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出現的虛影通身素白,落地的白袍繡著雲紋,隻有少許細節與公孫諶身上那件華服不同。他的容貌,他的聲音,他的神色,他落地後望向顏如玉的神情,都莫名讓人爬生一種奇詭的念頭。
這是另一個公孫諶。
顏如玉算是知道這些天白大佬的失蹤是為何了,在亂葬崗夢境裡看不到他,怕是他的煉化已經到了最後一步,所以人才會消失不見。如今重新化身,那身炙熱刺人的氣息毫不收斂,正是一副要攝魂的惡鬼模樣,隻是他偏頭的模樣,卻是在笑,“顏如玉,過來。”
自古熱鬨,世人都愛看。
尤其是這等相貌聲音活脫脫是一人的事世間罕有,凝聚在三人身上的視線幾乎要將人燒儘。
顏如玉卻是在白大佬出麵的那一瞬,便抬頭望向牡華天宗的方向。以他的眼力看不到藍葉舟與顏輝,可他們兩人必定在場,且他們也一定能夠認得出來白大佬的姿容。
如今白大佬露麵,他們會隱忍不發嗎?
得了白大佬那句話,顏如玉還未動作,黑大佬就已經攔在他與素白公孫諶的麵前,冷冷地說道:“今日,是我與他的大典。”
素白公孫諶笑得意味深長,“正好,我豈不是公孫諶?”
那話簡直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顏如玉眼角一瞥,那結發燃燒的煙霧已經到了儘頭,在誓約上如若不成,不知會有什麼禍患。但是先前顏霽就已經叮囑過數次,萬萬不能在此事上出了差錯。
而今已經到了最後一步,隻待手中清酒飲下,一切就已成定局。
隻是看著似笑非笑的白大佬,顏如玉這手中杯就莫名沉重。
他娘的總覺得平白像個劈腿渣男!
遠處的荀尚平喃喃自語:“莫不是要打起來?”
他那話仿佛是預兆,一紅一白猝不及防動起手來,讓突地握住兩杯清酒的顏如玉有些茫然。他看了眼自己左右手的酒杯,再感覺了一下旁人的視線,心中已經忍不住想要瘋狂吐槽。奈何二長老就在他的邊上,顏如玉忍不住問道:“您難道不打算阻止他們嗎?”
二長老神情嚴肅,冷淡說道:“先前已有過推測會出現這樣的事情。”
顏如玉心中大喜,忙說道:“那敢問最終是打算如何處理?”
二長老吐出四個字:“靜觀其變。”
顏如玉:?
他可真是尊老愛幼才沒在那瞬間翻個白眼。
兩位大佬打起來的架勢可謂是驚天地泣鬼神,絲毫沒有留手,讓得原本懸浮在會場上的坐席紛紛滑開,就生怕自己處在戰場的中間,殃及池魚。正因為沒有留手,所以顏如玉才很快看得出來,黑大佬稍稍落在下方。
這也難怪。
每一次墓穴的打開,都會增強白大佬的實力。
對黑大佬鐵定也是有影響,隻是目前為止顏如玉還不知道狀況如何。
上方的白大佬一著不慎,輕飄飄地落了下來,卻是穩穩當當地落在顏如玉的身旁,看不出他究竟是真心還是假意。顏如玉的臉上濺落幾滴紅血,正是白大佬的傷勢。
隻他的傷勢可比黑大佬要輕上許多,隻是勃發的殺意刺激著他的神經,讓白大佬享受著變態的快意,正蠢蠢欲動地蟄伏在身體內。
“蓮容,你……”
顏如玉的話還未說完,白大佬就將他攔腰抱起,底下的高台劈下一道重劍。
寒意淩然。
顏如玉手一抖,其中一杯酒砸落在廢墟裡。他忙護著另一杯壓在身前,生怕再一旋身這杯也拋出去了,奈何,就在白大佬傾身的時候,一滴血從他臉上的劃痕滴落,正巧濺在酒杯裡。
顏如玉陷入沉思。
這一環三扣一波三折,最後在這裡等著他呢?
白大佬抱著顏如玉急速後退,已然避開了黑大佬的追殺,兩人一紅一白飄飄似仙,隻聽得白大佬低低笑道:“這不便是毀了?”
