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漢代還有『聽風』的製度,就是會派遣官吏到民間聽,如果有出現什麼地方官吏在地頭田間風評極差的,便是會啟動核查程序,而這樣的行為基本上是不通知地方官吏的,也不和地方官吏有什麼交集,直接歸屬於朝堂。
所以漢代不是沒有好製度,甚至可以說,封建王朝之時的監察係統未必會比後世差多少,但是就看執行力而已。
斐潛點了點頭,但是又搖了搖頭,說道:『雖與上計略同,但亦有不同。某令韋參律重修貪腐律,便是由此……』
漢代做官,沒有特彆說明具體任職期限的,一般來說,除非是真的不想做了,否則都可以不退休,直接當一輩子的官。
雖然說上計之時,考察監督,也有升降,但是因為『天人感應』的問題,導致這些官吏即便是上計出現了一些事,隻要能夠大體上表麵糊弄過,比如掛靠到所謂天災的邊上,也都不會受到嚴重的懲罰,甚至到了東漢時期,往上塞夠了錢,就自然萬事大吉。
天人感應,就是漢武帝最大一塊石頭,然後砸在了自家的腳上。華夏地域廣闊,天災自然不可能避免,一旦出現天災,就代表皇帝犯錯了,而皇帝自然不會有錯,那麼三公就出來背鍋。
於是乎漢代官場之中,官員進出仕黜,司空見慣,官海沉浮,也是隨意,或有起家就是兩千石一步到位的,也有才當了三四天的三公轉眼就被罷黜的,甚至還有剛剛下了出任地方官,連京師城門都還沒有走出去,然後又專任另外一個地方,再走了幾十裡重新追回來又擔任九卿的……
因此在做這樣的情況下,漢代官吏基本上對於官職變動根本不是很在乎,民間也對於官吏丟官習以為常,比如就有因為受到上司的指責,說某件事情錯了,要求其免冠認錯,然後就說什麼『冠一免,安複可官也』,然後乾脆直接去官還鄉,還博取了不少人交口稱讚,認為其灑脫出塵,乃名士之舉。
因為天災罷免三公,誰都知道是怎麼回事,所以乾得再好再辛苦,然後一個災害就白搭,這樣會有人努力勤政麼?這樣的三公罷免,自然也不可能治罪,所以這些『前三公』回家笑嗬嗬,『後三公』愁眉苦臉登上堂,然後到了地方官吏,還有可能罷免後治罪麼?天一般大的錯,十幾萬人顛沛流離,最終都沒罪,頂多就免官而已,老子就這個小地方,拿點用點,又有屁大的罪?
所以漢武帝之後,整個漢代的吏治就漸漸荒廢了,也就成為了一種必然。出來混的,總是要還的,漢武帝以天人感應忽悠天下人,後來天下人就開始忽悠他的後人。
而現在斐潛所做的不同。
蝗災來了,斐潛親自帶著人頂在了前麵,遏製了蝗災,這在原本的漢代,是幾乎不可能的事情。按照慣例,蝗災一起,百姓受災,顛沛流離,然後總要給個說法,斐潛按照慣例將鍋甩給『三公』,也就是龐統荀攸,讓其中一個人下課背黑鍋,這事就算平了,至於那些困苦的百姓,誰都懶得去管……
『官吏評定,可為八蠹,曰貪、曰酷、曰浮躁淺陋、曰才力不及、曰老、曰病、曰罷軟、曰素行不謹……』斐潛沉聲說道,『與之於罪,亦分四等,貪、酷論罪,不謹、罷軟,暫留冠閒住,老、疾,致,不及、浮躁,降。』
隻是罷免官職,不進行論罪,對於官吏是沒有任何震懾力的,犯了錯,出了事,便警告一番,先免職,然後等民眾關注點退去之後,悄無聲息的換一個地方繼續當官,對於這些蠹蟲來說,簡直就是再好不過了。
斐潛看了一眼龐統,若是按照三國演義當中龐大爺的做派,怕是多少也要有一個『素行不謹』的評定。
