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八十三章(1 / 2)

萬年不化的寒雪彙聚在山巔, 壓抑的風暴狂舞,將一切草皮根莖悉數吞沒在風潮中。寂寞的狂風裡,除去不變的寂靜,仿佛再未有其他的聲響。有幾頭宛如融入雪峰的白鶴迎風上, 翅膀在咆哮的狂風裡揮舞。

風雪愈烈, 姿勢愈高潔。這幾頭仙鶴昂著長長的脖子, 紮入雪脈腹地。

顏如玉揣著夢獸, 感覺呼吸間都透著凜冽。

蘇眉兒與他擠在一處,渾身的靈氣運轉到了極致, 瞧著就像是時時戒備的模樣。顏如玉看她一眼, 無奈說道:“再這麼緊繃下去, 還沒遇到魔獸之類,你就先撐不住了。”

蘇眉兒哂笑, “你說什麼呢?這不過是小事,在外麵的時候哪裡會有輕鬆的時候……剛進這雪脈, 我便總有受限的感覺。仿若頭頂時時刻刻懸著什麼東西威懾著我,這等奇怪的壓抑,便是我想放鬆,也放鬆不下來。”

他們進了這地方,已經有兩日。

蘇姐所說的問題, 讓顏如玉不自覺聯想到他們進山前遇到的最後一個“人”,他掐了掐魚鰭, 就見小鯨魚懶散地在他懷裡翻了個身, 露出白色的小魚皮。

顏如玉搔了搔肚皮, “夢獸, 當初你從入夢來出來那會, 除了來找我, 為什麼不想留下呢?”

夢獸想蹬腿,想起來自己還是鯨魚的樣子,就悠哉甩了甩尾巴,兩下都輕輕掃在顏如玉的手腕上,“入夢來都是一群瘋子。”

它看了眼顏如玉,“您最不樂見的事情,偏偏是他們一直在做的事情。他們一代代下來跟發瘋般說想見什麼神祇,可是這世上隻有修道一途,哪來什麼神明啊!”它的眼神詭譎動了動,又潛伏了下來。

顏如玉將它翻過來捏魚背,“神道……說起來,除了修煉一途,民間供奉的那些神像,從來都沒有過反饋嗎?”

蘇眉兒:“那些泥塑的神像不過是為了求個心安,這世上哪有神明?”除了因勢而變,為天下蒼生的天道,他們可從未見過有什麼神會回應信徒的祈求。

不多時,前去探查的大佬回來。

一身霜雪自他身上的黑袍颯颯落下,他渾身冷冽,在步至顏如玉身前就已經徹底散去,隻餘下淡淡的溫暖。他淡漠說道:“方圓千裡內,毫無生機。”

這裡的雪不同與其他的地方,落下的霜雪久之容易侵蝕氣血,普通人在這裡走不出數日,就容易為風雪而死。似乎這一片地方土壤在無聲無息掠奪著所有的生機,所以麵上才會顯露出毫無差彆的萬物凍結。

顏如玉雖然隻為了一個描述就奔赴這裡,可老和尚既然也進了此山,便說明這裡定然有古怪。他自然不會就這麼放棄,如果麵上探查不出來的話,就將此間都翻個徹底,總不至於連半點線索都沒留下。

而且……

他按下試圖從袖口鑽出來的小鮫人,“你不是說你怕冷嗎?怎還一個勁兒往外鑽?”

藍急切地變成小人,手腳並用從顏如玉的袖子裡小跑出來,然後攥著他的衣襟往上爬,一邊爬一邊哇哇大哭,“如玉,我感覺到了同族的氣息。”

顏如玉臉色微變,捉著小鮫人放在肩上。

鮫人落淚,無數珍珠順著衣襟滾落,在顏如玉的衣裳下擺堆積起來。顏如玉好生無奈,卻突覺天上風雲變幻,原本狂風裡夾雜著絮雪,隻隱隱一層遮蓋。可伴隨著小鮫人的哭泣,滾落的珍珠一點點彙聚而成,仿若也是風雨欲來,天色驟然陰沉晦暗,風勢隻比從前愈大,卷得萬物蕭瑟,在壓抑的哭泣聲裡,暴雨終究落下。

稀奇。

雪山之上,怎會下起狂雨?

