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哢嚓!”
繆宣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 茶水濺出,滲入厚實的地毯中。
伊恩一步趕到繆宣身邊:“殿下,怎麼了?!”
繆宣沒有回答的伊恩的問題, 他的身軀軟倒在椅背上,雙目閉合,要不是伊恩伸手服了一把, 他大概還要滑到地上。
——就在剛才,傀儡感應的小地圖中閃過了屬於目標一的小紅點,緊接著,代表著愛娜的綠點就被他帶走了。
繆宣當即便把所有的意識都投入了傀儡之中, 他的速度太快,以至於從王座下離開時竟沒有被幾個普通人注意到, 唯有夜鶯和獵鷹們反映過來, 在確定了出事的對象是小公主後, 他們當即行動起來,依照緊急方案行事, 包圍還留在場中的女王。
繆宣緊追著地圖中的小紅點,他盯著目標一前進的路徑, 幾乎是立即就反應過來他的目的——這家夥想要借用飛艇, 從天空中逃離!
飛艇“玫瑰獅鷲”,配備著這個時代如今最高的科技成果,不論是速度還是浮空能力都要遠勝過它的同類, 而且為了聖靈節的節目, 這艘飛艇正懸浮在後花園的低空中, 隨時可以起飛!
是的, 目標一必然會選擇天空作為主場, 他的神恩與飛鳥和翅膀有關, 也隻有選擇了天空,他才能把自己的優勢發揮到最大。
小係統當即就給繆宣換了裝備,主動裝備奔狼直接給傀儡的速度翻了倍,繆宣從走廊中一閃而過,他經過的走廊地麵上癱倒著零星幾位夜鶯與侍從,可在地圖上卻沒有這些人標記——他們已經死去了,駿鷹殺死了所有有可能擋路的人。
目標一準確地選擇了一條最容易潛入的路徑,而且他完成得無聲無息。
繆宣心中驚怒交加,駿鷹的成功意味著他已經掌握了大量皇宮內的情報,其中就包括侍衛的巡邏路徑和夜鶯的保護方案,他是怎麼得到這些東西的?!
而且這些東西的保密等級都是最高的,對內的信息公布也是一環套一環,就算有泄密者,也不至於到這個地步——駿鷹幾乎知道了全套情報。
走廊儘頭的大門敞開著,露出直通花園的路徑,玫瑰獅鷲的鋼鐵身軀正懸浮在夜色的天空中,昏黃的火光勾勒出了它那龐大的影子,夜色中,那纜繩正在一根根截斷……
繆宣沒有時間猶豫,他直接讓傀儡撲了上去,險險攀上了氣囊下的吊艙,也就在此時,最後的固定纜繩鬆開,飛艇緩緩升空。
夏夜的風狂躁地拍打在氣囊上,繆宣透過傀儡的身軀,在駕駛位上看到了駿鷹,吊艙狹小,他們之間僅有五步距離,內懸掛的油燈清楚地照亮了這個人的輪廓。
紅發碧眼,五官深邃,組成麵部的線條剛硬又板直,即便在微笑時,這個人也帶著很強的攻擊性。
他的身上穿了一套皇宮侍衛的製服,雙手都戴著手套,長至後背的紅發也被一絲不苟地束好。
這是繆宣在來到這個世界以來,第一次這麼仔細地觀察著目標一,雖然這個機會他並不樂意擁有。
愛娜則耷拉著腦袋,蔫蔫地被駿鷹提在手中,她的身上還是那身繁複的羽毛長裙,隻是在肩頸處濺了血液。
愛娜還活著。
繆宣不自覺地鬆了口氣。
隻要活著就好,這就說明還有談判的空間……不論如何,他在這裡,保下愛娜的性命總是能做到的。
就在繆宣打量著目標一時,駿鷹也在仔細地觀察著傀儡,此時的傀儡已經取消了所有的偽裝,徹底暴露出它的古怪麵目。
“真有趣。”駿鷹麵露笑容,“原來能夠操控的傀儡是這樣的,耳聞不如眼見……久違了,小親王。”
夜鶯和獵鷹中擁有飛行類神恩的救援人員已經遠遠地綴在汽艇後了,繆宣在小地圖中確認了他們的位置,隨時準備和目標一翻臉。
飛艇的高度正在不斷攀升,那些繆宣曾見過一次的鳥獸再次出現,它們張開漆黑的羽翼,團團圍繞在吊艙外,鑲嵌了金屬的骨架在昏暗的光線中閃爍著微光,阻擋著夜晚的風與窺視的視線。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繆宣快速地掃了一眼被遮得嚴嚴實實的窗戶。
飛艇要是再向上升,傀儡遲早會離開他的控製範圍,然後變成一句沒有意誌的廢鐵,到那個時候他彆說救援,連觸碰到吊艙的機會都沒有了。
繆宣根本不想和駿鷹多說什麼,他定定地望了一眼愛娜:“你的條件?”
