駿鷹答應得痛快極了:“當然,在這一點上我會非常慎重——不過陛下,我應當不會娶妻了。”
女王一愣,隨即搖搖頭,又露出一個笑來:“這樣的可能性實在是太低了,唉,有哪一位君主能孤寂終老呢?我本來就不該提出這個請求的,隻是他們讓我想到我的孩子們——”
她恍然察覺到自己說了什麼,立即停頓,隨後有些悲哀地道:“啊,抱歉,我隻是希望孩子們都能夠健健康康地長大,請不要把這個類比放在心上。”
駿鷹緊盯著女王的麵容,在這張蒼老的麵孔上看到了無儘的哀思,她是這樣的悲傷與痛苦,即便疾病已經讓她身心困苦,但她牢牢記得自己曾有過的每一個孩子,如此的寶貝與珍重。
流淌著同父血脈的親姐妹,為什麼會有這樣大的差距呢?
這個問題駿鷹怎樣都想不明白,隻能以自己類比——大概就像他和小親王吧。
於是駿鷹漫不經心地道:“假如能有一位像您這樣的母親,即便早夭也是幸福的。”
這句話根本就算不上是寬慰,它太殘忍了,女王不禁露出錯愕與被冒犯的神情,而駿鷹也失去了繼續和老婦人溝通的耐心,他站起身,匆忙告辭。
*
當駿鷹踏下了最後一階台階時,早已等候在宮殿門口的附庸者之一立即帶著仆從簇擁上前,他迫不及待地表功,並且不住地讚揚——“小公子與小小姐真是叫人喜愛,就連陛下都被他們打動了,唉,這兩位孩子簡直就是天使再世,他們是這樣天真爛漫又知書達理,您是怎麼教導出這樣高尚的子女的呢?請務必告訴我一些秘訣吧!”
富商出身的下議院議員總是那麼熱情,他們會用以親熱的語氣奉承一切微不足道的優點,不過是幫著護送孩子們回到距離王宮不遠的宅邸,在他的口中似乎就成了什麼艱辛無比的偉大任務。
雖然在某些場合,駿鷹會很樂意與這種人攀談,但在“教育子女”這個話題上,他隻剩下厭煩。
沒想到啊,他竟然也會在某一日擁有子女,哪怕他們都是假的……
女王的喜愛已經有些出格了,看來這對所謂的“兒女”還得好好地管束,不能讓他們再添亂。
駿鷹姿態高傲地登上早已準備好的馬車,打斷了議員的喋喋不休:“走吧,聽說你們這一次找了個好地方?”
議員愣了愣,隨即心領神會地繞開教育話題,開始吹噓起聚會地點的有趣和不同尋常來,在他的賣力吹捧中,車輛緩慢駛出了王宮,徑直走在河邊的街道上。
王宮所在的區域被包裹在王都最繁華的部分內,但一旦沿著河流不停向前,很快就能離開這片天上富貴鄉。
駿鷹側頭眺望著河道,糟糕的氣候帶來了重重疊疊的雲層,它們遮擋了陽光,隻吝嗇地施舍出微薄的光線,隻夠給萬事萬物一道淺薄的鍍層。
不論天氣如何,諾德諾爾河仍舊照例奔騰,給這個宏偉又冰冷的城市帶來了朦朧的自然活力,可與此同時,這份本該潔淨的河水卻也是整個城市中最汙濁的地方之一。
工廠和混亂的居民區傾瀉了太多的廢棄物,這裡的人大概仍舊以為水流會帶走汙濁,可河水的承載能力也是有上限的……
諾德諾爾正在變得越來越肮臟,雖然它本來就不是什麼潔淨沃土,但從沒有哪一年,這奔騰的河水中存在著如此多的汙物。
蒸汽科技正在改變著這個世界,把一切都變得麵目全非,也難怪聖堂裡那群披著白袍家夥拚了命地遵循傳統,古板又保守,甚至不願意多看一眼嶄新的世界。
工廠占據的區域非常可觀,當車輛駛出這鋼鐵鑄就的城池後,接下來就是城市的邊緣了,這裡是結構混亂的居民區,密密匝匝的建築物擠兌出狹窄的街道,蟻群一樣的人們定居在此。
駿鷹感到了冒犯,他瞥了一眼坐在馬車另一頭的帶路人。
下城區?或者更遠一些的,貧民窟?這群人竟然有膽子把他帶到這裡——他們是察覺到了什麼嗎,還是說這是單純的侮辱?