公孫諶:“鮫人有感,此地變化因他而起,如此天地劇變之勢,一人之力不足以驅動至此。”

“除非物傷其類,與其同悲。”

顏如玉摟著哭泣的小鮫人,語氣冷了下去。

蘇眉兒左看右看,有些不能理解。

事已至此,走到了南華極北,又與蘇眉兒遇上,這些事情也沒有瞞著的必要。

顏如玉:“入夢來與牡華天宗合作多年,一起捉拿無儘夏的鮫人與巨人後裔,將他們扒皮抽筋用邪法煉製,曆經無數痛苦後,便可借用鮫人得天獨厚的能耐操控氣運。他們兩個門派屹立在各自大陸近萬年不曾跌落穀底,便是有這個原因。”

蘇眉兒沉默少許,看著顏如玉那身上還在不斷增多的珍珠,“牡華天宗一朝破敗,就一瀉千裡,不可避免衰落下去,是因為……氣運反噬?”

“是氣運,也是人心。”顏如玉道,“受害何止無儘夏,還有無數無辜的修士,每隔一段時間,他們都必須為煉製出來的血屍投喂足夠的祭品。而祭品,就是擁有靈根之人,亦或者獨特之人。”

蘇眉兒疑惑地抬頭,忽而臉色微變。

“六十幾年前,牡華天宗不知山處?”

蘇眉兒果然聰明。

顏如玉憐惜地擦去藍的眼淚,“如果不是公孫諶救了我,那一回,獻祭的人就是我了。”

蘇眉兒這才明了為何顏家人的態度都不太對勁,原來是有這麼段過去。

“鮫人若是有感,再加上此地風雲變幻,那血屍所掩藏的地方……是在這裡?”蘇眉兒喃喃,“老和尚之所以過來,難道也是為了這個?”

顏如玉:“夢獸說山下的那個人是畸獸,那它與入夢來必定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可它在看到我之後,又說了那段曖昧奇怪的話,如若它的態度與夢獸一致,那今夜子時,我想試試看。”

他的思緒很跳脫,一下子轉移到了這裡。

顏如玉看向公孫諶,微笑道:“到時候就麻煩十七哥幫我護法了。”

蘇眉兒有些奇怪地說道:“為何讓你去做,分明是我或者公孫諶來做更安全。”

顏如玉搖頭:“如果真的在半夜子時出了問題,我是凡人,就算我被什麼精怪附身還是變成了兩個人,你們要壓製我也容易些。可要是你或者十七哥暴走,難不成你們覺得我可以壓製住你們?”

公孫諶思忖半晌,搖頭,“不是你,也不是我。”

他看向蘇眉兒。

顏如玉蹙眉,困惑地說道:“為何是蘇姐,她的實力不容小覷。”

公孫諶:“若是你失控,你確定還能回來?”

他被公孫諶這話問得沉默,一時間也不敢保證。

可,一麵小小的鏡子,就算此地真的是“那地方”,那也不至於會立刻將他的另一麵召喚出來吧?隻是公孫諶的態度堅決,而蘇眉兒也躍躍欲試,此事就這麼拍板定下。

至於公孫諶……顏如玉是萬萬不敢讓他先上。

除了他所說的問題外,他更是害怕又出來第三個公孫諶,那可真是要了老命。現在這兩位就已經夠針尖對麥芒,讓人頭痛不已。

前些日子的對峙,顏如玉可還沒忘記。

入了夜,雨勢總算停歇,小鮫人懨懨地趴在一堆珍珠裡麵。

他也不嫌棄膈應得慌,隻要躺在顏如玉的身旁,他就一動不動跟一條廢魚樣。夢獸看他可憐,難得沒有去逗弄他,隻是時不時就會遊過去看幾眼。

顏如玉靠在仙鶴的脖頸邊上,那裡是最擋風的地方。

蘇眉兒不知所蹤,據她所說,她要去做點準備。隻是不知這準備怎麼要鑽到風雪裡麵去,當真古怪。公孫諶就坐在他三步遠的地方閉目打坐。

顏如玉閒著沒事,一邊看著公孫諶一邊開始想事情。

他在想《風起雲湧》。

這部幾乎是一切的開始,顏如玉是因為這部開始喜歡上主角公孫諶,繼而才會以為自己穿書後開始思考如何幫助公孫諶而一步步走到今天。可這個世間看起來並不是如原著描繪那般的世界,隻是淺淺停留在表層,仿佛動筆的人隻是停留在人間觀察的第一冊,細細往下的篇章卻從未瀏覽過……是不知道,還是故意?