麵對繆宣直白的提問,駿鷹並沒有掩飾他的不快,他甚至帶有提示意味地道:“小殿下,你想問我的問題隻有這個麼?”
繆宣心道當然了,不然還能怎樣,眾所周知和這種人沒有交流的必要,但這個駿鷹顯然就是有那什麼大病,而且繆宣沒有太多解救人質的經驗,為了不刺激劫匪,他隻能選用儘量溫和的方式。
繆宣壓下心底的焦躁:“那麼,你為什麼要針對王室?”
這是一個能夠令駿鷹滿意的問題,於是他便興致勃勃地和麵前的大表弟解釋起來:“不,我從未像你說的那樣,‘針對’王室,我隻是在做出正確的引導,為了尼亞特爾柏,為了斯圖亞特。”
繆宣:?
這是什麼鬼話?
“再美麗的花園也需要打理修剪,繁茂的花叢不需要乾癟醜陋的毒草,更不需要蠶食嫩葉的害蟲……”
駿鷹的聲音醇厚好聽,大約還受過相關訓練,因此在他這麼念誦的時候甚至還有幾分歌劇對白的韻律,但繆宣一向沒有什麼藝術細胞,此時此刻更不可能有什麼賞析的心情。
“我隻是一個勤勤懇懇的園丁,不忍心讓如此美麗的花園蒙塵,因此不得不不斷地乾預,從議會內閣到封土與殖民地,我隻恨無法剪去所有的殘枝末葉,隻可惜能力有限,隻好行事粗暴,但對於王室——這本該最美的玫瑰花從,我一向是最溫柔細致的。”
繆宣這麼聽著,才稍微咂摸出點駿鷹的意思來。
這個病病,他把自己當成這帝國的無冕之王了。
“你明白了麼?”駿鷹竟然還耐心地反問道,“錫蘭親王,想必你是很能理解我的,畢竟這也是你的誌向,或者說,你正在做的事情。”
繆宣皺眉,難以理解地道:“你說……我的誌向?你竟然認為我和你是同道中人嗎?”
駿鷹不懷好意地笑起來,帶著幾分嘲諷:“不必偽裝了,我親愛的小親王,同類是能嗅到彼此的氣味的,你藏在王室的陰影中,不擇手段地欺瞞女王和公主,你所求的還能是什麼?不過是那最高的權柄!怎樣,擺布王室和諾德諾爾是很爽快的事情吧?”
繆宣:……?
繆宣真的不知道這位隻和他見過一次,不,兩次麵的駿鷹怎麼已經對他做了一套理解,他這幾年確實活動頻繁,但他這麼做的目的就是乾掉目標一,順便不辜負這個世界的獨特風情。
傀儡是沒有表情的,繆宣的沉默自然而然地又被駿鷹“理解”了,他居高臨下地望著繆宣,一廂情願認定了這個“狡詐陰險”的同道中人。
“請放心,我不會這麼簡單地了解你的生命,畢竟我也很欣賞你的誌向,但與我作對總是要得到懲罰的,該輪到你為失敗付出代價了。”昏暗的光線中,駿鷹看著麵前這僵硬的傀儡,恣意宣泄著胸膛中的惡意,“多麼可惜啊,園丁隻能有一個人,所以小親王,你的野望將至此終結——”
繆宣忍無可忍,打斷了目標一的發病:“所以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駿鷹的獨角戲戛然而止,他有些不愉快,但一想到即將能撕下小親王的臉皮,便忍住了這點不愉:“我要你做一個選擇。”
終於要到他的目的了……
繆宣:“你說吧。”
駿鷹掂了掂手中的小公主:“選擇吧,小親王,你可以換回這位可愛的王儲,但代價是你的性命——用你本人,換取塞西莉亞公主的存活。”
沒有人比駿鷹更了解這種抉擇了,易地而處,駿鷹是絕對不會換的,不論敵人手中的籌碼有多麼重要,他的命就是一切雄心壯誌的前提。
駿鷹期待地望著眼前那屬於親王的傀儡,等待著那個必然的回答——說出來吧,錫蘭親王,對著同樣卑劣的我傾吐你的本心!