顏如玉看著懷裡這杯染紅了三人血液的酒杯,一直搖擺不定的某種情緒忽然安穩下來。
“不,”他道,“我覺得這樣正好。”
黑大佬的身影已近,滿目雪瞳。
身後白大佬的臂膀冷硬出奇,仿若鐵鎖。
顏如玉在任何人都來不及反應的瞬間,就著那杯酒一飲而儘。清酒混合著血液的味道讓人難以忍受,嗆鼻得讓他眼淚汪汪,他用袖子捂住嘴欲吐不吐,卻仿佛在冥冥之中有什麼降臨了。
那奇怪的血酒味,似乎也引來了顏如玉的異變。
他的身體微彎,像極了忍受痛苦的顫抖,就在白大佬微挑眉,想要細細查看他的狀況時,顏如玉身姿矯健,如同一尾魚兒般從公孫諶的懷裡溜走了。他淩空站穩,雙目毫無神色,正冰冷地打量著出現在他身前的兩個一模一樣的身影。
兩撥截然不同的殺意堪堪止住,齊齊看向顏如玉。
顏如玉的變化如此之大,讓人不能忽視。
冰冷寡淡的視線裡唯有肅冷,那漠然的神情幾乎從不曾出現在顏如玉身上,卻在那一瞬間讓他整個人如同冰雕的雪像,連那美麗鮮活也被全然冰封。
黑大佬的白發及腳,雪眸發冷,“遲了。”
顏如玉會有這般變化,也在預料中,但那本該在之後立刻就解決,而不是真的成為這般雪娃娃的淡漠。
白大佬看他一眼,陰測測地說道:“你趁著我安眠的時候,倒是好一番算計。”
黑大佬橫劍在身前,含著冰冷的肅殺,“你有能耐,便殺了我。”
白大佬微笑,渾身上下冒出一朵朵可愛的白蓮,隨著那白蓮朵朵落下,高處一直在冷眼旁觀的數人臉色大變,其中就有藍葉舟和顏輝。正待有人闖到會場上的時候,那朵朵白蓮漂浮在顏如玉的身旁,像是在保護著他,又像是在束縛著他。
冰冷淡漠的顏如玉隻是偏了偏頭,安靜地看著那朵朵白蓮。末了,他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靠得他最近的白蓮就飄開了。
二長老的聲音慢悠悠地響起:“還不快快帶他下來。”
他重新倒出兩杯清酒的時候,兩紅一白的身影才出現在已經破碎的高台上。他老神在在,仿佛自己所站的地方不是廢墟,將兩杯清酒塞在左右兩個公孫諶的手裡,“將你們的血和如玉的血混合在一處喝下去。”
素白公孫諶一臉厭惡,“要我喝他的血?”
二長老揣著袖子看他一眼,那滄桑的眼神仿佛能在他身上看出什麼來,平靜地說道:“倒也不必,隻要你們各自和如玉的血液混合就成了。”
一身大紅的公孫諶與隔壁的暴躁全然不同,拖曳著及腳雪白長發的他低頭看著二長老,冰涼而謹慎地說道:“可會對他造成什麼影響?”
