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誰都能事後得到了結果之後,再去反推之前的過程,那麼人人都會是諸葛亮,但是隻有在事情還沒有發生之前,就能提前做好了預案的,才能算是智者。
斐潛不算是智者,但是他正在朝著這個方向前進。畢竟這麼多年來,身處在這大漢旋渦之中,又是身居高位,掌握了足夠的資訊,如果還是處處都被算計,而不是謀劃在事前,那麼對於斐潛來說,無疑也是一種失敗。
僅從戰略的層麵上來說,曹操進攻河東的運城盆地意義不大。
因為河東運城盆地,是一塊通地。
我可以往,彼可以來,曰通。
既為通形,則先居高陽,利糧道,以戰則勝。
高陽不是某個縣城,而是指高處和陽麵。曹操先在中條山修建大營,然後才逐步進入河東運城盆地,這無疑就是其兵法理解透徹的表現。
可是這個通是有時效性的。
因為春汛要來了。
受到倒春寒的影響,大河上凍的時間比往年更長,這使得曹操在前期渡河的時候更具備有威脅性。因為曹操可以有機會打通河東到關中的幾個渡口,不僅是威脅平陽,也可以進兵關中。
但是很可惜的是,曹操的這個戰略被破壞了。
司馬懿超常發揮,攔住了曹洪的腳步。
即便司馬懿沒能擋住曹洪,那麼峨嵋嶺上的張繡會成為臨汾的新防線,而在大河西岸,龐統帶著騎兵已經移軍左馮翊,一樣不會給曹軍留下什麼偷襲關中的機會。
曹操的第一步拉扯,沒能成功。
包括曹操試圖引誘斐潛的計劃,也同樣是失敗了。
斐潛的沉穩,超出了山東這些人的想象。
在山東人的印象之中,斐潛應該像是那些西涼武夫一樣,動不動就是撫摸著長槍大叫饑渴難耐,然後就是帶著人馬咣咣咣的往上衝……
山西擅攻,山東擅守,這是大漢的認知。就像是經常有人說關西出將,關東出相,實際上是同一個道理。因為原本在山東的莊園經濟政治體係,決定了山東人的習俗和選擇,而山西和遊牧結合較深,也導致了山西人有遊牧的一些習慣。
斐潛不來主動進攻,那麼原本的通地,就在漸漸的變成了掛地。
可以往,難以返,曰掛。
所以後續曹操就開始翻臉逼迫運城盆地之中的鄉紳士族,開始大規模的驅趕運城百姓……
甚至殺戮河洛的民夫。
這些所有的事情,都不是曹操隨便想要做什麼就去做什麼,而是都有其中的戰略意義。
就像是在道路上扔下金銀錢財,故意假設在山林之間的旌旗戰鼓等等,其實都是為了整體的戰略目的而服務的。
曹操如今將運城盆地裡麵的鄉紳士族,逼進了毫無退路的死地,以生死為要挾,以金銀權勢為餌,再輔以大義和經學的名頭,讓運城盆地的這些河東土著再沒有任何騎牆的可能,如此一來,曹操其實就如同楊修猜測的一般,實際上已經是做好了撤軍的準備。
用運城盆地的土著,人口,財富,來掩蓋曹操進攻不利的事實,旋即還可以進行包裝一番,證明自己是在河東獲得了勝利。
而在這個計劃當中最為重要的一環,就是曹操必須逼迫斐潛出來一戰。
若是戰有利,那自然不用多說。
若戰不利,曹操就會立刻撤退。
反正曹操他已經獲得了一部分的收益。
即便是這個收益和其戰爭支出完全不相互匹配,但是隻要平均一下,數據上玩弄個花活,也就足以蒙蔽那些無知的百姓了。
撤退的方向其實也非常的明朗,是以中條山大營為防禦點,從潼關阪道、陝津、以及軹關道往外撤。至於帶不走的殘兵傷兵什麼的,曹操都會留給斐潛。並且會最大可能的煽動起這些殘兵傷兵的熱血,進行最後的搏殺。所謂哀兵必勝,是因為在那種絕望的心境裡麵,所產生的破壞力近乎恐怖。
隻不過斐潛一直都沒有理會曹操的搔首弄姿。
所以曹操很急。
著急的原因是曹操他們快到支撐的臨界點了。
再不戰,就會產生出連鎖的崩塌……
在潼關南岸之處,許多修建了一半的木製浮橋鬆鬆垮垮的掛在南岸,卻無人再繼續勞作,前些時日如螞蟻般密集的民夫突然消失了,幾處軍營模樣的地方也是空空曠曠,裡麵堆積的木料也沒有人去搬運和處理。
潼關下城在連續作戰之中已經被曹軍不惜人力的破壞了城牆,毀成了廢墟,但是曹軍卻無法繼續進攻麟趾塬上的潼關上城。
原因很簡單,什麼叫做麟趾?
