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大佬的雪瞳很好看。
可漂亮的存在, 往往也昭示著危險。
公孫離在公孫諶靠近的瞬間勾住了顏如玉的衣襟,嚴肅地說道:“不要靠近他。”
顏如玉感覺到那股寒意,不過他搖了搖頭, 輕巧地避開公孫離的動作,“無事。”
他本不可能避開公孫離的動作。
公孫離想。
可是顏如玉還是輕盈得如同一陣風飄到公孫諶的身邊。
公孫離咬牙, 若非他感覺到了怪異的威壓, 何必去阻止顏如玉?他又不是吃飽了撐的!原本在暗地裡的公孫族人也露了麵, 警惕地觀察著公孫諶。
如何能不警惕?
公孫諶這毫無遮掩的惡意,是衝著公孫家來的。
可這是為何?
公孫諶閉關前,不是還好好的嗎?
顏如玉踮腳蓋住了公孫諶的眼,平靜地說道:“十七哥, 你看到了什麼?”
嘶啞緩慢的聲音慢慢流淌。
“如玉……”
然後就是許久的停頓。
“公孫離,公孫族人。”
顏如玉鬆了口氣,這才想抽回手。
好歹不是將公孫家的人都視為敵人。
但是公孫諶抓住他的手腕不讓動作,冰涼的白色仍不曾從瞳色褪去。他幽冷地說道:“如玉, 你有多久不曾看到瘋子。”
顏如玉篤定地說道:“你們閉關那日。”
黑大佬冷冷地笑起來,他觸碰顏如玉的手指仍然是溫暖的, 可近在咫尺撲在他耳邊的氣息異常冰冷,這鮮明的對比讓顏如玉反扣住公孫諶的手指, 勾住他的脖子壓下來,靠在自己的肩膀上。那渾身淩冽的寒意讓他禁不住再抖了抖。
“我雖不知出了何事, 但是無需再為我維持不必要的溫度了。”
他要是還不知道公孫諶的身體出現問題的話, 他可真就是個傻子了。
倏地,那肌膚相貼的地方徹底冷下。
好冷。
顏如玉的牙齒禁不住打顫。
是真的好冷。
他更用力抱住了黑大佬的身體。
慢慢地,更大的力道擁緊他瘦弱肩膀, 疼得顏如玉的眼角泛紅。
“十七哥, 你的眼睛……是不是仍然無法控製?”
黑大佬的身體冰涼, 似乎很難再有情緒波動,可暴虐的氣息再度翻滾,激蕩衝刷著四周,將走廊的所有擺設都橫掃一空。公孫離和其他公孫族人急急後退,避讓蔓延的死寂冰霜。
“那瘋子,將之前囚住的記憶與所有的過往,都與我一起共享了。”
這句話冰冷異常,滾落的話語如同冰雪刺痛著顏如玉裸露的皮膚。
他細細辨認著公孫諶的話。
“……蓮容,是故意的。”
顏如玉絕不會認為這是白大佬的饋贈,他的所作所為必有原因。共享記憶看起來是一樁好事,可要當真是好事,黑大佬絕不會失控至此……
共享一切的同時,也分享了所有的瘋狂。
一人一半的瘋狂,確實能讓白大佬更能保持理智,可是顏如玉心下一沉。白大佬若非到了極致,絕不容許旁人窺探自己的記憶。
他不可能為了逗弄黑大佬才這麼做。
可哪怕這般,這行為也透著森然的惡意。
蓮容,是故意挑選這個時間的。
黑大佬在閉關的時候驟然接受到殘酷的記憶與扭曲的瘋狂,沒直接黑化已經是最慶幸的事情了。
沒有親身經曆過的人無法真正體會到那份瘋狂偏執,顏如玉隻能一遍又一遍地拍著黑大佬的後背,直到那堅挺的背脊突然彎下去,整個人栽倒在顏如玉的懷裡。
顏如玉用力托住他,這才朝著公孫離等人支眼神,“快去找藥修。”
顏如玉廢了好一番功夫才將公孫諶給送了回去,期間小鮫人和小鯨魚上躥下跳,倒是幫了不少忙,隻是他們半點都不敢靠近公孫諶。
小鮫人的懷裡還抱著變成冰疙瘩的小花精。
