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在桌麵敲擊了幾下,顏如玉索性不去想,說起了方才的事情:“我好像能夠和那些被召喚出來的魔獸互相聯結,我能夠感覺到它們的情緒。十七哥與白鶴們,也是如此嗎?”
冰涼的視線落在顏如玉身上,黑大佬沉思了片刻,召出一隻纖長漂亮的白鶴。那隻白鶴的個頭縮小了許多,隻到腰部的位置。它伸長著腦袋蹭了蹭公孫諶的手指,然後邁著細腿走到了顏如玉的身邊。
顏如玉看著素白漂亮的仙鶴,忍不住伸手去摸。
“不會,它們雖然與我定下從屬契約,但隻會聽命行事。我無法感覺到它們的情緒。”
黑大佬的話讓顏如玉忍不住蹙眉,他信手召喚出一隻小小的魔獸。
那魔獸是真的小,且顏如玉招的時候隻想著體形小就足夠,結果隻招呼出一隻黑乎乎的霧球。若要論顏值,這霧球可能是他看過最正常的魔獸了。
隻是那魔獸似乎膽子很小,在看到白鶴的瞬間就倏地躲在了顏如玉的背後。
很淺很淺的畏懼讓他想笑。
還從沒有看過弱小的魔獸,而且這種害怕的情緒傳遞過來後,顏如玉仿佛也能夠體會到它的害怕。
畢竟它個頭那麼那麼小。
黑大佬挑眉看著顏如玉的動作,“你方才沒有經由晶核就能夠召喚出魔獸,再加上你說感覺不到上限……或許是你在與我們結契後,意識海比從前要更強韌了;也有可能你的變化還在繼續。”後者指的是顏如玉身上的各種詭異。
顏如玉希望是前者。
如果是後者,那未知等待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
公孫諶突地說道:“如玉,你將魔獸收回去,再試試看。”
顏如玉微愣,他抬頭看向大佬。
黑大佬平靜的語氣像是在描述一件簡答的事情,“試試看其他的詭異之地,與你是否有感應。”
顏如玉:“……”
他將霧球收了回去,旋即閉上了眼。
公孫諶斂眉,也隨手將剛才化出來的白鶴收了回去。
他的心情像是好了一點。
過了一刻鐘,顏如玉睜開眼,表情有點一言難儘。
他看了眼公孫諶,艱難地說道:“……我感覺我好像能夠和古雲說話。”
無儘夏。
鮫人古雲泡在水裡,天上瀑布不斷拍擊下的飛流濺出無數的水沫,那傻乎乎的巨人後裔圍坐在水邊,或是在睡覺,或是趴著,看著都無所事事。
無儘夏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外人進來了。
不管是誤入的鳥獸修士,還是那些帶著魂石入內的魔修,一切都恢複了從前的寧靜。
那種萬古之前才有的安靜。
生活在無儘夏的生靈已經太久太久沒有感覺到那種絕望的死寂。
然那死寂再如何消磨著生靈的存在,也不如這萬年間魔修的絞殺侵蝕,人海戰術對於巨人後裔是沒用,但繞過那些蠢笨的大家夥卻不難。
一點點失去自己的族群,直到最後消亡。
這就是鮫人看到的最終宿命。
無法變更。
乃是因為這是每一代鮫人首領死亡前留下的最後預知,每一代、每一代……直到落在了古雲的手裡。
宿命已成定局,鮫人一族確實認命了。
可古雲不認命。
那一日,他感覺到了芽孢的來臨,心中頭一次有了驚濤駭浪。
從未有任何一個鮫人預知到這一點。
他將藍送給芽孢。
沒有鮫人可以走出無儘夏,但或許藍可以。
在芽孢離開的那一天,所有的鮫人都沉默地佇立在水邊,一日又一日,直到那憨憨的巨人後裔說:“走,了。”
他們離開了無儘夏。
鮫人一族卻沒有感覺到同胞的隕落。
古雲第一回笑了。
不管此後鮫人一族究竟如何,但他最終為其留下了一絲血脈。
因為那是芽孢親手帶出去的生靈,無儘夏的偉力無法懲罰於它。於是在這之後,古雲不再忌憚那些魔修的來臨,左不過那結局早就一眼望到頭了,倒也沒什麼差彆。
但是一天天過去,那間或會出現的騷擾卻徹底消失了。沉浮在水中的古雲幽幽地抬起手,在自己的眼前劃過。
成熟的鮫人已經可以稍微控製住預知的方向了。
“我不希望那些魔修能夠進入無儘夏。”
奇怪的是,古雲並沒有看到他想要看到的內容,被他預見到的,是在之後的某一日,那遠去的芽孢顏如玉會說的話。
鮫人不信邪地滑過一次,再一次。
“我不希望那些魔修能夠進入無儘夏。”
仍舊是重複的字句。
鮫人嘩啦啦地從水麵冒出來,魚尾反射出的璀璨光芒,是鮫人們最自得的存在。他們的尾巴,總是驚豔到讓人移不開眼。
那些鮫人沉默地看著古雲,古雲則是怔愣地回看他們。
“嗬嗬……”
先是低低的笑聲。
“哈哈哈哈哈哈哈——”
旋即是仰天大笑。
僅存的十幾尾鮫人在寬敞的水底徜徉,又在水麵高歌,那快活的歌聲引來了好些個巨人後裔。他們最是喜歡鮫人們唱歌,但是好多好多年不曾聽過了。
鮫人們快活地在水麵上哼著空靈的歌兒,清澈的水底鋪滿了滾圓的珍珠。
是芽孢的願望呀……
所以無儘夏屈服於芽孢,再無人踏入其中。
他們從此知道,那幾乎永恒既定的宿命,徹底消失在了曆史長河中。
青藍色尾巴的鮫人破水而出,露出赤.裸的上半身,蒼白的皮膚冰冷異常,帶著璞的手指劃過濕漉漉的頭發,古雲幽冷地說道:“都感覺到了吧?”
