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貢》之書,講的是禹彆九州,隨山浚川,任土作貢,所以稱之為禹貢。很多人都認為是上古之時大禹定下社稷之後,來區分華夏九州,當然,在《禹貢》的整篇文章之中,大部分還是講山川如何區彆,如何治理的問題,貢賦篇幅占比偏少一些。
所謂九州之說,最早就是出現在《禹貢》之書當中,所以可以稱之為具備跨時代意義的一本書,讓華夏民族第一次對於整個天下,有了一個大致上整體的概念。
這樣的一本書,在漢代,絕大多數的人都認為《禹貢》是夏朝史官所寫,甚至是大禹本人的著述,是屬於紀錄聖人言行的一本書,就跟《論語》一樣,是代表了大禹的意誌和精神,因此李黃之前才以《禹貢》舉例,說讀懂了《禹貢》就通曉了治理山川。
雖然李黃的這一種理論有些片麵,但也代表了大多數人的觀念,因此當司馬徽表示,《禹貢》根本不是大禹,抑或是夏朝史官代為記錄的,而是後人假借大禹之名的偽作之時,自然是嘩然一片,頓時忍不住交頭接耳議論紛紛起來,還有些人更是站起身,憤然指責司馬徽不敬聖人……
司馬徽笑著,絲毫不懼。
要是在彆的地方,司馬徽還多少會擔心群情激憤之下出了什麼亂子,但是現在於驃騎將軍斐潛的地盤上,自己的安全自然是有保障的。果然,都不用司馬徽特彆發號施令,在場邊維持秩序的兵卒立刻沉聲大喝,將混亂的場麵控製了下來。
等眾人稍微安靜了一些之後,司馬徽微微笑著說道:“諸位!諸位聽某道來……方某有言,《禹貢》之書中,有‘導沇水,東流為濟,入於河,溢為滎;東出於陶丘北,又東至於菏,又東北,會於汶,又北,東入於海’一文,然否?”
“這又如何?”李黃左右看了看,發現因為方才司馬徽所言,一些人也跟他一樣站了起來,不由得膽氣略壯,高聲應答道。
“此便是老夫之言佐證也!需知菏水非上古即有,而是吳夫差十二年,為與晉爭霸,溝通泗濟,再由濟水入河也!《國語》一書之中有記‘闕為深溝,通於商、魯之野’是也!菏水而成,吳王領兵循泗北上,由泗入菏,再由菏入濟,抵黃池盟晉也!”司馬徽朗聲說道,“夫大禹之時,尤可知吳王之舉耶?蓋因撰《禹貢》之人,因菏水以久,而忘其故也!《禹貢》之書,字字珠璣,描繪山川,更是明晰,讀之如觀掌紋也,然尤假托大禹之名,何也?乃欲以聖人之名而曲眾之!”
李黃啞然半響,憋出來一句:“尤可知大禹之時,便無菏水?吳王若隻是開挖淤堵,重辟河道……”
司馬徽笑了笑,沒有理會李黃的強辯,也沒有解釋,就像是沒有看見李黃一般,繼續說道:“須知古文之體,東周者眾,尤有金文,故識之者甚少也。今文以隸載之,孝武,光武皇帝心懷天下,欲廣澤華夏,金隸相較,自然以隸勝之,更利教授,故立於宮學,非古文所不正也!”
漢武帝和光武帝是不是這麼想的,誰也不知道,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反正司馬徽現在這麼說了,信不信由你……
但是也不能不否認,司馬徽所說的確實有些道理。今文確實是比古文更加容易傳授和學習,這是今文具備的優勢,否則也不會當下那麼多的人學習今文經學。
“然求學之人,豈能知難而退哉!”司馬徽的聲音鏗鏘起來,手臂也揮舞著,“古文難矣,便斥之如敝乎?天下難事,亦斥之乎?老夫於此,非為論古文之美,亦非論今文之害,乃論學子之正道也!”