方才就是小花精懵懂想要去幫忙,顏如玉還沒來得及阻止,一碰到公孫諶就立刻結成冰了。好在小鮫人說小花精這種生靈最是奇特,雖然弱小,卻能緩慢吸收天地精華。公孫諶這份純粹的冰係力量對彆人可是致命傷,但小花精花點時間還是能吸收恢複過來。
黑大佬閉眼躺在顏如玉的床上,冰霜從床榻蔓延,一點點遍及了所有的領域。等到公孫家的藥修被公孫離急匆匆請過來的時候,已經連屋門前的台階都變成了剔透的冰塊。
公孫離:“……你的修為夠嗆,彆待會進去後,自己先受不住了。”
被請來的藥修公孫萌氣得跳腳,“你還是先考慮考慮你自個兒吧,這力量可是無偏差攻擊任何人的。”話罷,她給自己塞下兩顆丹藥,看都不看公孫離,昂首闊步地進了屋去。
徒留下站在外麵的公孫離沉默。
他幽幽地看著那還在蔓延的森白,忍不住摸了摸脖子。
剛才阻止顏如玉的時候,他就已經體會過那份殺意了。都是同一輩人,但是公孫諶已經早早走在了前麵,再也追趕不上了。
公孫離雖然歎息,卻也不再多思。
他將自身的存在降至最低,抹去氣息後悄然潛入了屋裡,正好聽到了公孫萌後半句話,“……他為什麼不會攻擊你?”她的聲音裡滿是趣味。
顏如玉看她身上那件張揚的紫色衣袍,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下,“十七哥不也沒有攻擊你嗎?”
公孫萌振振有詞:“這不一樣,我是吃了靈藥,現在我的氣息看起來就跟十七郎的氣息一模一樣,短時間內可以將我當做自己人。至於公孫離那個蠢貨,是將自己的氣息壓到了最低才潛行進來的,所以他不敢說話,一說話就泄氣,直接被追打出去。”
公孫離:?
倒也不必離開就揭短。
顏如玉若有所思,平靜說道:“或許因為我們的道侶關係?”
公孫萌感覺有點不對,但是又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釋。
不多時,公孫萌倒抽了口氣,“他的心魔呢?”
顏如玉詭異地沉默了一下,“你要見他,怕是不能夠。”
公孫萌不客氣地說道:“如果不能找到心魔,你要我怎麼救他?也是,就算找到了,我也不一定能救回來。他這壓根就不是受傷的問題,是與那心魔同喜同悲,徹底被拖拽到了不該有的境地裡去了。”
顏如玉:“所以這不是藥修能救的範疇?”
公孫萌猶豫了一會,坦白說道:“這不是救不救的問題,你也看到眼下公孫諶的變化。是他徹底失控,再無任何的束縛。這其實不是病,而是他的狀態變了……就跟一個人原本是極度收斂的性格,所以他的氣息不會外露,可換做是一個爆裂脾氣的修士,就不會遮掩他渾身的氣勢。
“如十七郎這樣的情況,不過是他自己放開了束縛。”
隻是她的臉色有些不好看,畢竟公孫諶的脾氣他們都是知道的。
像現在這般的行為,怎麼都覺得不大對勁。
顏如玉:“我知道了,多謝。”
他的語氣很冷靜,並沒有因為公孫萌無法解救而露出異樣。他看向身邊苦於無法說話的公孫離,“你們二位先行離去吧,我有些話想要與十七哥一人說。”
公孫萌想要阻止,隻是沒等她說話,公孫離就將她拖了出來。
藥修本身的修為並不高強,體弱的公孫萌無法與公孫離相抵抗,等出來後忍不住生氣,“你在作甚?你這是在放縱十七郎的道侶去白白送死!你我誰都不知道現在十七郎到了什麼處境,要是貿貿然將他脆弱的道侶和他放在一處,要是真出事了……”
“如果真的出事,你猜為什麼至今還未有人來?”
