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仙城歸屬於宣明閣,偶有出入的修士自然也與他們相關,偶爾往來間,還能看到寥寥幾張熟悉的麵孔,仿若幾十年前曾在牡華天宗見過。
顏如玉懨懨地在街上走著,肩膀上趴著一隻小花精,鮫人則是化為魚形玉佩正墜著腰封。
他的心情不太美好。
小院的氣氛壓抑逼仄,讓顏如玉無法久留。
昨日……
他怔然望著路邊一座酒肆,耳邊卻回響著黑大佬溫柔的話語。
儘管他心知肚明這不過是趁虛而入的柔化手段,可確實戳中了顏如玉的擔憂。
白大佬肆意妄為慣了,不管昨日是因為什麼而戳中他的興奮點,當他意識到如玉是他欲.望的集合時,他不會讓步,更不會像黑大佬那樣留有餘地。
雖然黑大佬也不可能善罷甘休就是了。
他是偷溜出來散心,但瞧來瞧去,這行色匆匆來來往往的人與他不同。他們各有牽掛,在世上有讓他們奮不顧身的人,可能讓顏如玉記掛住的卻依舊隻有那麼寥寥幾個,除此之外,他在此間當真是孑然一身。
小花精似乎是覺察到了顏如玉的心思,飛到了他的前麵,用短短小小的胳膊摸了摸如玉的鼻子。
隔著一層麵紗。
顏如玉失笑,伸手去捉小花精,將它握在手心,“莫要擔心我。”
他邁步往前走。
實在是無趣,不如去老地方散心罷了。
在他的身影消失在街尾後,身後那座酒肆三樓有人推開了窗戶,若有所思地說道:“趙柳,你跟上去瞧瞧。”
一道暗影從屋內消失。
屋內有人說道:“你讓趙柳去作甚?好不容易得閒出來吃酒,不說要品嘗這凡人酒水滋味嗎?怎又去看彆的?”
先前說話那人嗤笑道:“你們湊的局,我可甚都沒說。隻是看到個眼熟的人罷了。”
當真奇怪,那人應當已經消失了幾十年才是。
按他如今的歲數,已經是白發蒼蒼,行將朽木的時候了。
…
顏如玉輕車熟路地在包間坐下,同雜寶閣的侍從說道:“不必留人伺候,我一個人看看就行了。”
這是他第三次進雜寶閣,對一套流程熟悉得緊。
他取著的令牌讓雜寶閣待他很是尊敬,聞言送完東西就一應退下。
雜寶閣每十日會有小會,每三十日會有大會。
平日會有雜流。
雜流說的是被鑒寶師覺得不入流但有趣的東西,偶爾也會有人在雜流裡撿漏。今日不是小會,也不是大會,底下是敲定的幾件都是雜流,價格並不高。
顏如玉聽著聞著,也覺得很有意思。
畢竟能上小會大會的都是叫得出名號的貴重物品,可雜流就稀奇古怪了,有的甚為有趣,聽得他津津有味,甚至還拍下了兩件小玩意收起來。
在雜寶閣坐了一個時辰,錢花出去了,心情也好了一點。
他晃了晃茶杯裡泡著的小鮫人,“靈茶好喝嗎?”
魚形玉佩化出的小鮫人腆著肚子,嬌嬌地說道:“飽了。”
今日為了小鮫人,顏如玉可是連著續了好幾次靈茶,這小家夥居然喜歡上了雜寶閣的特質靈茶。他與蘇眉兒想必很有共同語言。
顏如玉的手指沾了水在桌麵上胡亂塗抹,他在思慮是否要聯係顏家人。
特指幾位手足。
已經六十年了。
也不知道他們還會不會記得他?
顏如玉歎息一聲,眉眼垂落,悶悶地看著桌上的水漬。旁人看來,便是這位嬌客先露出笑靨,不過片刻又有清愁棲息眉間,讓人生憐不已。
忍不住留神,忍不住細看,便忍不住泄了氣息。
這一落痕跡,便讓小鮫人察覺,尖叫道:“如玉如玉,登徒子!!!”