這部書的作者是誰,用意又是什麼?

總不至於這個世界當真是個筆下構造出來的虛幻,而他顏如玉就是一個穿越而來的三次角色,故而對二次的故事擁有彆樣的操縱力?

不是沒有這個可能。

可顏如玉不這麼認為。

他閉著眼將自己的上輩子重新掠過一遍,思來想去,他隻能確定一樁事情。

或許從他看《風起雲湧》開始,一切就是有原因的。

為了讓他提早知道事情的變化?

還是為了……讓他知道這個故事裡的某個人?

顏如玉驀然睜開眼,對上了近在咫尺的黑眸。

“在想什麼?”

他順從地貼上了黑大佬的手掌,閉著眼歎息,“想你。”

在想,如果遇上公孫諶是一個局,那設局的“人”,又是誰?

又為何,要讓他留意到公孫諶呢?

顏如玉心裡一閃而過仁善老和尚的身影,如果遇到那老頭,或許會有不同的答案。

夜深,距離子時,就差不到一刻鐘。

蘇眉兒盤膝坐著,臉色嚴肅。

在她的懷裡揣著一麵鏡子,那還是顏如玉友情捐出的,在蘇眉兒的儲物空間裡壓根就沒有這東西,差點要徒手造了。

顏如玉笑道:“蘇姐,你這肩膀瞧著都有些僵硬。”

蘇眉兒無奈地說道:“這不是想著要是真倒黴再出現個詭異的自己,那豈不是就跟你道侶一樣?我可不想見有另一個自己與我爭奪身體,那可不是得你死我活了嗎?”

顏如玉:“那可說不準,說不定冒出來的另一個你是個溫柔體貼,截然不同的性格呢?”

蘇眉兒陰測測地說道:“那你是覺得我現在潑辣豪邁,不像是個女子咯?”

顏如玉好整以暇,一本正經地說道:“在下可是在稱讚您乃是女中豪傑,世上無雙。”

子時將到,打嘴仗的兩人不約而同停下。

斂眉閉眼的公孫諶悄然睜開了眼眸。

蘇眉兒嚴陣以待,低頭看向懷裡的鏡子。

當!

子時。

漆黑無光的幽暗天幕下,毫無光亮。

按理乃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幽黑,不過修士卻是不受限製。蘇眉兒低頭的瞬間,確實沒想到她真的能在鏡子裡看到自己的影子。因為照鏡子這個舉動本來就是需要外力的光亮,方才能在鏡子中倒影出來模樣,可眼下雪山之巔暗淡無光,咆哮的風雪始終不停,這鏡子裡的自己,又當真是自己嗎?

蘇眉兒心中一跳,麵上卻是不顯。

她握住鏡子,將整麵鏡子抬了起來。

他們早前已經商量過,這個舉措便是說明她真的在鏡子裡麵看到了什麼。

蘇眉兒仔細端詳著鏡子裡的自己,與她彆無二樣的相貌。鬢發,穿戴,佩飾都一模一樣,可是有什麼地方讓她覺得怪異?

頃刻,蘇眉兒打了個顫。

不對,鏡子裡的自己不是倒影!

看著鏡子時候,鏡子裡人的左邊,實則是現實裡的右邊。可是蘇眉兒眼角下的那顆淚痣,現實裡是點在了左邊,那在鏡子裡應當也是在同樣的位置,可是卻出現在了看上去的鏡麵右邊!

就像是鏡子裡活著另一個自己!

蘇眉兒沒有張開嘴,但是她聽到自己的笑聲。

就像是在她耳邊響起來。

“下去,下去,下去……”

她聽到一個重複的聲音在乾巴巴響著。

蘇眉兒沒有發現她自己也不自覺張開了嘴巴,嘴裡念念有詞,“下去下去下去下去下去下去下去下去……”聲音陰沉古怪,時不時還透著幾分摩擦的尖銳感。

話到瘋癲時,鏡子裡的那張臉猛地趴了上來!

