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霽:“好吧,我醉了。”
這乾脆利落的認輸,讓蘇眉兒覺得沒勁,開始扣她的劍穗兒。
她這壞毛病算是改不過來了。
扣著扣著,她突然聽到了顏霽嗚嗚在哭,那可是比八卦還要讓人吃驚 ,高興得蘇眉兒撒開劍穗兒,立刻就撲了過去,興高采烈地問道:“你在哭什麼?”
顏霽:“我在哭,你高興什麼?”
蘇眉兒:“你哭,我才要高興啊。”
顏霽想了想,覺得她說得對,就繼續哭,一邊哭還一邊喝酒,“我就是覺得,我的小玉太慘了……”
蘇眉兒提醒:“你是真的吃醉了,之前你可不是這麼叫你弟弟的。”
聽著都瘮得慌。
顏如玉失蹤的事情,蘇眉兒得知後也有感傷,畢竟她還是蠻喜歡那個少年。
顏霽:“他,就不該出生在顏家,要是投胎到哪個人間富貴家,好好活著,一輩子也就這麼過去了……偏生是在顏家,養了這麼多年,倒叫我父母養成個玲瓏心肝的性子……”
蘇眉兒:“你父母養的?我不信,而且這不是好事嗎?”
一邊吐槽,她一邊深感顏霽這醉得七葷八素,說的都是什麼亂七八糟?
“什麼好事!”顏霽用力一拍,直接將酒桌和所有的酒壺都拍成了粉碎,炸開的酒水澆在兩人身上,一時間酒香四溢,“他那心就純粹是麵鏡子,彆人說是什麼,就是什麼。他的眼底看進去什麼東西,就隻有什麼東西……可他永遠都不會看到自己。”
蘇眉兒擰著眉看著自己身上的衣服,運了靈氣蒸乾後,嫌棄著給顏霽也弄了一遍。
“你在說什麼胡話?顏如玉那性格不是挺好的嗎?我看他挺有主見,也很有自己的想法。”蘇眉兒回想起顏如玉的模樣,至今都覺得不管有什麼倚仗,敢於在那個時候孤身一人前往極西鬼林,就需要莫大的勇氣了。
就連她也是在痛下決心後才趕往的極西鬼林,那小子卻是一股勁兒莽過去了。
顏霽抱著唯一幸存的酒壺發呆,許久後愣愣地說道:“我一直都覺得如玉很聰明,他仿佛生來就明白事理,在意識到父親母親不喜他後,就從來都不曾奢望過他們的感情。當年被藍嵐算計的時候也是……明明都差點死了,如果不是被我救下來……他現在那小身骨都不知道埋在哪裡……”
顏霽至今還記得那一刻顏如玉的模樣。
小孩的腦袋滿是血,小手和前襟也都是紅色,卻隻顧著扯著姐姐的袖子,疊聲問著姐姐的安危。在顏霽生氣問他為何不關心自己的時候,小孩咧著嘴笑道:“沒關係,姐姐比我重要。”
這不對。
如果顏如玉說的是擔心,說的是牽掛,顏霽都不會那麼奇怪。
可那時候如玉說的是“比我重要”。
她原以為是因為龍丘靈的偏愛讓顏如玉的心理出了問題,在仔細觀察後卻發現並非如此,或者更該說顏如玉是如魚得水,是真的不在意自己的遭遇。
出事後,藍葉舟其實曾經親自壓著藍嵐來與顏輝告罪。此事事關顏霽與顏如玉,這種場合自然是會讓他們出麵。
小孩原諒了藍嵐。
他說:“沒有關係,沒有人出事。”
是“沒有人”出事嗎?