那後麵三個字可謂是尖利,驚得裡外都嚇了一跳。
顏如玉驀然起身,雜寶閣的侍從也猛地衝了進來。他們本就是修士,尤其有兩個化精期修士,敏銳覺察到了屋內除了客人外還有幾道氣息,當即沉下臉色,“何方宵小!”
有三個身影逐漸顯出來,麵露尷尬。
畢竟他們這般行徑確實是不妥。
尤其是袁成和徐若,若非塵緣生硬拉著他們,也做不得這種偷偷摸摸的舉止。
一刻鐘前,趙柳回去不知和塵緣生說了什麼,他就仿佛得了癔症喃喃自語,說著些什麼不可能啊,不應當這樣的話,最終強拉著他們潛行入了雜寶閣。
今日隻是雜流,沒有小會與大會,珍貴的物品也不會開啟。雜寶閣的守備雖然嚴謹,卻也不至於像大會與小會那樣滴水不露,居然真給他們悄然進來了。
隻是……
袁成和徐若看向那嬌弱少年,雜寶閣的侍從正牢牢將他護了起來。
如果是為了那張臉,那種驚世的容顏,卻也無怪乎塵緣生會這般莽撞衝動,栽在這美人坑裡。
他們的眼神閃爍,遊離不定。
畢竟就連他們,在看向那人時,也總控製不住心神的瞬間動搖。
著實蠱惑。
“顏如玉。”
塵緣生的聲音艱澀,“沒想到你還活著。”
這把聲音有點熟悉,就像是在很久前聽到過。顏如玉循聲望去,為首的年輕修士也正看著他,麵上依稀有些許舊時痕跡,讓他泛起記憶的漣漪。
原來是他。
塵緣生的塵姓如牡華天宗的藍家一般,掌門往往出自一脈,在宣明閣中是大姓,修士眾多。被白大佬恁死的塵客行與塵緣生應該有不遠不近的血緣關係。
顏如玉:“好久不見。”他簡單打了聲招呼。
不知為何得了這句話,塵緣生的臉色反而更沉重。
既然人認識,而且就有雜寶閣的人守在外麵,也做是虛驚一場,各自落座了。
等到屋內隻剩下四人的時候,顏如玉雖未邀他們坐下,神色卻也還算平和,“塵緣生,你有事找我?”這人都入門來了,說是平白無事也是不可能。
塵緣生神色莫測地看著他:“是啊,沒想到還能再見。”
顏如玉對塵緣生的印象不好不壞。
當年各自歲數還小,尚未確定靈根。那會的顏如玉就是個粉雕玉琢的小團子,喜歡與他玩的人倒不少。這些玩伴有好些都是各大仙門所出,塵緣生也是其中一人。
可是後來不到一兩年,這些好苗子一個個都測出來靈根。
便天然有了區彆。
人有了差彆,便會分出個三六九等,更何況還是這等大事。
孩子是最純粹,這份純粹,分好,也分壞。
有了差彆,便有了親疏遠近,從前顏霽嘴裡說的那些欺負他的內府小瘋子,多數就是那些小玩伴。
塵緣生不過作壁上觀罷了。
都是小孩子,有的惡意也不過是懵懂無知,隻是長成後境遇各有不同,偶爾幾次遇到塵緣生他都是匆匆而過,倒是沒想到還能再見。
且遇到塵緣生後,顏如玉才真正有了一種實感。
修士與凡人當真不同。
六十年過去了,塵緣生現在的歲數已經八十好會幾,可他的相貌如青年挺立,頂多隻有二十歲出頭。若是如玉來曆經這幾十年的光陰,現在已經是白發蒼蒼的老頭啦。
如此,顏如玉待黑大佬先前所說的恐懼有了少許莫名的理解。
倘若易地處之,眼睜睜數著倒計時,看著親近的人逐漸死去卻毫無辦法,這種恐慌足以讓人絕望。
塵緣生站在顏如玉的對麵。
他看著少年美麗如昔,不,應當是更勝從前的精致麵容,除了不可避免的心神動搖,卻也充滿著懷疑。
他清楚顏如玉的身份。
他不可能在現在仍然保持著這般模樣。
當初天下得知顏家出了個第一美人,兩位仙尊為此爭奪不已,這般傳聞雖然確實被刻上榜首,也有諸多人對此記掛,深感有趣。
可真的全然上心的,除了當真見過顏如玉麵容的,又會有幾個?