司馬徽繼續朗聲說道:“學之道,乃求真也!明天地之真,方可知日月風雲,曉世間之真,方通人情冷暖!如此才是,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欲求虛名,假借聖人,妄解惘注,實為百害而無一益也!狂妄自大,隻知於形,不求真解,不進正道,豈如指鳩為雞,指鹿為馬乎?其可悲也歎,其可笑也歟!吾輩求學,自當去偽求真,去妄求正!如此方為學之道也!”
“嘩……”
司馬徽“求真”之說,就像是一聲雷響一般,帶動著廣場之上所有人都開始議論了起來。其實古文經和今文經的爭辯和對抗,並非是司馬徽一個人,也並不是現在這一段時間,而是從一開始,就存在了。兩派人士各有擁護者,也曾經是爭論得天昏日暗日月無光一般……
大漢立國之初,因為焚書法令,導致很多經典流失了,所有流傳到了漢代的經書,大多數都是從能背誦和傳授全文的學者口中搶救出來,所以,在經學傳承這個方麵上,今文經學的功勞確實是不能抹滅。
但是也不能說這是秦朝做的一件混賬事,而是因為秦朝確實是太短了,很多事情可能秦始皇還有後續的手段和策略,但是來不及繼續下去了。
戰國各國各自為政,不管是錢幣,還是標準,抑或是文字,都各不相同,如果沒有秦始皇同文之舉,後來華夏也不會有大一統的基礎,正是因為秦朝焚書,漢代重建,華夏文化就如同鳳凰磐涅一般,從廢墟之中升騰而起,才更加絢麗。
然而今文經學從漢初,發展到了現在,因為各家各派的傳承不同,注解不同,甚至經文本身都不同,導致了同樣一部經典,因為文本的不同,就會演化出很多學派,而這些學派之間又不可能進行妥協,到了漢恒帝漢靈帝時期,身為為了讓自家子弟能夠在太學之中取得更好的名次,獲取更高的起點,有些家族甚至賄賂太學的博士,讓其用自家的經文為範本,而不用彆人的……
再加上今文經學之中,很多都是後來人添加進去的什麼微言大義,什麼聖人心思,但是又不可能說得很完整,畢竟越是細節多的越容易出問題,就像是什麼卦簽啊,什麼十二星座運勢啊一樣,當然不可能具體到某一天某一件事,隻能是越雲山霧罩越好,越是左右逢源越佳,於是乎這些解和注,不僅是不能讓原本的經文更通俗,反倒是使得後來的人更加的難以理解,完全違背了今文經學最先發展出來的本意。
縱然有這些問題,但是想要完全一竿子立刻將今文經學全數打死,這顯然不可能的。原本司馬徽是異常的痛恨今文經學,但是在平陽的這一段時間之中,司馬徽也想明白了,或者說從驃騎將軍斐潛的身上學到了,並非所有事情都是非此即彼,非白即黑,想要揭露今文經學的弊端,不是僅僅隻有將其完全打到一種方法。
本朝今文經學是官方學術的主體,不管是西漢的長安,還是東漢的雒陽,不管是太學,還是到州郡縣所設立的官學,教授的經學都是今文經學,所以,在麵對著這樣一個龐大的群體來說,若是一下子就說要廢除今文經,重新推古文經,無疑就是遭遇到極大的阻力,甚至可能一開始就被滔天的反對撲滅了。
但是同樣的,因為今文經學的推廣麵越來越大,所以今文經學之中的那些問題,也並非全數都沒有人看到,有些人雖然還在傳授和學習今文經學,並不是代表他們就對於這些部分內容荒謬的今文經學完全認同,而是混口飯,抑或是隨大流而已,而現在司馬徽提出來的“不分古今,唯求真正”的理念,無疑就是給這些人提供了一個全新的方向。
司馬徽微微笑著,然後起身點了點頭,便下了講台。台下廣場之中,大多數人都已經陷入了相互討論和爭辯之中,甚至沒有幾個人注意到司馬徽已經結束了宣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