麵對駿鷹的眼神,並不了解他本性的議員無疑會錯了意,他猥瑣地笑起來,甚至還有些自得地道:“殿下,不是我說,您彆看這裡格外臟亂,但我要帶您去的地方可是藏在角落裡的天堂!不,上帝他老人家都未必享受過——請恕我冒犯,埃爾圖薩畢竟是高尚單純的地方,您一定沒嘗過這種**滋味!”
駿鷹盯著議員這有礙觀瞻的表情,總算是明白了他想要表達的意思,於是駿鷹配合地露出一個了然又輕浮的笑容:“你說的,是那些地方啊……”
議員笑得更賣力了:“是啊,雖然是您從未來過的角落,但也有著不得了的樂子。”
但事實正相反,駿鷹太了解這些藏在角落裡的世界了,他的童年正是在這裡度過的,當浪蕩又俊美的異國男子寄宿在流鶯家中時,他年幼的兒子便遊蕩在狹窄肮臟的巷子內,指望著從哪個倒黴蛋的手裡多偷騙走幾個鋼鏰……
尼亞特爾柏的首都當然是極富饒的,但這份富裕並不屬於所有人,城市中原有的貧民們、從小地方趕入首都的遷移者、遠道而來的異鄉人、被販賣後又逃脫的奴隸等等等等數不清的、卑微的小人物們。
沒有地位和金錢的人們彙聚在這個城市的角落,就像是從鄉下鑽到城市裡的老鼠,依附著蒸汽巨艆構建出了屬於他們的小社會,他們啃噬著被施舍的殘羹冷炙,不論男女老幼,所有人都必須為了生存剮骨剜肉。
在這種地方,水手竟然也能成為光鮮亮麗的職業,妓.女竟然也是惹人羨慕的好工作,海盜竟然也會成為“英雄史詩”的主角。
駿鷹望著車窗玻璃上的倒影,在這幅陌生的麵容上,隻有雙眼還是真正的模樣,他緩緩微笑起來,露出了一個絕不屬於“斯圖亞特親王”的神情。
議員終於不再喋喋不休了,他大概是被嚇到了吧?坐在一旁愣愣地說不出話。
不過駿鷹從未把他放在眼中過,隻把他當成是最下等的仆從——
駿鷹鄙薄著這些掙紮在權欲中的、地位比他地下的可憐蟲,但在同時他又憎恨著那些出身尊貴、光鮮亮麗的上位者;他是最貪婪的掠食者,他的胸膛中是永不停歇的嫉妒與憤懣,他最憎恨的是尼亞特爾柏的王室,但他最向往又最崇拜的偏偏也是這個最尊貴的家族……
但要說駿鷹討厭一切,那也不見得。
駿鷹對王室的感情太過複雜,於是他主觀地把自己血親們分成了截然不同的類型,譬如與他生母一般的獅鷲,譬如與小親王和當今女王一樣的……玫瑰。
他相當喜歡如今這位女王殿下,她是駿鷹眼中王室女性的代名詞,也是駿鷹認知中最好的“母親”,端莊貞重,溫柔善良,堪稱高貴女性的範本。
尤其是她還接連喪子、早年喪夫,這等悲劇更叫人倍感舒暢。
這位血緣上的姑母也隻是尋常,那湛藍眼眸的錫蘭親王卻更叫人喜歡!
駿鷹自認為那瘦削蒼白的青年是他最好的作品,兩人那同出一源的血脈反倒成為了某種聯結與佐證,隻要一想到這個本該成為君主的、幾乎是完美無缺的男人被他毀掉了一切,他就興奮得發抖!
