液無休止地從缺口處迸射而出,鮮紅粘稠,又在高空中稀釋成血霧。
縱使繆宣能用保護妹妹不受到殘骸利器的傷害,但這自內而外的攻擊他根本無法抵禦?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血液一線割喉,此刻即便趕到女孩身邊也救不了她的性命了,高空之中又要如何急救?
那雙狡黠可愛的眼眸永遠失去了光澤,流逝的鮮血迅速地帶走了小公主的生命,它們和漫天的玫瑰花瓣混在一起,斑斑點點地噴灑在潔白的長裙和羽翼上。
代表著塞西莉亞的綠色小點,徹底地從地圖上消失了。
漆黑的羽翼收攏,擋住了高空的狂風,駿鷹那飽含惡意的聲音在繆宣耳邊響起,帶著扭曲的笑意:“我改變主意了,我實在是不想殺你——畢竟高尚的人更值得活下去,你覺得呢?”
*
駿鷹暢快極了。
那糾纏在他胸膛中的憤懣和嫉妒一掃而空,隻剩下誌得意滿,他鬆開雙手,狠狠地拋下小親王——看看他的表情吧!就連憤怒和悲傷都那麼鮮活,一切努力換來無用功,親身而至隻能失敗而反,不論是心愛的妹妹還是珍惜的傀儡,全部被他一手摧毀!
這才是正在的刻骨銘心,這才是徹底的絕望和憎恨!
駿鷹隻覺得血液都要因此而沸騰起來了,一個又一個瘋狂的念頭接二連三地冒出,他一時想要直接擄走小親王,一時又想再給他留下不可治愈的傷痕……
但還沒有等他解開這個甜美的難題,熾烈的疼痛劃過胸腹,要不是他躲避得及時,這攻擊能把他直接劈成兩半。
是絲線——仍然有絲線纏繞在他的周圍。
駿鷹居高臨下地望著那被他丟下去的小親王,月光照亮了這不住墜落的青年,在他身周的絲線上流轉光暈。
尋常人第一次進入高空是完全不能適應的,可是小親王竟還能做到有效的反抗!
啊,是啊,他們這些皇室誕生的孩子,獅鷲也好,駿鷹也罷,天生就是屬於天空的主宰——就連他的血液都不能完全製止小親王了,雖然身有殘疾,但小親王的實力並不弱,越是強大的個體就越難控製,尤其是在他不想殺死他的情況下。
隻是……在上一次時你曾用不知名的方式讓我頭疼欲裂,這一回是因為什麼做不到了呢?是因為情緒劇烈波動嗎?!
駿鷹都要笑出聲了,振翅高飛,不住地向上提升著高度,那些慢了一拍的夜鶯與獵鷹們也終於追趕上來。
想要讓這些家夥攔住他?
駿鷹無聲地嗤笑。
*
“卡洛琳沒事,她隻是被嚇暈了,她看到了……”老帕西瓦爾握著長子的手,有些魂不守舍地道,“是凱特琳——是凱特琳……”
死去的是伊恩的母親,她遭遇了池魚之殃,不幸地死在小女兒的麵前,而卡洛琳的昏厥救了她一命,要是她當時想要尖叫,那麼她也活不下來。
伊恩的腦中一片空白,他同樣緊握著父親的手,隻怔怔地望著他。
母親……他剛從戰場回來還沒有幾個月,他因為催婚與相親而刻意躲避著的母親……
喧鬨的人群仍然在載歌載舞,但王座之上卻是一片死寂,為了掩飾異狀,舞會上的燈光被精心地調整過,在舞池中的人群望不清高台上的景象。
“祝福你——”
“好香——太好啦!”
“陛下萬歲,公主萬歲,尼亞特爾柏萬歲!”
人群之中這麼爆發出歡呼,原來是天空之中不知何時飄起了稀疏的玫瑰花雨,於是不知情的人們便一起唱起讚頌聖靈的歌謠,樂隊配合地奏起樂曲,與人聲共同彙聚成轟鳴的喜樂潮水。
伊恩隻覺得頭頂似乎有什麼東西落下,他拈起,但這卻不是他所以為的玫瑰花瓣,而是一枚漆黑的羽毛。
火焰竄起,這枚羽毛立時在伊恩的手中燃成灰燼。
老帕西瓦爾突然低聲驚呼:“陛下!”
伊恩一驚,匆忙轉身,在王座上看到了癱軟倒下的女王,侍從們立即簇擁起她,帶著她離開舞會——聖靈節的聚會到這裡差不多也該結束了,他們會以女王身體不適的理由迅速驅散人群。
父子兩人沒有猶豫,他們一前一後地跟上皇室的侍從們,身份的便利讓他們順利地跟隨著進入了後花園,
昏沉的夜色中,參與急救的夜鶯與獵鷹中已經有兩人返回了,他們一前一後地落下,在其中一人的懷裡,伊恩看到了染血的白裙,和一具一動不動的小身軀。
是小公主,她脖頸處的大動脈被撕裂了,血液幾乎因此被放乾。
一切都像是往日重演,這一刻的公主與記憶中那染血的小少年重合在一起,伊恩隻覺得完全喘不上氣來,胸口的沉悶幾乎要讓他窒息。
“啊……啊!!!”
軟倒在侍從懷裡的女王突然又有了力量,她不顧一切地掙紮起來,撲到了小女兒的身邊,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臉,發出野獸一般的嘶嚎:“不——不——主啊,你帶走我!帶走我啊!為什麼要帶走愛娜——”
伊恩不自覺地後退一步,而直到此時他才擺脫了記憶中的幻覺中,於是驚懼交加地看向另一側——
他的殿下正跪坐在地上,弓著腰大口地喘氣,他單手捂著喉嚨,殷紅的痕跡攀爬在慘白的脖頸上,觸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