先前所謂的計劃裡,並非沒有這種意外事故。
可瘋子出現的時機還是太巧,哪怕是公孫諶已經有十足的準備,都難以避免心中的擔憂。
二長老:“便是會,那又如何?他已經做出了選擇。”
這個他說的是誰,在場的數人心知肚明。
顏如玉不會知道吃下那杯酒會造成的影響,但是選擇飲下那血酒的人,是他自己。
二長老:“時間不多了。”
那結發燃燒的速度極慢,可是再慢,也要走到儘頭了。
一身大紅的公孫諶話也不說,指尖幾滴血便混進一杯酒裡,然後毫不在意那些燃燒的白蓮,探過白焰握住了顏如玉的胳膊。
顏如玉在灼燒的冷意中,準確無誤地看向動手的人。
黑大佬慢慢將他牽了過來,然後垂眸為他取了幾滴血,分彆落在兩杯中。
顏如玉吃了痛,也不惱,如同泥塑美人般看著身前這人看著他,眼神有他看不懂的神色,然後一口飲下那杯清酒。
白大佬卻是沒意料到他動手的速度這般快,白焰已經燒掉了漆黑公孫諶小半隻胳膊。
隻是他麵不改色,將顏如玉擁在了懷裡,冷冷地說道:“你愛如何,那是你自己的抉擇。如若不願就將天地石毀了,屆時我將會重新大辦我與如玉的契約大典。”
倘若不是瘋子出來打斷了進程,會先飲下酒的人,便是他。
如玉便不會有這種遭遇。
顏如玉偶爾會顯得極其淡漠出塵,仿佛毫無任何的情感,那一瞬間的顏如玉便仿佛當真天外來,褪.去了所有情緒,隻餘下全然的冷漠。
黑公孫諶既然算好了一切,自然也留下了對此的猜想。
每一次引起顏如玉變化都與天道有關,之前那次獻祭,後來的天劫,這屢屢的變化,讓漆黑公孫諶猜到了其中的關節,倘若要在天地石前立下誓約,所引來的關注或許還是會讓顏如玉陷入那種狀況。可若是先吃下的人、先引來關注的人是公孫諶,那或許又有不同。
渾身素白的幻影冷冰冰地看著眼前的酒杯。
翻騰的殺氣不分敵友地壓下,使得不少修士應激地握住自己的法器,先前他們是當真在看戲,可等白大佬陰沉下去,才發覺公孫諶的心魔竟然是如此厲害。
讓不少修士都感覺到了油然而生的畏懼。
化精之下,都察覺到了宛如扼住喉嚨的惡意。
一身大紅的公孫諶受傷的那隻胳膊正在慢慢痊愈,顏如玉正低頭看著那愈合的傷口,看得有些癡迷。他的神色漠然,要非常、非常認真去瞧那眉眼,才仿佛能在眼底看到極其淺淡的好奇。這對比上兩次,已經再好不過。
可這一次的顏如玉沒有任何的反應。
他沒有試圖去掙脫束縛,也沒有反抗的痕跡。
仿佛是這般自然而然地變化成了這個模樣,讓人平白升起一種“還能不能恢複”的擔憂。
原本繚繞在顏如玉身旁的白蓮朵朵散開,它們先是高高揚起,旋即如同泄憤般地砸落地表,一下子貫穿了鋪列在地上的石板,沉沉地落入地下。
擁著顏如玉的漆黑公孫諶看他一眼,嘴角勾起一絲笑,可偏是極冷。
在無數炸開的焰火中,一縷寒霜撲入裂開的地縫。
在那尖叫四起的會場裡,正因為這場誓約遲遲還未走到儘頭,儘管兩位公孫諶的肆意發泄讓牡華天宗遭受了重擊,可是公孫家的人仍然牢牢地守在了最外圍。
他們不會讓任何人真的乾擾了儀式的進程。
牡華天宗的張脈主陰沉著臉色:“你們公孫世家的人就這麼任由那公孫諶胡鬨?這可不是你們北玄大陸!”
攔在張脈主等人麵前的,正是公孫離與另外一位年輕些的長老。那長老溫和地說道:“先前我家十七郎的情況,便已經告知了牡華天宗。此番會有可能出現問題,我等也毫無避諱一一告知,這事先便說過的問題,怎麼能說我家十七郎是在胡鬨呢?”
龍脈主冰冷地說道:“你這話便是要縱容公孫諶在我宗門內發瘋燒火?且公孫諶原來就是變異冰靈根,這又是擱哪兒竄出來的火靈根?”
公孫長老含笑說道:“這不就是我等都想知道的問題嗎?”
他這軟和得跟棉花似地四兩撥千斤,就偏生不讓人過去。隻教兩位脈主的臉色徹底陰沉下來,“五長老,你這是要讓我牡華天宗,成為世間的笑話嗎?!”