咯咯的笑聲一陣接著一陣,猙獰的臉龐扭曲成肉泥糊在鏡框,又有縹緲的女聲嘻嘻笑起。

像是在唱什麼小曲兒。

等蘇眉兒醒來,已經是第二天清晨。

她發覺自己整個人躺在仙鶴背上,左手邊壓著一隻小鮫人,右手邊趴著一隻小花精,極其難得還蓋著層被子,一瞧就是顏如玉掏出來的東西。

蘇眉兒猛然坐起身來,兩小隻彈了起來,又敏捷被她抓住。

她暈過去了?

蘇眉兒緊緊皺眉,四處打量想要找顏如玉和公孫諶的身影。猛然在對麵仙鶴背上看到了顏如玉,剛要叫喚,卻突兀發現他正栽倒在一身漆黑的公孫諶懷裡。

公孫諶低下頭,像是與他擁吻在一處。

蘇眉兒有點尷尬想要移開視線,卻在那一刻發現自顏如玉的身後幻化出另外一道白色的虛影,她心裡一緊,想要提示,猛然對上一雙陰沉恐怖的眼眸。

謔,這是另一個公孫諶。

得,是她多管閒事。

冰涼散開,蘇眉兒就見那後來出現的公孫諶強勢自後麵攏住顏如玉,一隻大手硬插進他們兩人中,捂住如玉的眼睛。

看到這裡的時候,蘇眉兒就沒再看下去,緊忙移開眼。

她覺得身體酸軟,也有點想不起來昨夜發生的事情。她好像是在半夜子時的時候照了鏡子,也記得自己看到了鏡子裡的倒影,可是後麵發生了什麼?

蘇眉兒有點想不起來了。

她盤膝調息,內視了一圈自己體內的情況。

靈府意識海經脈和靈力都一切正常,運轉起來也無凝滯的感覺。

可為何她的記憶會缺失一小部分?

“蘇姐的身體如何?”

顏如玉在仙鶴背上落下,蘇眉兒就有所察覺。

她頭也不回地說道:“你儂我儂結束了?”

顏如玉苦笑著在蘇眉兒的身旁坐下,“要是那麼簡單就好了。”

蘇眉兒睨他一眼,瞧著他脖子上鮮明的印記,忍不住呻吟一聲,“就算你們關係好,卻也不必……”她想了想,比劃了一下顏如玉的脖子。

顏如玉微愣,他抬手撫上後脖頸,一瞬間就連臉龐都羞紅起來。

他稍顯羞惱,卻又無言。

“我沒……罷了。”

他麵上飛霞,嘴裡嘀嘀咕咕惱怒的小模樣,當即勾起了蘇眉兒清心咒的反應。她早就習慣,大咧咧伸手去拍顏如玉的肩膀,笑著說道:“你既然不知,那就說明他們兩個在私底下對你的態度是多麼獨占,就是硬要讓人不敢直視罷了。”

顏如玉氣得牙狠狠,“我說他們最近怎麼這麼彆苗頭,原來……”

他忍了忍,不管是哪個人下手,那有什麼差彆?

入了夜,是黑和白,這難道還分不清楚嗎?

顏如玉轉移了話題,“昨天晚上,蘇姐的確看到了什麼吧?”

蘇眉兒說到正事,人也嚴肅了起來,“不錯,我的確在鏡子裡瞧到了自己,隻是古怪的事,我能記住的東西並不多。隻覺得鏡子裡的人是我,卻又不是我。”

顏如玉:“昨夜蘇姐照了鏡子後,就莫名一直在說‘下麵’,而後莫名其妙又哼起一首古怪的曲調,異常詭異。“

蘇眉兒皺眉:“難道我被附身了?”

顏如玉搖頭,”十七哥並未在你身上覺察出這點,你暈過去後身體一應如常,沒有什麼變化。但是你提及的下麵,會不會是在說我們想要找的地方,其實是在‘下麵’的哪裡呢?“

風雪並未停歇,卷起的霜白將整座雪脈都沉沉籠罩在晦暗裡。風勢越大,霜雪越多,靈氣就莫名濃鬱起來。在素雪皚皚的雪地上,留下的一行淺淺足跡立刻就被掩蓋。留下,覆蓋,留下,覆蓋,這蜿蜒的足跡停留在一座山洞前,又徹底消失了。

仁善睜眼,喉嚨略顯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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