因為通往潼關上城的道路,就是這麟趾之間的縫隙。
類似的,通往峨嵋嶺的道路看起來很多,每個褶皺似乎都能爬,但是主要的通道就隻有那麼幾條。後世的基建能力和交通運輸能力是不是遠遠超出漢代了?但是在峨嵋嶺的主要通道上,依舊還是那麼幾條,也不可能到處都是通道。
所以曹操想要交戰,就隻能將斐潛引誘下來。
這一點,作為前線將領的核心,曹休也是清楚的。
驃騎軍放棄了運城盆地,前鋒縮回到了峨嵋嶺之上。隻留下了側翼的司馬懿在蒲阪一線。而曹軍則是在坡下,安邑,聞喜三地駐紮了前進營地。
曹休令劉柱在坡下豎立起了曹氏將領旗幟,準備引斐潛軍前部張繡決一死戰。以曹休所設想,張繡定然也是想要戰的,否則之前就不會一度領兵突襲了曹軍前進營地。所以曹休希望通過引誘張繡到坡下作戰,消耗一些驃騎人馬,進而將斐潛從臨汾引出來。
隨著春天的腳步匆匆離去,夏天姍姍來遲,似乎在這一片土地上的草木都有些陷入了迷茫。
坡下距離峨嵋嶺埡口十五裡之處,已經和之前完全變了模樣。
這裡成為了劉柱扈質的營地。
在營地的外圍被挖出了兩道深溝,而且還插上了削尖的木樁。寨牆也是用泥土厚厚的覆蓋在了木牆上,輕易不會被引燃。營地之內架設了高高的哨塔,日夜都駐紮著值守的兵卒。
在營地往峨嵋嶺方向上,是一片開闊的曠野。整個地區沒有複雜的地形。隻有稀疏的灌木,連些許遮擋之物都沒有。
其餘的地方也並非是平地,而是長滿了植被,蕨類植物居多。
峨嵋嶺對於河東運城盆地,雖然不像是太行山對於山東一般的高聳入雲,陡峭絕壁,但是對於普通人來說已經足夠難行了。人類經常行走的通道,植物動物都退散了,隻剩下鬆軟的黃土,風吹來便是一層飛沙。如果不走尋常路,爬到一半腳一滑,哧溜回去原地,白費功夫也是常見。
步卒不好走的地方,騎兵同樣也難以通行。
因此劉柱和扈質的營地,就等於是看住了此處的這個埡口。
劉柱正爬上了哨塔,朝著峨嵋嶺眺望。
劉柱是山東人,所以他一度也是認為來打關中,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大漢隻有一個大漢天子,自然也就隻能有一個尚書台。西京尚書台能算是怎麼回事?可是等他真的跟著曹操一路打到了河東之後,收複關中的心思卻不知道為什麼漸漸的黯淡了下來。
或許並不是不知道,隻是不敢去多想。
當年在山東拜在曹操麾下的時候,劉柱對於曹操還是頗為佩服的。
曹操在年輕之時,是持刀屠龍的勇士。
先不說是不是真屠了多少龍,但至少是敢持刀向著惡龍發出怒吼的勇士。
而在當時,有很多很多的所謂名士,都緊緊的閉著嘴,實在是被逼急了,才會偶爾蹦出一兩個不痛不癢的詞語來批評一下。
後來在酸棗,也是曹操真朝著董卓亮出了刀,即便是被毆打得不省人事。而其他的山東諸侯,地方大儒則多數是朝著董卓亮出了中指,然後回去喝酒而已。
轉眼就十餘年過去了,如今再和關中,和西涼武夫再次作戰,劉柱卻覺得似乎有了很多變化,回想起當年的那些事情,便如夢幻一般。
隆隆的馬蹄聲,將劉柱從回憶中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