龐統自然不清楚斐潛想的是什麼,他則是在考慮另外一件事情,『若是如此,怕是馬政司……』
斐潛點了點頭,明白龐統是什麼意思,但是依舊很堅決的說道:『一啄一飲,咎由自取。不僅如此,還要建檔!但凡考核評定,皆錄檔案,三次評定皆為八類者,用不錄用,廣告天下!』
龐統嚇了一跳,瞪大了眼珠,顯然是表示需要這麼狠麼?『此非活人而諡乎?』
斐潛哈哈笑著說道:『當如是!』
在漢代做官,利潤空間大得難以想象,承擔的風險確僅僅是大不了換個地方,或者是回家種田,這樣的風險和利益的比率根本不對等,自然就不會有任何人產生出什麼敬畏心。
如果上任期間能夠貪腐到幾百人,上萬人,甚至幾萬人一輩子都獲得不了的財富,那麼即便是要交付一條命,又如何能夠住擋得住前仆後繼的呢?而且這還是可能而已,還有不少人存著僥幸心理,萬一沒被抓到手尾,豈不是賺了?就像是後世深知毒之厲害,一旦被抓便是死,也依舊是禁之而難絕,更何況懲罰力度比起毒來說,要輕了不知道多少的貪腐?
龐統說的活人而得『諡』,雖有不同,但是意思非常準確。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出來混,總是要還的,既然獲得了極高的利益,也自然要承擔極大的風險。斐潛現在基本上就等同於是『首倡者』,然後跟在後麵的龐統荀攸等是『脅從者』,如果一旦斐潛地盤迸裂,基本上來說就等同於全家老小一鍋端,即便是不死也是囚禁,但是龐統荀攸卻有機會『棄暗投明』,風險相對來說低了一檔,而對於其他的士族子弟來說,就基本上來說沒風險了,那麼又怎麼會覺得有什麼壓力,辦事又怎麼會儘心儘力?
現在,斐潛就表示,想要當官,可以,但是之前那種喝著小酒唱著花腔,一邊往自己兜裡裝,一邊還欺上瞞下的那種『官』,現在沒了!
乾得好自然有獎賞,乾得不好的,抱歉,封一個『活諡』跟一輩子罷!
周王室和春秋戰國各國廣泛施行諡法製度,直至秦始皇認為諡號有『子議父、臣議君』的嫌疑,因此把它廢除了。直到西漢建立之後又恢複了諡號製度。
所謂諡號,就是用一兩個字對一個人的一生做一個概括性的評價,算是蓋棺定論。因此很被士族看重。像是劉協,死後便稱之為『獻』,現在活著自然是沒有,而所謂的『少帝』,並不是真正的諡號,隻是後人為了方便的稱呼而已,比如質帝、衝帝,也是如此。而且還有些好玩的,比如孫權死後,被稱之為『大帝』,這個也是在華夏之中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
或許隻是比『犬』少一點?
斐潛不無惡意的想著。
隻不過很多事情都是起初嚴禁後期崩壞,諡號剛開始的時候,在隋朝以前均為一字或二字,但是從唐朝開始,就開始玩壞了。皇帝的諡號字數逐漸增加,玄宗李隆基決定將先帝的諡號都改為七個字,如李淵為『神堯大聖大光孝皇帝』,李世民為『文武大聖大廣孝皇帝』。
隨後有樣學樣,一個比一個會玩,其中稱冠的便是諡號長達二十五個字的奇葩,『承天廣運聖德神功肇紀立極仁孝睿武端毅欽安弘文定業高皇帝』……
而在當下,士人最看重的是什麼?
便是門楣聲望啊!
就是家族傳承啊!
斐潛推出的這一套『八蠹』標準和懲罰方案,幾乎是一下子就捅到了這些士族子弟的重要之處上,頓時酸爽不已,簡直就是打翻了老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