公孫離冷不丁地說道。
公孫萌還想再說話的動作卻猛地停下。
是了,公孫家是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公孫諶出事的,那長老們為何不出麵?
屋內,顏如玉將小鮫人和小鯨魚一並丟了出去,並囑咐它們不能回來。等他將門窗都關嚴實後,顏如玉才重新走了回來。
公孫諶的身體很冷。
那無止境的冰霜已經將這一片的宅院都凍住,公孫家的布局很世俗化,就算多數是修士,可這一進一出,龐大的主家宅院比起牡華天宗更能給顏如玉親近的感覺。
他的掌心按在公孫諶的胸膛上。
有力沉穩的力道,讓顏如玉鬆了口氣。
他的手指凍得發紅,讓他忍不住瑟縮了一下,但那些冰霜卻從不曾真的覆蓋住顏如玉。
他將床帳放下,脫鞋上床,伸手將公孫諶抱在懷裡。
那已經蔓延至公孫諶眼睫毛的冰霜不知是不是猶豫了一下,暫時還未將那也染成霜白。顏如玉心中大喜,迅速將整個人都貼近公孫諶的懷裡。
那爬滿了身軀的雪白不情不願地稍稍褪去。
隻是那還不夠。
顏如玉緊蹙眉頭,冰霜仍然覆蓋了小半的身軀,而且並不情願退讓出更多的地盤。
顏如玉歎息了一聲,突兀脫去了自己的外衣。
他將自己剝落得赤裸,然後也隨之脫去了公孫諶的所有衣服,厚實的被子蓋在他們身上,赤裸的兩人在被褥下相擁。顏如玉冷得牙齒都在打顫,身子不住哆嗦。他的身體雖然比從前好了不少,但是麵對這樣的冰霜嚴寒,仍然凍得蒼白。
他一邊哆嗦,一邊更用力將自己塞進了黑大佬的懷抱,儘管更多的觸碰隻會讓他的身體更冷。含著顫抖的吐息吹拂在公孫諶的脖頸,他小聲地說道:“我之前,有段時間,也曾經害怕過……我想過,如果蓮容真的是另外一條時間線的人,那你們的聯係,是不是意味著還是會失敗……”
隻有在此刻,在被褥形成的小小二人世界裡,顏如玉才敢露出他的某些擔憂。
細瘦蒼白的手臂攏住公孫諶的腰,每一寸裸露的肌膚都透著紅,卻是大片大片被霜雪染紅的腫脹。他的手指用力地扣住男人的背部,卻不舍得抓出半點傷痕。
顏如玉真的好冷。
近乎被凍得停滯的思緒隻有靠著不斷說話和思考,才能勉強維持住意識。
“但是恰恰是這份聯係,反而驗證了首尾相接的可能。蓮容被鎮壓的墓穴與我的夢境相連……每一次拚接煉化的墓室,都會一再、在我的夢境裡出現……或許那就是在他瀕死的時候強行融入的呢?我究竟隻活了兩次……還是……活了無數次?”