即便那個回答將奪走你手中的權利,摧毀女王對你的信任,培育小公主對你的仇恨,讓你從養尊處優的傀儡操縱者變成陰溝裡的臭蟲,但你,沒有第二個選擇。
憎恨我吧!用更深的憎恨、那占據了你一輩子的、刻骨銘心的憎恨,來為我的光榮征途增添光彩——
“我同意。”繆宣沒有絲毫猶豫,直接反問,“但你怎麼保證不傷害愛娜呢?我無法信任你,也不相信你會遵守諾言。”
“你答應……?!”
駿鷹煩躁地皺了皺眉,他沒想到這家夥到了這個地步竟然還能偽裝,不愧是忍耐了多年的親王殿下——難怪是能對著妹妹說出“我不行,不結婚”來取信於人的男人!
不過沒關係,獵物適當的掙紮也是樂趣的一部分。
駿鷹直白譏諷道:“可是小殿下,你沒有拒絕的餘地啊,塞西莉亞公主可還在我的手中,你想要讓我給你作保證……?”
是的,問題就在這裡,在人質被扣押的情況下,繆宣拿這神經病是什麼辦法都沒有,他沉默片刻:“那麼你想要怎麼拿走我的命。”
駿鷹微笑:“很簡單啊,第一步,我要你當著我的麵摧毀這具傀儡。”
繆宣二話不說,直接開始自己拆自己,他卸下了傀儡的四肢與羽毛一樣的裝飾,當著駿鷹的麵把這些東西捏成薄片——他真正的能力是“線”,就算傀儡的形態一時破壞,他仍然能繼續操縱它,甚至使用技能。
但駿鷹卻不會知道“線”的真正用途,更不清楚刺客英雄的技能,繆宣從未對任何人展示過他藏著的後手,他當即就決定借著這個機會布置陷阱,然後找機會做掉目標一。
至於駿鷹的保證?誰會在知情的情況下和精神病簽訂契約合同啊!
就在繆宣不斷自我拆卸的過程中,駿鷹便不再說笑,他就這麼直勾勾地盯著繆宣,在傀儡所有的部件都散落了一地後,才徹底地收起了笑容。
“怎樣?”隻剩下一顆腦袋的傀儡掛在絲線上,可以說是相當嚇人了,“我已經拆完了,你看到了,所有的連接處都被破壞,沒有再彌補的可能性。”
駿鷹冷冷地望著這顆古怪的傀儡腦袋,仿佛要透過它看到真正的操縱者——“這不夠。”
“錫蘭親王,我要見到你的真身。”
*
再一次的,殿下,在他的眼前消失了。
伊恩眼睜睜地看著那本該靠在座椅中、像是在小睡一樣的青年,憑空消失在座位上,取而代之的是一隻傀儡的手臂。
不僅如此,就在伊恩想要上前拿起殿下的手臂時,這隻手臂都消失不見了。
“殿下!”信鴿那偽裝成侍女的聯絡員闖入室內,失聲大喊道,“王宮被入侵,公主殿下被擄走,和歹徒一起在‘玫瑰獅鷲’上,我們——殿下?!”
伊恩這才像是如夢方醒一般,他盯著這個很受殿下信任的闖入者,在這一刻他好似才重新得到了聲音,於是立即對聯絡員道:“殿下也在上麵。”
聯絡員大驚:“什麼?!”
伊恩一把提起聯絡員:“失禮了,帶我去——調動其他的飛艇!立刻!”
“已經調動了!”聯絡員有些崩潰地道,“女王陛下正在穩定局麵,情況凶險,而且來參與聖靈節宴會的客人們還有許多不知情,隨時都有可能引發恐慌!”
伊恩推開大門,大步奔向走廊:“你們的總指揮呢?夜鶯的隊長呢?!”
聯絡員幾乎是被拖著往前,但她也不在意這個:“隊長追著‘玫瑰獅鷲’上天了,我們的總指揮隻有殿下!否則我們的機製就隻是單純的情報收集!”
