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梨秋剛過兩百歲生辰沒多久,放在人間,不過是個剛及笄的小女郞。
她那時眼中的霧色還沒這麼濃,一雙清澈的眼睛毫不掩飾心底的好奇與喜好,直勾勾地看著自己。
他做護衛的時候,跟著她隱匿身份出去曆練,有一次在極西的雪原,他受了傷,腹部被妖物利爪幾乎捅穿,血流了一地。
他與旁人不同,任何傷都能極快自愈,可那一次,不一樣,帶著萬年毒蟲的毒液,竟是能腐蝕他的身體。
他本無族無根,來自深淵,似妖似鬼之身,不知從前,不曉未來。她既拉了他的手令他離開深淵,供他棲身之地,予他無上典籍功法,那他自是認她為主,從此飄零的人生依附在她身上,渾渾噩噩的腦子裡隻留下一個她。
為她死也沒什麼,隻當還了她當時朝他伸出來的手。
躺在地上意識模糊時,他卻又想起了那一天。
那一天,他如往常一般睜開眼,卻看到頭頂上灰蒙蒙的天被一雙手輕輕扯開,她就俏生生地站在他麵前,穿著一條白色的長長的裙子,臉白如玉如雪,眼睛剔透清澈,那樣乾淨,令他自慚形穢,想要躲起來。
可她認真地看著他,問他:“你要不要跟我走,成為我的護衛?”
他躺在淤泥裡,靠著周身濁氣為食,身上不著片縷,卻又被汙泥覆著,汙臟不堪。
望著那隻纖白的手,他卻沒有猶豫,將臟汙的手放了上去,生怕晚了一步眼前的一切會消失,生怕她會後悔。
他渴望著她,渴望著她的乾淨,渴望著她能拉他離開那裡,離開那困著他,往外踏一步便會被空氣裡無形的銳物割傷身體的臟汙之地。
梨秋的手很小,卻緩緩握緊了他的手,望過來的眼神安靜卻令人心安。
那時她說了什麼?
她說:“你放心,我的家很乾淨,比這裡好。”
陷入回憶中,衛時玉眯著眼看身旁梨秋安靜閉眼的側臉漸漸與那時的她重合。
那樣一句簡單的話,那樣平靜的語氣,恍惚中,他卻感覺到了鄭重。
她將身上披著的鬥篷解了下來,朝他招手,他聽話地低下頭彎下腰來,直到與她視線平行,看著她不多一言將那件鬥篷披在他身上。
他身上的臟汙一下染臟了她的鬥篷,他不安地去看她。
梨秋對他抿唇笑了一下,帶著安撫的味道,她握住他的手,有冰涼的水意流淌而來,他低頭去看,是千萬弱水溫柔地撫過他臟汙的皮膚,帶走了上麵的汙泥。
那件鬥篷很小,堪堪隻到他腿根,但那是他在世上第一件衣服,由她給他披上,令他免於羞赧窘迫境地。
所以,那次他躺在雪地裡,感覺血一點點流儘,身體也沒有自愈也不覺得後悔。
為梨秋死是應該的,他隻是有些遺憾,遺憾不能陪她更久一些。
但梨秋卻撲了過來,她抱住了他,手按在他破了大洞的腹部,扶桑靈葉不斷填溢治療著他的傷口,但她身上的靈力卻急速流逝,她麵色慘白慘白,透出死人的青色。
可她清澈的眼睛濕潤,卻強撐著鎮定,她看著他隻說了四個字。
“阿玉,彆死。”
彆死。
她想他活著,那他就活著。
那次他熬了三個月,瘦骨嶙峋,活得像個鬼,梨秋每日都給他療傷,他的身體才恢複生機。
當他知道梨秋的護衛隊都是她的備選夫君時,他就知道,不論如何手段,不論付出什麼,他都要成為站在她身邊的人。
不容他人覬覦,她身邊的位置,隻能是他。
衛時玉伸手輕輕撩起梨秋散在枕上的烏發,閉眼低頭輕嗅。
自那天她給了他休書後,她再沒喊過他一聲“阿玉”了。
“篤篤篤——”
“殿下,我進來了?”車架外,蒼驟磁性沉穩的聲音忽的響起。
衛時玉的動作一頓,抬起臉,麵無表情朝著車架門簾的方向看了一眼。
蒼驟低垂著頭站在門簾外,夕陽照過來,門簾上勾勒出男子高大挺拔的身形。
梨秋麵色還有些蒼白,她睜開眼,恰好看到衛時玉把玩著自己頭發,抿抿唇,將他推遠了一些,人也坐直了一些,對外麵的蒼驟道:“進來。”
衛時玉若無其事鬆開手,也起身坐直了些,隻是指尖隨意地將衣襟扯開一些,手指撫過脖子,在上麵留下了一個又一個紅印子。
像是被唇瓣嘬出來的一樣。
他又順著往上撩過自己的唇,指尖滲出一滴血,往旁邊一擦,那唇上像是有紅色唇脂暈開在嘴角,接著他摸過頭發,挽起的發髻都鬆鬆垮垮披散在肩頭。
蒼驟撩開門簾進來,桃花眼沉靜,卻不由自主掃過衛時玉,目光也一下子在他身上的幾處痕跡處頓住。
他很快垂下頭,安靜地彎腰挪到梨秋身旁,跪坐下來,悄無聲息一如往常一般,做好一個護衛長該做的事。
衛時玉心中陰翳,但麵上卻含著淺笑,整理著衣襟。
以前蒼驟可不能進來。
梨秋沒察覺到衛時玉的小動作,隻問蒼驟:“都安排好了嗎?”
她其實聲音是有些糯的,糯而清,這會兒疲憊,又在這車廂內,語氣聽起來比平時都要軟和一些。
蒼驟沒忍住,抬起頭看過去,正好看到梨秋在看自己,便又臉紅了,道:“安排了三人去查,屆時會以通訊玉符傳遞消息。”
梨秋點頭,這三人沒南榮枯的人接引是進不來萬海東島的。
這話說完,梨秋便重新安靜了下來。
蒼驟見她沒有話再問,雖然有些失落,但也低下了頭安靜跪坐著。
……
萬海之下有法寶雲橋,進入雲橋後,往下滑行直入海底。
南榮枯的珍珠車架在前帶路,等梨秋的護衛隊全部進入雲橋,海麵重新合上,歸於平靜。
海下殿宇富麗堂皇,角簷上掛著明珠燈,那明珠個個拳頭大小,散發出的靈光十分明亮。
護衛隊被分散到梨秋所住的秋明殿偏殿去安頓,棘九也被衛時玉命令帶著狐酥酥挑個遠的地方看住她。
蒼驟則跟隨在梨秋身後隨護。
青鳥是鳥族,十分怕水,到了萬海之下,等梨秋從車架裡出來就化作鳥身,瑟縮著翅膀撲到梨秋懷裡發抖。
梨秋一邊輕輕摸著青鳥的羽毛,一邊抬眼看衛時玉,語氣清淡:“你也與棘九一同去安頓吧。”
在南榮枯麵前,梨秋也不願意讓衛時玉太難堪,雖然答應與他交易,讓他一同跟來萬海東島,但有些事,不願他再插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