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如玉被拋開的時候, 整個人跌在軟綿綿的雲堆裡,當他抬起頭,眼前就已經是白茫茫一片, 什麼也看不清楚。
他隻聽到劇烈的轟炸聲, 那爆開的瓊漿烈火與冰天雪地, 仿佛讓這片天地都為之動搖。
毫無收斂的衝擊波及到了方圓數百裡的範疇,無數逃脫不及的魔獸與仙獸發出悲鳴,更有巍峨山峰傾刻間換了地形, 碎石滾落山坡, 隔絕了一條潺潺小溪。
山溪邊坐著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和尚。
他的腦袋光不溜秋,留著長胡子, 看起來像是衣裳破爛, 可再仔細一瞧卻仍然整齊乾淨, 隻是稍顯放蕩不羈。
他慢悠悠睜開眼,像是困頓一般,打了個哈欠。
“山不來就我,我來就山, 倒是湊巧了。”
他自言自語說了幾句話,就翩躚從地上起身, 下一刻身影就出現在了雲端, 遙遙看著那光華爆炸的原地,忍不住搖頭。
“原先隻有一個就已經夠嗆,如今居然是複數……到底是我佛在考驗我這心性……阿彌陀佛。”
他的聲音漸漸消失在餘波裡,往前再走一步的時候,就赫然出現在顏如玉的麵前。
此人剛剛出現, 顏如玉身邊就驀然出現了好幾隻魔獸, 它們緊緊護著顏如玉, 那奇形怪狀的模樣已經算不得稀奇,讓人忍不住稱讚的反而是這片嗬護的心態。
誰能想到魔獸居然會保護人呢?
老和尚見怪不怪,雙手合十。
“施主,老衲失禮了。”
他還未動手,顏如玉看著這個突然出現的老和尚,靈光一閃:“你是仁善大師……你是想捉了我,去阻止這場爭鬥?”
老和尚:“施主難不成還有彆的法子?”
“沒有。”
顏如玉痛快說道:“但是我不覺得你將我捉了過去就能夠阻止他們,隻不過是肆無忌憚的對象從他們彼此,轉移到大師身上罷了。”
老和尚摸了摸光禿禿的腦袋,“老衲這一身皮糙肉厚,還是扛得住。”
顏如玉眉眼微彎,笑了起來。
如果真的是這個老和尚的話,那或許都不需要顏如玉的出現,隻要他自個兒大咧咧出現在大佬們的麵前,就直接鎖定仇恨值了。
顏如玉:“他們殺不死對方。”他的聲音裡有少許歎息。
“您又是怎麼穿過他們的防線出現在我麵前的?以他們的感應若是有人過來,怕是會立刻知曉。”
老和尚:“老衲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老和尚罷了。”
他看似放棄了之前的法子,正看著那遙遙的鬥爭。
顏如玉失笑,看著更加緊張的魔獸們,心中有些遲疑。他自己並沒有感覺到什麼威壓,但是魔獸這麼反常的態度與幾乎沒有呼喚就直接出現的果斷……仁善大師,想必是個修為高深恐怖的人。
老和尚突然問了顏如玉一個問題:“您覺得,這個世間如何?”
顏如玉微愣。
還從未有人問過他這個問題。
這個世間……
顏如玉回想著他從前這些年的經曆,突然發現相比較上輩子的平平穩穩,這輩子顯得波瀾壯闊許多。他走過曾經沒有走過的路,看過曾經不曾看過的東西。
甚至曾一覽天道之威,也體會到了感情之複雜。
顏如玉:“我覺得這個世間挺好的。”
有過不平卻更有快樂,雖然看似前途迷茫卻已經逐步在走向更好的方向,雖然隱約有種抹不去的擔憂,但實際上,顏如玉卻也相信人定勝天。
“大師問我這話,不會隻是一時興起吧?”
老和尚哈哈大笑,隻不過他還沒有回答的時候,兩道爆閃雷鳴就出現在耳邊,眨眼間晃過的虛影連肉眼都看不清楚。
顏如玉隻不過一眨眼,這局勢就發生了變化。
咳,現在是這後來的老和尚被壓著打。
果不其然,就說公孫諶對他沒有什麼好印象,這都打得如火如荼了,一晃眼注意到仁善和尚,也硬是要將他卷入戰局。
顏如玉低頭,卻聞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他偏頭,一身漆黑的公孫諶正站在他的身側。
“如玉,我可有變化?”
顏如玉微愣,這話聽起來沒頭沒腦。他的眼睛盯著公孫諶,描繪起他的眉眼與模樣,最後同樣落在他的眼眸裡。
他突然意識到了黑大佬在問的是什麼。
主角。
是故事的核心。
故事往往是為人而寫。
而故事裡的所有事件都圍繞著主角展開,一應事物的興衰成敗都與他息息相關。卷宗鋪開時,入眼最耀眼者,當為主角。
公孫諶曾經是這樣的一個角色。
異常耀眼,舉目光華,隻落於他一身。
世間之大,再無有他這般人物。
然角色如若失了控,再如何遮其光芒,都難以繼續下去。
此為意外!