不對,是隻有“顏如玉”出事。
這可以當做是顏如玉心胸寬闊,可顏霽卻一直覺得奇怪。人不可能沒有劇烈的情緒變化,愛也好,憎惡也罷,就算再如何淡漠,卻不可能不存在。
顏如玉怕痛,喜歡甜食,喜歡悶在家裡,喜歡逗弄顏竹……在這些淺淺的情緒之下,顏霽從來都沒有看過他真正的負麵情緒。
就算是在年少時被歡喜宗的仙尊擄走,差點遭遇了不幸的事情,累得聲名在外,就連在牡華天宗內也難以行走的時候,顏霽也從未發現他有任何的怨懟。
那時候,顏霽更加擔心了,假若隻是沒有這些表達,那也能說顏如玉心胸寬闊似海,可要是這隻針對自身呢?
顏霽受傷,他會生氣。
顏竹生氣的時候,他會難過。
阿萍養的魚死掉了,顏如玉默默尋了地方葬了下去。
他分明是有的。
那一刻,顏霽方才明白,如玉的眼裡看天,看地,看人,看物,他什麼都看進去了,自然也看到了彆人的悲歡喜樂……可他看不到自己。
顏霽抱著酒壺嚎啕大哭,“他會為彆人叫痛,卻從不會為自己叫痛!你讓我如何安心……那個傻小子,他與我說那兩個人隻是瞎了眼才會跟著他,與我說那隻是在幫忙……可我何曾見過他對誰那麼上心?
“我原以為我最大的困難,不過是在將來替他為難,不知道要與哪個在一起更合適……萬萬沒想到我最先麵對,卻是那傻小子的失蹤……三十九年了,我找遍整個東遊大陸都沒見過他的身影……他什麼時候能給我回家!”
顏霽哭得歇斯底裡,拽著蘇眉兒的衣服一把鼻涕一把淚。
這段記憶就在蘇眉兒嫌棄地斬斷自己袖口,將酒鬼打暈丟進洞府睡覺終結。那不過是這麼多歲月裡麵最不起眼的一偶,也隻是淺淺藏在了記憶裡麵。
若不是今日見到顏如玉,蘇眉兒本不會想起來。
顏如玉沉默。
他安靜的時候,就跟一尊泥塑的神像,每一處都精致,每一筆都絕美,卻少了幾分鮮活,失卻了少許生氣。
“我很喜歡二姐。”
顏如玉慢吞吞地說道:“牡華天宗來來去去,她是最關心我的人。我時常在想,當時都十三四的年歲了,為何她待我還是如同稚童,總覺得我會受傷……原來是為了這個。”
顏如玉從來不知道顏霽壓在心裡的這些擔憂。
蘇眉兒粗魯地用帕子擦了擦他的眼角,乾巴巴地說道:“我以前覺得她事多,現在又覺得你實在是笨。世上多少人總是想要將身上背負的責任推卸開,巴不得輕鬆來回,什麼事都與自己無關。偏是你,巴巴地將責任往自己身上壓。就算你說公孫諶的一些遭遇與你有關,那又如何?真正的過錯方不是在你,不在他,是在彆人吧?”
既然如此,那又何必膽顫心驚?
想什麼就說什麼,想要什麼就去爭取,想要渣就渣得明明白白,喜歡就大聲說出來。
蘇眉兒一直都是這麼做的。
顏如玉:“……渣就過分了。”
他捂住心口。
這番話了,兩人陷入沉默。
半晌,蘇眉兒好奇地說道:“所以究竟是誰有那麼大的力量,居然還能算計公孫諶?你與我說說,我絕對不會告訴彆人。”
顏如玉:“蘇姐,你這好奇心什麼時候能收斂下。我什麼時候說過與公孫諶有關係?”
蘇眉兒嘿嘿笑起來。
“就你?其實說白了,你的性格是好,卻也有些淡漠。若非與你相交好,其他的人與事,何曾看過你上心?你去極西鬼林如果是為了公孫諶去的……那便說明他對你很重要。
“而且六十幾年前,公孫諶還未出生吧?所以能來回比如是折騰,算上真正的時間,你這一兩年都在為了他的事情奔波。”
能讓顏如玉躊躇的,定然不可能是無關緊要的人。
那這麼一猜,也就隻有公孫諶了。
顏如玉:“……蘇姐,你有沒有覺得周圍突然很安靜?”