十幾尾鮫人在他身後齊齊點頭。
巨人首領趴在水邊泡著水,聞言也傻愣愣地跟著點頭。
古雲有些憐愛地摸了摸傻大個的膝蓋,語氣卻越發冷漠,“雖然芽孢的聲音尚傳不過來,但是雅兒已經‘看’到是與那些魔修有關。從前不動,是宿命既定。如今宿命已改……無需我多言了。”
芽孢既有所求,他們必會應允。
空靈、輕曼、悠遠的歌聲響起,仿佛穿透了大陸,仿佛落在曆史長河裡,一點一點無聲的侵蝕。
窺見曆史者,為何不能撥動脈絡?
他們本就是偷窺曆史的幽魂!
…
在幽冷陰暗的一處地方,交接的人遲遲還不來。
那入口隱蔽,站在那裡的人臉色有點難看。其中一人小聲說道:“再不來,開啟的時間就該過了。”
身後那道入口開啟的時間都有數,容不得有任何的偏差,如果錯過了,就一定要等到下個合適的時間才能開啟。
可偏偏駐守這裡不是個好活,每隔一段時間都必須輪換人,不然時間久了,守在門外的人就容易被門後的陰暗詭異侵蝕,沾染上那些不好的因果。
為首的人咬牙說道:“再等等,可能路上耽擱了。”
他說得沒錯。
來交接的人確實是在路上耽擱了。
他們明明是按照之前定好的時間過來,也是按照步驟啟動了傳送的法陣,卻偏偏沒料到那法陣突然失去了作用。陣師慌忙檢查,卻發現或許是使用的時間太久,所以法陣需要大量的靈石重新補充能量。
陣師二丈摸不著頭腦,“不可能,昨日剛剛檢查過,不可能會失效啊!”
這是意外。
勉強等到陣師補充完靈石後,隊伍匆忙經過傳送抵達了“那地方”。經過剛才的意外,那些人已經有些著急,各自駕雲趕往地方,正此時,明明應該每天都有人負責的領地,突然滋生了靈氣風暴,正正擋在了要橫穿雪原的他們麵前。
這也是意外。
為了繞過靈氣風暴,他們不得不放棄距離最近的雪原,從危險的魔林穿行而過。
而這,已經比尋常晚了足足大半日。
“那地方”等候的人已經臉色蒼白,有人喃喃說道:“來不及了,來不及了……我們……”他們不是牡華天宗那群什麼都不知道的蠢物,那門後的東西有多可怕,他們是隱約知道的。
“哢噠……”
“司徒!你瘋了?!”
雪聲踩過,為首的魔修一下子捉住了最靠近入口的人,“你要作甚?!”
時間已過,他們無法再輪換了。
這時候開門,就等於送死!
那叫司徒的魔修呆木了很久,突然一下下撕開了自己的臉皮,將一條條的皮肉拋了下來,一邊撕扯皮肉一邊笑起來,“嘻嘻嘻嘻——”
他發瘋地將自己撕成了半具白骨,那瘋癲的舉措讓其他魔修都忍不住退開。
儘管魔修確實都是凶殘之輩,但是任是誰都沒法一邊對自己下這樣的狠手,一邊還笑得詭異非常。
司徒的笑聲驟然中止,整個人頭也不回地朝門撞了過去。
這一回為首的人沒能拉住他,那挾著紫紅的光芒撞在入口上,卻沒能將那看似普通的門扉撞開,反而被吸附了進去。皮、血、肉、骨骼……強行擠壓進了門內,被徹底包裹住了。
所有看著那道入口的魔修都咽了咽口水。
司徒,意外發了瘋。
讓他們看到了還有如此詭異的死亡,也讓他們心裡埋下了一顆驚悚的種子。
一環扣一環。
歌聲輕曼。
全都是,意外呀!