便可將其徹底打壓,落入凡塵,折其傲骨,將之碾成灰,重重跌落穀底,再無複起的可能。
此為宿命。
然什麼是命?
抗爭,反叛,遇強則強,哪怕踩到泥濘,也絕不可能低頭。
這是屬於《風起雲湧》的故事。
主角猶有了自己的意識,便是突破了界限。
顏如玉從來都移不開視線。
就算有了變化,那也是常有之事,不可能有一成不變的事務。
一瞬間閃過的明悟,並不能緩解那片刻的糾結,他敏銳覺察到黑與白雙方的惡念與殺意,且毫無收斂的意思。與之前相比,更是到了極致。
顏如玉:“變與不變,你不還是你?公孫諶,這有什麼值得擔憂?”
這話不單單是為了黑大佬所說,不然顏如玉不會口稱公孫諶,不管是黑與白,他都是這樣的看法。
他還未伸手去碰黑大佬,就已經聽到了身後掠來的動靜。
顏如玉歎息了一聲,“你們究竟要打到什麼時候?這本來就並非是你們的問題,隻不過是我這人左右逢源,下不得決心,懦弱又膽怯,無半點用處,其罪當在我身。”
黑大佬不過是趁著白大佬與老和尚纏鬥的時候才分神落於此處,得了顏如玉的話,卻隻是冷冷道:“如玉,他之瘋狂,與你有何乾係。這有甚好怕,不過是我們二者之間的切磋罷了。”
顏如玉:“……”
誰家切磋會打得山崩地裂萬物奔逃,讓人畏懼不前生怕有性命之憂?
這哪裡是切磋,這分明就是死鬥。
在白大佬還未抵達的時候,黑大佬就已經迎了上去。
顏如玉盯著看了許久,勉勉強強看出來現在的情況,黑白大佬之間不死不休,隻要有機會就不可能不下痛手。而偏偏這後來的老和尚又是兩者的眼中釘肉中刺,隻要可行就不可能會放過他,眼瞅著這戰局亂得一塌糊塗,他忍不住閉了閉眼。
“這可真是亂啊!”
這把熟悉的聲音響起來的時候,顏如玉也忍不住跟著點了點頭,確實是亂,亂得一鍋粥。
“蘇姐?”
顏如玉奇怪道。
他萬萬沒想到出現在他麵前的人居然會是蘇眉兒。他跟蘇眉兒自從之前在東遊大陸一麵之後,就再也沒有見到過,卻不曾想,居然出現在了這裡。
蘇眉兒笑嘻嘻說道:“這裡動靜這麼大,怎麼不來瞧瞧熱鬨?”俏麗的女郎抬頭看了眼上頭。
“但是這其中有兩位是你的道侶吧,他們怎麼也開始內訌了?”
蘇眉兒和顏如玉在早年就認識,橫跨了幾十年的時間,如今說話也是爽朗大方,毫無遮掩,心裡想什麼便直接說了出來。
顏如玉苦笑:“他們就從來沒有和睦過。”
在蘇眉兒出現的瞬間,他感覺先後有兩道凜冽的視線擦過這裡,想來是上麵兩位還是分神關注了這裡,想到這裡顏如玉就忍不住搖了搖頭。
蘇眉兒嘖嘖稱奇:“……另一位難道是仁善大師?”
顏如玉挑眉,“你也認得?”
蘇眉兒爽朗大笑,“自然是認得的,我與他倒是有點淵源,算是有點血親關係。”
顏如玉驚訝,這倒是從未想過,隻是將蘇眉兒剛剛所說的話玉大佬的話聯係起來……
難道大佬所說的有兩位頂級爐鼎,這其中之一指的就是蘇眉兒嗎?
爐鼎體質不算是好事,顏如玉並不想直接問蘇姐。正當他在思量該如何委婉提起的時候,他突然聽到蘇眉兒問:“所以你們之間究竟有什麼問題,前些時候在東遊大陸的大典那般亂,我還以為你們不成了,可後來不也和和美美的嗎?”
蘇姐還是一如既往有些八卦,一邊說話,不知何時還拎著個酒壺,清甜的酒味傳來,一時之間讓顏如玉都有些錯亂,仿佛他們回到了當年在仙獸背上喝酒痛飲的時候。
顏如玉被她塞了一壺酒,默默喝了兩口。
一些事情想來雖然複雜,但說起緣由,卻也不過是寥寥幾句。顏如玉沒有遮掩,正好他也思量不清,就將事情一並說了出來,隻是省略了些內容。
蘇眉兒在聽完顏如玉的話之後,舉著酒壺,遲遲沒有喝下另一口。
“你方才說你覺得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等你們報完仇後一切事了,你再將命交給他們兩個人決定?”