原本在他們說話的時候,劇烈的動靜相較於他們而言,正好成了背景音。隻是顏如玉還是擔心,偶爾會分神關注他們的情況,隻是而後被蘇眉兒的話引去了全部的心神……等回過頭來,卻是什麼動靜也沒有了。
蘇眉兒放出神識,微微蹙眉:“不好,不管是公孫諶還是仁善大師,我都沒有捕捉到任何的氣息。”
幾個人正在不死不休纏鬥,是不可能沒有任何痕跡的。
除非已經不在蘇眉兒的感知範圍內。
顏如玉:“那他們最後出現的地方在哪裡?”
“他們……”
“阿彌陀佛,不必找了。”
蒼老悠遠的聲音突然響起來,顯得異常淡定。
“老衲為了公孫施主能冷靜下來,迫不得已施展了一招,隻是有小小的麻煩。”
這聲音聽起來很近,顏如玉與蘇眉兒麵麵相覷,低頭看向一座殘留的半片山頭。遙遙看去,隻見老和尚半邊身子都染著血,嘴角和身上也都是大片大片的紅色,而黑白兩位大佬的身影離得更遠一些,隻是並未看他們有動手的打算。
蘇眉兒和顏如玉很快趕了過去。
蘇眉兒:“大師為何要摻和進來?這是嫌棄自己命長?你不是一直隻在‘要事’的時候才出現?”
老和尚哈哈大笑,“眼下不就是要事?”
他的傷勢看起來很嚴重,但是隨著淡淡金光外露,又在以緩慢的速度收縮。
顏如玉落地後,看了眼還中氣十足的老和尚,便毫不猶豫地往看起來傷勢更重的白大佬走了過去。白大佬冷冰冰地看著他,“過來作甚?”
顏如玉:“看看蓮容的傷勢都不行?”
白大佬嗤笑:“看了就能好?”
顏如玉麵無表情地伸出一根手指頭戳了戳右胳膊,那割開的皮肉上滿是冰霜,看起來就是黑大佬的手筆。他戳下去的動作很用力,不疼才是奇怪,可是白大佬卻沒有露出任何的神色變化,反而盯著顏如玉瞧個不停。
顏如玉看著他滿身的傷勢就已經不高興了,見他看個不停,沒好氣地說道:“您這看來看去,是能將自己的傷勢看好了?”
這擺明是用公孫諶的話去回懟。
公孫諶反而笑起來,那笑容看起來很古怪,讓顏如玉渾身不自在。
“蓮容還有那種嗜血的殺意嗎?”
他多少明白大佬的衝動一個是為他之前的態度,一個是源於自身的難以自控。
顏如玉將儲物空間裡的靈藥都拿出來,一分兩份,將其中一份不要命地往白大佬的身上揮灑。
“不。”
公孫諶淡淡說道。
顏如玉低頭看著胳膊上傷勢的收縮,然後開始給腰腹的位置塗抹,等這兩處大傷都處理完畢後,他連忙爬起來要去看黑大佬的情況,卻驀然被白大佬抓住了手腕。
“去哪?”