隻有真正看到顏如玉,方才知曉這般模樣是如何魅惑人心,哪怕是現下,他那兩位友人正發癡地盯著少年看得入神。
連眼都直了。
塵緣生不怪他們,因為這實在正常。
可沒見過顏如玉的人卻隻把這名頭看做趣味,也不將此事放在心上。蓋因凡人的壽數實在太短太短,過了煉氣築基,人就能突破兩百壽數,等到了化精,那更不必說。就算隻停步在最初的兩個階段,可是任何一種延年益壽的手段都可以嘗試。
他們腳下有無數大道。
可凡人沒有。
顏如玉是凡人。
就注定了他的存在會如朝露般輕易逝去。
顏如玉迎上塵緣生的眼神,忽而捂著嘴悶悶咳嗽了起來,他咳嗽的聲音發悶,仔細聽來,又有點像胸腔裡含痰的樣子。在苦苦咳嗽了好久後,他才啞著聲音說話,“見笑,這把身子骨有些虛了。”
塵緣生的臉色微變,他細細打量著顏如玉,試探著說道:“你的身體……”
“老了。”
顏如玉:“我與你可不一樣。”
他的咳嗽,就像是老人垂暮,連胸腔都堵滿了痰那般發悶難受。就連說話,其實也是上氣不接下氣,說得很慢,也很細。
青春永駐比起延長壽命來說可要簡單,如此,塵緣生心下好笑,隻覺得自己方才是昏了腦袋,什麼都想不到,還以為顏如玉當真找出了能讓自己突破壽命限製的法子……如果真是那麼簡單,也就不會有那麼多悲劇發生了。
塵緣生:“牡,你家的告示還未撤下。”
顏如玉聽得懂他的暗示。
他說的是在他跨越時間線前牡華天宗下的命令,說是他與外人勾結的那條,若是有人能尋到他的蹤跡,就能夠捉去牡華天宗領賞。
塵緣生出身宣明閣,自然不會去貪圖牡華天宗的賞,隻是隱晦提點了顏如玉後,他也沒有繼續逗留,隻在臨走前淡淡說道:“下次再見不知何時,當年……抱歉。”
說完這話後,塵緣生拎著兩個不願轉頭的友人匆匆離開。
即便清楚顏如玉的真實年紀,可看著他那美麗到讓人移不開眼的容貌,確實會心生動搖。他不願幼時玩伴在垂垂老矣的時候,還要為了自家的昭令奔波逃亡。
他身邊的這兩人也是出身大家,方才他又不小心直接嗬破了顏如玉的名字,要是讓他們一個不經意間想起來,那就糟糕了。
畢竟塵緣生不會為了牡華天宗動搖,可旁人會不會……
塵緣生想起藍嵐,麵無表情地想,那可就不好說了。
雜寶閣內。
顏如玉沒碰從頭到尾都在裝魚的茶杯,另取了個杯子吃了幾口茶,指腹時不時摩挲著茶杯,那模樣有些出神。
小鮫人從茶杯裡探頭,在剛才意識到事情解決了後,他就一直縮在茶杯裡裝魚。
索性他提點的時候隻那道聲音最響亮,無人發現有尾小魚躲在茶杯裡。
“如玉如玉,”小鮫人從靈茶爬了出來,下肢不太給力,他挪動著小手手爬到了顏如玉旁邊,蹭了蹭他的胳膊,“他欺負如玉?”