顏如玉想了想,這句話裡麵好像缺失了什麼,但是在省略了前麵的大段,好像也不差。
眼見顏如玉默認,蘇眉兒好氣又好笑,將難得的美酒砸在雲端上,忍不住訓斥,“顏如玉,你說的是什麼屁話?”
顏如玉:?
蘇姐,你的儀態掉沒了。
蘇眉兒:“顏如玉,你若是對他們兩個有感覺,心裡有想法,那自然應該坦然告知他們,這種拖延法子又算是什麼?”
顏如玉蹙眉:“那這也太奇怪了,他們兩人並不接納對方。”
蘇眉兒厲聲道:“那與你又有什麼關係?他們其中之一人為心魔,另一作為本體,本就是一體同生。就算他們不承認彼此乃為一人,對你而言又有什麼影響?這以至於你都要將你的命都搭上去?”
她顯然對他這個凡人小友很是無奈,說起話來又氣又急。
“如玉,你不覺得從一開始你對他們就過於謙讓了嗎?你欠他們什麼?”
何至於如此?
顏如玉微頓,他還從來都不曾想過這個問題。
他隻是這麼想,就這麼做了。
蘇眉兒看他的茫然,一巴掌拍在他的後腦勺上,“既然之前沒有想過,那現在就給我好生想想!怨不得之前……顏霽究竟是怎麼教養你的,過於退讓隻會讓人得寸進尺,不是你的罪責你又何須強加在自己身上?”
“……不是的,那或許也與我有關。”
顏如玉捂著臉,低低歎息,“人如果一下子跌落穀底,見證了世間所有陰暗,徹底背棄了過往,或許才是真正的好事。可要是反反複複,一下子被人托舉起來,又一下子被拖進水底,掙紮在痛苦的邊緣,久了反而愈顯瘋狂。這無論如何都不是一樁好事,不是嗎?”
蘇眉兒痛斥了一句:“這是什麼歪理?這救人還救錯了嗎?你看有人落水,你立刻趕過去將人給撈起來。但是在這之後他自己又跌下去了,你這次沒來得及救下,難道就能說你之前的救人是虛幻不存的?
“是誰與你灌輸這樣的邪門想法,我現在就將他的腸子拖出來轉個幾圈纏在他的脖子上勒死他!”
顯然蘇眉兒是真的氣急了,說出來的話讓顏如玉忍不住笑了起來。
“那倒也沒有蘇姐說的那麼嚴重。”
蘇眉兒收斂了之前的暴怒,可是眉眼還是能看出來淡淡的怒意,她道:“不,如玉,這很嚴重。你的想法是錯的,甚至錯得離譜。你考慮到了被救的人,考慮到了被救的處境,考慮到了被救人以後的變化……可是獨獨沒有考慮到救人那個人的想法。
“救人有什麼錯?你做出決定的瞬間,就隻在那個當下,與那個被救的人之前之後的事情,都沒有任何關係。懂嗎?”
顏如玉若有所思,“……我怎麼覺得你拐彎抹角在罵我?”
蘇眉兒眼都不眨,立刻又在顏如玉的後腦勺用力拍了兩下,惡狠狠地說道:“我要罵你還需要拐彎抹角,我就是在罵你。”
顏如玉被蘇眉兒撲頭蓋臉訓斥了一頓,訓得唯唯諾諾,恨不得在她麵前立正挨打。她在家中或許是也做慣了長姐的威嚴,最見不得顏如玉這種模樣,將他批得體無完膚後,她才歎息了一聲,“我現在倒是知道,為什麼顏霽對你總是放心不下。”
眼見蘇眉兒總算轉移了話題,顏如玉原是該高興的。但聽她說的人乃是顏霽,這提起的心又忍不住去關注,“姐姐,她曾說過什麼?”
蘇眉兒看他一眼,“我和顏霽從來都不對付,我厭惡我的出身,卻偏偏她就是我最討厭的那種,但也算是不打不相識。在外做任務的時候也偶爾會碰到……
“我記得那時候,她吃得爛醉。”
顏霽不怎麼會喝酒。
但是她偏偏又是一個很愛吃酒的人。
在仙門的時候,時常會有人看著她,生怕顏霽吃醉了後鬨出來什麼事情。
但是出去了就管不著,顏霽在做完事情後,就總會偷偷喝酒。
她也清楚自己的酒量,不敢貪多。
隻是那一回,她和蘇眉兒撞上,兩個好酒之徒,又偏偏是針鋒相對的脾氣,巴不得能將對方踩在腳底的怨念,讓她們那一次喝得昏天暗地。
顏霽直接醉倒,蘇眉兒還好點,她一邊支棱著半個身子,一邊笑嘻嘻地自言自語,“明兒,明兒你起來,可得頭疼……這酒,可是我剛剛偷來的,最,嗝,烈性,也是最香甜的酒……說是,修士也要醉……”
顏霽筆直坐了起來,“我沒醉。”
蘇眉兒眯著眼看她。
兩頰通紅,氣息不穩。
立刻大手一揮,“你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