“我去看看十七哥。”
顏如玉解釋道。
白大佬冷冷地說道:“他要是真死,自然會說。”
顏如玉在心裡翻了個白眼,在麵上卻是不敢這麼說,而是認真分析道:“這可不行。我會過來看望蓮容,自然也會過去看望十七哥。先來看你,是因為蓮容的傷勢看起來比較重;如果是十七哥的傷勢比較重,我也會先過去看他。我對你們可沒有厚此薄彼。”
他說完這話後,就靈活避開了白大佬的抓握,小跑著往黑大佬的方向去。
素白公孫諶幽冷地看著顏如玉離開的方向,卻想起了方才他說的話。
似乎有些不太一樣了。
公孫諶微微閉眼,內視體內的混亂。
每次尋回肢體,每一次煉化,記憶與理智就會恢複更多,隻是與此同時,殘留的瘋狂殺戮也會追趕而來,從不曾停歇。此前素白公孫諶厭惡有人窺探自己,哪怕那個人是年輕的自己也不例外,少少泄露出去的痕跡並不明顯。
歸於公孫家時,因著在牡華天宗的大肆殺戮掀起了強壓下的瘋狂,以至於閉關的時候,幽暗的浪潮從不停歇,隻是比每一日更加上漲,仿佛要吞噬掉公孫諶全部的神智。
素白公孫諶冷冷地看著意識海內的變化,在瘋狂如影隨形的時候,他扭曲笑了起來,將所有的共享在那一瞬間與年輕的自己敞開。
力量,記憶,瘋狂,絕望,怨毒,無法阻擋的殺意……
凡有所阻,一切皆可殺!
黑大佬睜開了蒼白的眸子,白發披肩伴雪。
顏如玉跪坐在他的身前,正在用帕子給他擦手,隻是那冰渣子和血黏連在一起,撕下來也是連皮帶肉。
黑大佬淡淡地說道:“不過是小傷,明日就會恢複。”
隻是皮肉傷的話,對於修士而言並不算重。
白大佬之所以傷勢是最嚴重的那個,是因為他在發瘋的時候曾經一力牽住了黑大佬和老和尚的攻擊,偏愛以傷換傷,打得異常瘋癲。
顏如玉不說話,自顧自將冰渣融化後,將兩隻手都清理得乾淨。
然後才說道:“仁善大師做了什麼嗎?”
黑大佬:“方才確實有些危險,他的招式,應當是能在短時間內讓他身邊的修士都失去力量。暫時是打不起來了。”
顏如玉微頓,這厲害啊!
他要是有這樣的能耐,在黑白大佬發瘋的時候就能阻止了。
隻是話說回來,這一回,難道不是故意的嗎?
顏如玉將肉眼可見的傷勢都清理了一遍,歎息了一聲。
他今日歎氣的次數已經多到數不勝數。
顏如玉:“蓮容和十七哥這一回……是故意的?”
黑大佬:“不是故意,卻也相差不離。我們處在失控的邊緣,若不用大量殺戮平息內心,或是會有你不願見的事情發生。不然,就是如今日這般,將所有的束縛徹底解開切磋個痛快。”
顏如玉:“這不叫切磋。”
他沒好氣地瞪了眼黑大佬,自顧自生悶氣。
蘇眉兒說的話在顏如玉的腦海裡打轉,顏霽的模樣出現在他的麵前,方才說的那些話讓顏如玉愈發動搖,以至於整個人都沒有注意到那短暫的時間已經到了。
老和尚畢竟不可能真的有那麼強大的力量。
吱呀,吱呀……
這半片山之前肯定是被黑大佬的力量覆蓋過,靴子踩出來的腳印分明,來者並沒有打算遮掩自己的行蹤。黑公孫諶的視線慢慢對上素白公孫諶的視線,白大佬的身影不知何時已經站了起來,那淩厲的寒意與跳躍的火焰彼此碰撞。
一時之間,原本打算開口叫住顏如玉的蘇眉兒都陷入了冷凝。
不知為何,她感覺張不開口。
老和尚拍了拍她的肩膀,才緩解了那種莫名的壓力。
在壓力的中心,在兩人的中間,跪坐著顏如玉像是想明白了什麼事情,臉上的沉鬱一掃而空,露出了燦爛的笑容,仿佛是從未有過快活。
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眸裡滿是愉悅的色彩,就連霜雪都忍不住為之融化。
他快活地、篤定地說道:“我喜歡公孫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