顏如玉將手遞給小鮫人做支撐,搖頭道:“他沒有欺負我,當年的事情不過是小孩玩鬨,都過去那麼久了,我沒想到他還會放在心上。”
說是玩鬨,其實也不止步於此。
他並非是出生便隻留在外門的,在最小的那會,會走動後,他就常常會和其他的小孩一起去到內府的一處地方玩耍。
說是讀書寫字,不滿三歲的孩子哪裡會呢?
那到底還是在玩的。
既然是類似學堂,又是在內府,那自然是連藍葉舟的獨女藍嵐也在其中。
是的,藍嵐其實比顏如玉還虛長幾歲。
如果她和主角的婚姻能成,那是不是要算作姐弟戀?
幼時的記憶,因為他生而知之,所以還是記得。
他記得,藍嵐其實很不喜歡他。
儘管他和藍嵐的接觸隻在幼年,但也正是因為幼年稚嫩,所以天生聰慧刻薄的小藍嵐才會沒有掩飾住那惡意。
如果是長大後的她,想必會笑靨如花,就連行事也不露端倪。
他很清楚那群小玩伴的異變產生,是在藍嵐檢測出了靈根的時候。小時候的玩伴裡,就屬他和藍嵐最惹人關注,他們倆都長得可愛好看,尤其是顏如玉,他雖然是個懶娃娃不肯動彈,卻總有人願意粘著他。
等藍嵐有了靈根的消息出來後,原本和睦的小團體便逐漸出現了矛盾。
顏如玉大概猜出來這妮子到底做了什麼。
那會沒想起來是穿書,眼下回想起當年的事情,藍嵐真不愧是原著中陰了一把男主的未婚妻,從小就鬼靈精。
大多的挑釁與小打小鬨他都沒有放在心上,唯獨一次真的快出事了,是顏霽偶然遇到救了他。她將顏如玉救下來後,按著那幾個鬨事的小瘋子一頓狂揍,就連藍嵐也不例外。
想來也忒解氣。
那會顏霽抱著受傷的小如玉回家,稟告了父母後,顏如玉就徹底住在外門,不再去學堂。
直到他檢測出沒有靈根後,也沒離開過外門。
在那群孩子中,塵緣生確實沒對他做什麼,卻也什麼都沒有做。
顏如玉懶得去跟不慈不愛的父母告狀,每日定時定點跟著侍從來往外門和內府,跟上幼兒園一樣。所以他被欺負的事情,也直到顏霽揍人那會才得以揭開。
但都歲數太小了,就當做童年無知過去了。
顏如玉原也是這麼想的,直到他發現自己身份的特殊,得知藍葉舟和顏輝等人對他的過度關注。對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些修仙巨擘的後代幼兒園有了自己的答案。
牡華天宗的內府有一處學堂,說是給幼童讀書識字,可底下全都是各種陣法,尤其是聚靈陣。在那樣的環境下泡久了,人之開智和靈根會更為純淨,這也是宣明閣和其他交情好的仙門會巴巴將人送來的緣故。
但他能進去的原因與他們必然不同。
顏如玉猜測那上頭幾個是想觀察他會不會有什麼變化。
看似重視,卻也漠然。
他幾番出事,暗地關注的人不可能不知,顏輝更是如此。
如果不是顏霽及時趕去,那次“意外”或許真的會要了他的命。又或者顏霽能及時趕到壓根不是偶然呢?
畢竟她按著藍嵐揍得賊狠,一個小姑娘鼻青臉腫地回去,還是掌門的獨女,不可能一點懲罰都沒有。但顏如玉記得那段時間顏霽整日進進出出照顧他,那鮮活颯爽的模樣可看不出受過懲罰的樣子。
試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