駿鷹想,他大約天生就是一個壞種,可若非如此,他也無法擺脫那必死的困境,贏得這多年的身家,直到真正登上王位——即便是套著另一個人的偽裝。
馬車的速度逐漸下降,最後在一棟頗奢華的庭院前停駐,雖然是在糟糕的環境中,但這裡卻有著占地極廣的花園,隱約能在密密麻麻的林木中見到白色的建築物。
議員看著身邊的親王,莫名有些恐懼,他忐忑地道:“……殿下,我們到了。”
駿鷹從沉思中回過神,他透過車窗向外望了一眼,饒有興致地問道:“這是哪裡?”
議員趕緊解釋:“這、這裡就是最高檔的地方了,您知道的,因為禁令我們不能在內城區開設妓——咳,姑娘們隻能委屈地待在這裡,總之上議院的老爺們都說,眼下‘蘇丹花園’就是全諾德諾爾最好的。”
最好的?
駿鷹不置可否,隻問道:“那你聽說過‘美神臂彎’嗎?”
議員一愣,露出一個茫然的神情:“呃,抱歉,我從未聽過這個名字,這一行的流動性太快了,可能‘美神臂彎’已經倒閉了吧?這幾年來王都內都在嚴禁管束,雖然王室的調令已經不那麼好使了,但還是管用的,這行當也隻能從外麵招攬新人……”
駿鷹:“……”
議員當然不可能聽過這個名詞了,這所謂的“美神臂彎”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被他親手焚毀,他生父留在人間的一切痕跡都消失在那場大火中。
見駿鷹久久不說話,議員又露出了誠惶誠恐的神情,駿鷹頓時就喪失了與他交談的興致,他慢條斯理地推開車門:“其他人呢?”
議員鬆了口氣:“就在最裡麵的‘宮殿’,請隨我來,我——”
議員這一句話還未能吐全,駿鷹就猛地側身躲避,坐在馬車前的車夫不知何時掏出了槍.支,對準了他服務的主人和客人!
“砰砰砰!”
幾聲巨響過後,被波及的議員不幸倒在血泊中,早就察覺端倪的駿鷹則在躲避的同時斬斷了車夫的頭顱,迸射的鮮血幾乎要把這一小片土地全部染紅。
而就在這個視野被遮蔽的當頭,來自遠處的攻擊從各個方向襲向駿鷹,一股隱秘的力量便也無聲息地絞上了他的意識,它們發起的時間不同,但抵達的時刻卻幾乎一樣,這是一次稱得上完美的暗殺,幾乎沒有任何缺陷……假如它的目標不是駿鷹的話。
在千鈞一發的時刻,駿鷹勉強抵擋住了那針對意識的絞殺,他暫時躲回車廂,用還留著一口氣的議員吸引了所有針對血肉的神恩,隨即又在馬車被炸開的那一瞬間逃離密閉車廂,閃身進入花園中。
雖然已經有了親王的身份,但駿鷹在明麵上並沒有屬於他的夜鶯,即便遇到了這種級彆的暗殺,他也隻能暫時退避——屬於他本人的護衛得到了和他一樣的待遇,這些身經百戰的下屬固然強大,但他們卻無法抵抗來自精神領域的殺戮,紛紛失去了行動力。
駿鷹並不懼怕單打獨鬥,但“埃爾圖薩親王”的神恩隻是單純的“力量”,為了符合偽裝的身份,即便是在這王都中最隱秘的角落,他也不能暴露出不該屬於“王儲殿下”的能力。
雖然擋下了致命的絞殺,但駿鷹仍然覺得腦中隱隱作痛,這熟悉的感覺隻讓他想起了一個人,那是個棘手的家夥,他本該有機會殺死他,卻被幼年小獸反咬一口,在狡猾地逃跑後,這隻不斷成長的海怪在海洋上給他帶來了無數的麻煩。
那些無關緊要的小打小鬨也就罷了,真正讓駿鷹無法容忍的是富饒的土地阿依德諾——他固然想要殺死老海盜笛奇,但那也是按照計劃、根據時機,絕不是被某個突然冒出來的競爭對手橫刀奪走。
要不是當時的正處於替代偽裝的關鍵時刻,駿一定會親自出手,殺死那個膽敢嘗試撼動他海洋權威的後來者。
駿鷹本想把這隻海怪留到登基後再絞死示威,但沒想到竟然被他先一步發覺端倪,出手暗殺。
“靈魂”神恩果然是惡魔一般的能力,果然被發現端倪了嗎?但就算如此這隻海怪也沒有任何證據去汙蔑王儲,他隻敢用暗殺這種手段來試探,但這反而暴露了他的意圖。
愚蠢,他難道以為這裡還是弱肉強食的海洋嗎?