繆宣建立信鴿的初衷就是為了更好地保護這個世界的親友,他當然不可能給信鴿爭取太多的控製權和自由度,因此不遺餘力地限製了它向上的途徑。
伊恩也是清楚這一點的,他沒有再問,隻是緊咬牙關趕路,兩人快速趕到宴會大廳,這裡確實還是一副歌舞升平的模樣,歡快的樂曲在舞池中流淌,人們的狂歡似乎仍在繼續,但是——
女王的身邊圍滿了侍衛與夜鶯,內閣的成員們同樣簇擁在她的身邊,知情者們都在用笑容來偽裝憂懼。
女王已經猜到了那令人痛苦的意外,她因為忍耐不住而頻繁地抬頭望著漆黑的天幕,那勉強的歡笑叫人看著就心頭抽疼。
伊恩的視線快速地掃過人群,可他既沒有在女官中找到母親,也沒有找到幼妹,當他幾乎是絕望地望見了父親時——老帕西瓦爾正把他自己藏在陰影中,他的臉上像是罩了一層劣質的微笑麵具。
那是和女王一模一樣的笑容。
這對父子很快就發現了彼此,當他們的視線在相觸的那一瞬間,那做父親的終於忍耐不住了,他確實維持著虛偽的笑容,但他的眼中卻湧出了無儘的悲慟。
於是伊恩明白了。
*
飛艇,玫瑰獅鷲。
也許拆除傀儡有很多漏洞可鑽,但真身降臨卻意味著無可辯駁的風險。
駿鷹已經準備好了,準備在錫蘭親王想儘辦法托詞拒絕時再繼續逼迫,可即便他已經搭建好了自私的舞台,甚至安排好了一切燈光與道具,他唯一的演員卻還是當著他的麵撕毀了劇本。
傀儡的頭顱像是死去一般沉重落地,已經被拆分的軀乾也變成了一地散落的零件,在這片零散的鋼鐵中,憑空出現了一位單薄的青年。
這人穿著漆黑的正裝,像是剛宴會上匆忙離開,深色的袖領襯得他肌膚蒼白,他靠坐在地麵上,雙腿無力地蜷在身側,但脊背卻挺得筆直。
青年仍然是駿鷹記憶中的那副模樣,隻不過那在陽光下最貴的親王相比,這昏暗的光線勾勒出了更柔和的線條,它把那雙剔透湛藍的眼眸變得更加深邃了,原本隻是淺棕的短發也因此被染上了深棕的色彩,與眼眸遙相呼應。
太美好了,這幅軀殼——這是一幅與此人的卑劣本性截然不同的外貌,它模糊了性彆,又兼具了許多叫人矛盾的地方,孱弱與強大,殘缺與堅韌。
即便在這黯淡的吊艙中,他仍舊像是在發光。
青年忍不住低聲咳嗽起來,是的,此時的飛艇已經升高到了一個相當高的高度,這裡的環境和地麵截然不同,沒有與天空有關神恩的人會更加難以適應,更何況他是突然轉移到了高空中呢?
逐漸有薄紅染上了青年的臉龐,這就叫人不禁格外在意,但這點變化遠不比青年的眼眸來得引人注目——此刻他正在定定地望著他的敵人,在那不錯眼的注視中,那雙冷靜又鎮定的眼眸中幾乎要倒映出他的影子來。
有那麼一刻,駿鷹突然就產生了一種古怪的感覺……
假如換成是他與這樣一個人朝夕相處,那麼不論這位小親王傾吐出的是多麼荒誕的謊言,他大約,也是願意相信的。
“我來了。”繆宣對駿鷹道,“你應當是認識我的,需要我證明身份麼。”
駿鷹:“這倒是不用了。”
錫蘭親王的行動超出了他的預期,他前所未有地煩躁起來,這並不隻是因為劇情沒有按照預定好的劇本排演,而是因為更多的、更令人暴躁的東西。
……似乎有什麼情緒,正在超出他願意承載的範疇。
靠著絲線移動一定有距離範圍,更何況飛艇還在不計代價地攀升高度,不論小親王還有什麼花招,就憑著他沒有翅膀和雙腿,就彆想要再這高空中占據優勢。
可是小親王自己不知道嗎?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麼做的風險了,在此之前他甚至一次都沒有暴露過能夠跟隨絲線瞬移的能力,這應當是他苦心藏好的底牌,他怎麼能就這麼輕輕鬆鬆的、用在了救援公主上?!
恰在此時,輕微的窸窣聲響起,小公主在短暫的昏厥後竟也蘇醒過來,她一睜眼就看到了繆宣,立即依賴又委屈地小聲呼喚:“哥哥……”
繆宣當即便溫柔地道:“愛娜,我在這裡,不用害怕。”
駿鷹眼看著那小親王露出的微笑,這種笑容大概能哄騙不少人為他去死吧?
小公主再次流下眼淚,大約是想起了她的侍女和守衛:“哥哥!不要靠——”
駿鷹伸手搭在小公主的脖頸上,於是她什麼也說不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