死亡是一切的儘頭,毀滅是最終的歸宿。
顏如玉感覺自己眼皮子要耷拉下來,連忙咬住舌尖,淬出的血沫被他一口吞下,勉強維持住了神智。他也可以再度用出他在不知山處的那一招,可顏如玉不敢。
沉浸在那種居高臨下的漠然太久,就難以抽離了。
顏如玉在意識到其他人都無法真正靠近公孫諶的時候,腦子裡就隻剩下這個笨辦法。
他又忍耐了許久,才抖著手去碰黑大佬的臉。
光滑俊朗的麵容讓他鬆了口氣,先前覆蓋的冰霜退去了,隻是這體溫還是冷得有些嚇人。顏如玉試圖從儲物空間裡掏出幾個保暖的用具,但是掏一個壞一個,掏一個壞一個,最終他選擇放棄,將腦袋都抵在了公孫諶的肩膀上。
“我覺得……”
他又開始胡說八道來維持意識,“如果現在將人的屍體凍結在你身邊,或許可以保持萬年不腐……算了,能不能活一萬年都說不準呢……踏境修士能活多久來著?你們強行讓我與你們結為道侶,回來後倒是忘記測測我的壽元了……嘿,壽元這東西都能測試……好困……”
顏如玉終於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他想要儘可能保持意識,是為了避免自己睡過去就真的死過去了。不然要是等黑大佬醒來後,發現自己懷裡抱著一具屍體,那可真是凝聚了整個世間最大的惡意……隻是顏如玉終究還是沒忍住,身體抵禦寒冷的同時,壓根無暇保持住完全的意識,某個不經意的瞬間,他的額頭抵在公孫諶的脖頸昏睡過去。
懷抱的這份溫暖,顫抖的呼吸,昏睡時也止不住的牙齒打戰,絮絮叨叨幾乎不斷絕的囈語……全部的這些在失去的瞬間不亞於一記重錘。
蒼白的眸子睜開的瞬間,原本蔓延開的冰雪以千倍萬倍的速度張揚擴展。
“公孫諶!”
遙遙傳來一記喝聲。
公孫諶感覺到懷裡的溫暖,那脆弱的呼吸顫抖著、瑟縮著,分明畏懼著這份嚴寒,卻在昏迷的時候還下意識往他懷裡鑽。
在看到那張蒼白麵容時,肆意擴張的冰雪仿佛得了什麼禁令,在僵持了瞬息後突然消融成寒水。屋簷,牆角,過道,那淅淅瀝瀝蓋下來的冰水將秋日推至嚴冬,小半個公孫主家都陷入其中。
公孫諶的神色漠然,眼底沒有任何情緒,可他的動作卻很快。
他輕柔地顏如玉從被褥抱了出來,重新將衣物一件件給他穿上,火係晶石鋪滿了整個床邊,等顏如玉被重新塞回去被子的時候,就連手指都是溫暖的。隻是他緊蹙的眉頭還未散去,抱著幾顆火晶石不安穩地側躺著,時不時被圈在被子裡的胳膊動來動去,很不安分。
公孫諶冷漠地看著他。
顏如玉將胳膊抽出來,他重新塞了回去。
又出來,又又塞了回去。
顏如玉嗚咽了一聲,精致美麗的小臉皺起來,一邊掙紮著一邊將胳膊往外挪。
公孫諶冷冷地看著那隻第三次偷跑的手。
他麵無表情伸手握住了。
胳膊撈住了熟悉的東西,顏如玉總算安分下來,整個人慢慢往邊上挪,不知不覺都抱住了小半隻胳膊,被火靈石烘得溫暖起來的身體徹底放鬆。
這一回,他不再是不舒服的昏迷,而是真的睡著了。
蒼白的眸子一錯不錯地盯著顏如玉。
在落霞的昏暗中,顏如玉卻仿佛透著瑩瑩白光,他的臉色紅潤,為那美麗更點綴上幾分妖豔的色彩,半點不顯剛剛那幾乎透著白骨的森青。嬌豔的嘴唇在喂進去幾口熱水後有些濕潤,絲毫沒有先前止不住的顫抖與青紫,死氣幾乎在他身上褪去,可公孫諶垂下來的眼眸,卻遠比之前還要幽深。
他是昏迷的,可他也是清醒的。
顏如玉在他耳邊的絮絮叨叨,全部都湧入了公孫諶的耳朵裡。
那些懦弱,那些後怕,那些閒言,那些胡亂的囈語,到了最後害怕與擔憂交織在一處,卻仍然一口一口咬著舌頭與嘴裡的嫩肉,生怕自己昏迷過去……顏如玉的所有行為,都在點點滴滴闡述著他的緊張。
如若顏如玉表露至此,黑大佬都無法感覺到他的情感的話,那他可是白醒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