追殺者們很顯然經驗老練,隨著駿鷹的躲閃,他們開始了包抄和追擊,一時間這美麗的花園和仿東方的建築物中到處都是混亂,槍.支的射擊和神恩力量的揮霍還遍布了各個角落,無數聲音嘈雜地交錯在一起,劇烈的炸響、破壞的轟鳴、女人的尖叫……
駿鷹一刀結果了又一個想要和他肉搏的暗殺者,終於闖入了後院,在不知不覺間,世界已經抵達了傍晚,一連多日的陰沉天色竟在此刻有了這麼些微的放晴,於是落日的餘暉就從雲層中湧出來,澎湃著染紅了整個天際,隨後又從天空滴垂下來,墜入後院中巨大的水池裡。
在水池的另一端,此次暗殺的主使者早就好整以暇地等在哪裡,他安靜地望著渾身是血的駿鷹,仿佛一個無關緊要的旁觀者。
“久違了。”德雷克的聲音也沒有什麼情緒波動,“沒想到再見麵時你竟然變成了這樣——原來一向鄙薄貴族的你,是出於嫉恨啊。”
“聽不懂你在說什麼。”駿鷹隨手丟開續航能力極差的手.槍,抽出長刀,“我記得你就是那個得到伯爵封號的海盜,你是這一場暗殺的主使者嗎?”
德雷克沒有明確否認,他隻是補充道:“我現在是阿依德諾的總督。”
駿鷹:“……”
比起那些虛偽做作的政敵,同樣曾是海盜的德雷克更加令人憎惡,駿鷹舉起刀,半真半假地道:“我不在乎你的身份是什麼,但既然你膽敢暗殺王儲,那麼就為你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話雖如此,但駿鷹是不會在這個時候和德雷克決鬥的,他清楚這個人的神恩棘手,假如不想被他逼出他的“血”,那就要充分利用地位的差距……
正如駿鷹所想的那樣,就在兩人對峙的當頭,王都中的治安軍隊也終於在此時趕到,帶隊的竟然是他們最大的頂頭上司,內閣中最年輕的權臣帕西瓦爾。
他的表情非常陰沉,看樣子似乎是恨不能把眼前的“親王”和“伯爵”一起做掉,不過比起隻是讓他討厭的下一任王儲,另一邊的總督才是他真正的仇敵。
駿鷹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份情緒,他笑起來,極有煽動性地道:“想不到啊,尼亞特爾柏的王儲竟會遭到明目張膽的追殺,這就是王室的特殊地位嗎?還是說,這是一項傳統呢……”
帕西瓦爾的神情更加險惡,他瞥了一眼這位新晉親王,火焰已經跳躍在他的手中,隨即他看向某隻似乎仍然不在狀態的海怪,冷硬地道:“束手就擒吧——”
可還沒等帕西瓦爾把最後通牒說完,德雷克就配合地伸出手:“好。”
“你——”莫名其妙的配合更加讓人憤怒,伊恩的表情更糟糕了,但他除了執行公務之外也沒有彆的選擇。
這太過配合的態度就連駿鷹都覺得古怪,直到此時他才發覺這家夥好像蓄謀已久,這隻海怪特意在這裡等待的可能不隻是他。
為什麼?他的目標到底是什麼?
駿鷹很快就找到了答案,因為就在這隻海怪被運回首都中心,即將因蓄意謀殺的罪名鋃鐺入獄的關頭,信鴿和夜鶯把他撈了出來,逮回了王宮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