…
顏如玉在睡前忍不住按了按眉心。
不知為何,他感覺到一種莫名的快意,但與此同時,又好像消耗了大量的精力。明明什麼都沒做,但是又感覺做了好多的事情,才讓精神如此空乏。
他又揉了揉眉心。
黑大佬淡淡地說道:“頭疼?”
顏如玉:“就是覺得有些累,早點睡就好了。但是十七哥……你打算就這麼坐著?”
黑大佬:“在隔壁也是坐,在這裡也是坐。在這裡還能看著你。”
顏如玉:“……”
很好,很坦白。
顏如玉默默蓋上被子,安靜如雞。
他以為自己隻是累了點,卻沒想到頭剛沾到枕頭的那瞬間就昏睡了過去。
那過快的速度,讓觀察的黑大佬微微蹙眉。
他悄無聲息地起身,踱步到床邊細細打量著顏如玉,旋即伸手一點點抹平他眉間的褶皺,自言自語地說道:“先前是我……隨後,會是那瘋子吧?”
既然連他也陷入過幻境,那沒道理,那家夥不會。
已經接連三夜,都還未掙脫出來……
黑大佬斂下眼底深沉的惡意。
真是不錯。
已經睡著的顏如玉沉沉地呼吸著,毫無感覺身邊人的惡意。
他難得真的睡著了。
沒有亂葬崗,沒有幻境,什麼也沒有,睡得渾渾噩噩,直到突然被一尾小鯨魚抽醒。
魚腥味讓顏如玉還未睜眼就忍不住先呸呸了幾聲,痛苦掙紮地說道:“打人不打臉……又是你?”
他看著正漂浮在半空中的小鯨魚,語氣變得嚴肅起來。
“你不會就是那頭製造幻境的魔獸吧?”
他睡懵的時候,說話有些直率。
想到什麼說什麼,藏不住。
這話一出,就連空白的空氣都充滿了僵硬。
等下?
空白?
顏如玉看了下周圍,確實都是白茫茫的空白。
這是幻境?
還是還未創造出來的幻境?
顏如玉若有所思,卻被一聲僵硬的尬笑打斷。
“哈哈,我怎麼會是那麼厲害的魔獸呢?”
顏如玉看似恍然大悟地點頭,“你說得不錯,你不可能會是那頭蠢得被困住的魔獸。”他撩虎須又摸了把虎屁.股,趁著老虎沒反應過來生氣前立刻展開下一個問題。
“你將我叫醒,不會隻是想來敘舊吧?你找我何事?”
他微蹙眉,不會和白大佬有關嗎?
他這一次入夢,也不曾看到白大佬和亂葬崗。
小鯨魚終究是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顏如玉在罵他,生氣地又用魚尾巴抽了他一下,憤怒地用魚鰭在地上狠狠拍了一下,“哼,你自己走!”
然後直接消失在顏如玉的眼前。
看那意思,原本小鯨魚是準備帶路的。
顏如玉:“失策了。”
他應該等晚點再摸一把虎屁.股。
既來之則安之,魚鰭拍地後,那些空白都漸漸褪.去,腳下出現了路。
顏如玉一腳踩上去,那空白消失的速度更快。
他沒有去觀察周圍的景色,下意識踩著小路不斷往前走,不知為何,他的心情也有些焦急。
像是在期待什麼,卻又在恐懼著什麼。
他一步步走,不知走了多久,最終一道淡淡的光芒出現在眼前。
像是……
顏如玉不由自主靠近那光芒。
像是洞穴的出口。
透過那道光芒,顏如玉發現自己站在了平地上。
滴答——
有水聲。
很近。
他循著水聲看去,是粘稠的水滴。
很久很久才滴下來一滴。
然後……
顏如玉心有所感,猛地朝中間看去,那是個熟悉的大池子。
很淺,但是鋪滿了各種色彩的液體。
有……
顏如玉的呼吸微窒。
“嗬嗬嗬……”
那是失去理智嚎叫的野獸,是痛苦中垂死掙紮的怨鬼,瘋狂化成粘稠的泥肉,用恨意澆灌出慘白的骨骸,暴戾勾勒出殘留的意識,怨恨死死爬行在魂魄裡。
啪嗒——
又滴落了一滴靈髓。
正滴在開裂的森森白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