五長老困惑地說道:“咦,若說笑柄,方才我家十七郎自己打自己,那才是會讓人笑話的吧?隻不過年輕人嘛,年輕氣盛,自己左右互搏也算不得大事,過個兩百年也可以視作為博美人一笑。咱這些老頭,就莫要參與其中了,您說是不是?”他看向龍脈主。
冷傲的龍脈主被氣得臉色發紅,自然就連怒意都燒上麵來。
公孫離安穩站在五長老的背後憋笑,卻不敢露出一絲半點的痕跡。五長老在家中就一貫是負責與這些人情世故打交道的,他和二長老有些合不來,卻也是最合用的搭檔。
二長老生性冷硬,卻修為極高;五長老修為一般,可那嘴皮子可是賊溜。
眼下這麼多人在,幾個脈主不可能真的對五長老動手。
就在此時,公孫離聽到幾聲驚呼。
“他喝了!”
“那還真的是錯綜複雜的關係……”
“那是心魔,我不信!”
“誰信啊……”
“那這誓約……還能成嗎?”
在那縷筆直淡淡的煙霧最終消散前,素白公孫諶麵無表情地融入自己的血液,一口將杯中酒飲下。
幾乎就在那動作完成的瞬間,那一直青不溜秋的天地石驟然亮起白光。
那道白光仿佛是自天落下,降臨在這塊天地石上。
光滑的表麵,逐漸顯露出一些虛浮的光影。
而後這天地石就像是在外力的作用下徹底被捏成棉花似,在各種奇怪的形態上變幻莫測,最終裂開分作三份,直接撲向三個不同的身影。
天地石消融後化為的烙印直接刻入神魂,而顏如玉在那道烙印穿過身體的瞬間,整個人僵直在黑大佬的懷裡,他瞪大雙眼看著上空,一直動也不動的身體突然顫抖起來,捂住喉嚨嗬嗬作響,旋即測過身來吐出幾口淤血。
他的身體癱軟下來,倒在了公孫諶的懷裡。
但很快,顏如玉又立刻站直,他下意識地扶住公孫諶,隻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輕快了許多。他好像從未這麼舒適過,就像是卸掉了無數的負重,整個人輕得仿佛能夠飄起來。
他的意識回籠,方才在他漠然狀態下發生的種種事情立刻灌入顏如玉的腦海。
顏如玉:!
臥槽,大佬們還打呢!
臥槽,黑大佬胳膊沒了!
臥槽,白大佬在四處放火!
臥槽,他真的喝了。
這延遲的反應一下下在顏如玉的心裡刷屏,但下意識的顏如玉抓住了黑大佬的袖子,在摸到左右兩隻胳膊都安好恢複後,他才鬆了口氣。然後立刻看向剛剛喝完血酒的白大佬,他麵無表情地捏碎了酒杯,正看向顏如玉。
顏如玉一觸及他的眼神,便知此刻的他,正是暴怒。
顏如玉欲要說話,隻聽一聲轟隆巨響,地表下像是巨龍翻滾,爆發出了無儘的躁動。
掌門藍葉舟的臉色微變,他的眉頭微蹙,便有無形的壓力按在了牡華天宗無處不在的陣法上。那轟隆隆的巨響連綿不斷,暫時讓會場的所有人都從八卦移開視線,忍不住去釋出神識去瞧底下的東西。隻是那底下灼燒的熱意,讓大多數人的神識不敢靠近。
在無儘烈火下,有一把無法消融的冰劍正用力鑿穿一處遮掩的假象。
刺撓發麻的聲音嘎吱嘎吱響動,旋即冰劍攜著白焰撕開最後的遮蓋,旋即無聲無息消失在熊熊灼燒的烈焰裡。白蓮也仿佛完成了最後的事情,在小小貪吃了幾口後也徹底消失無蹤,隻露出了最後肆虐的痕跡。
仿佛是不經意的、仿佛是意外的事故,仿佛一切都是那麼湊巧……
一顆乳白的魂石滾出來,白胖白胖,暴露在了無數神識之下。
有那衝在最前頭的看著這冰火肆虐後的痕跡,先是感慨那公孫諶真是自己打自己,五長老那句左右互搏說得還真是不錯。這一邊感歎一邊就下意識往邊上一瞧,那一瞧,就先看到了魂石。
魂石?
那人謹慎又詫異,不由自主地便再往裡麵探去。
那是……
乳白充斥著他的視野,甚至散發著淡淡的乳白光芒。
那是一條徹底的魂石山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