築陽城北五裡,在丹水一側有一個不高的山崗,山崗之上,有一片平地,平地中間是幾塊殘簷斷壁,零星的瓦片和斷裂的磚石四散,腐朽的木樁露出焦黑的顏色,土黃色牆胚幾乎和地麵融為一體,上麵還有一些茅草根裸露了出來,似乎在敘述著當年的遭遇。
曹仁左右看看,不太能夠明白為什麼驃騎將軍斐潛會在這樣的一個地點召見他。
下馬威?
顯然不像。
曹仁一路前行,雖然說有彪悍的驃騎護衛分立左右,拱衛著在山頂的那一圈幕布,但是並沒有像曹仁做出什麼威脅亦或是恐嚇的舉動,即便是搜身檢查,也是應有之意,也沒有做出什麼出格的,亦或是讓曹仁感覺不適的行為。
所以,驃騎究竟是想要做什麼?
曹仁仰著頭,一副昂然絕不輕易認輸的樣子。
『見過驃騎將軍。』
雖然說曹仁在見到了驃騎將軍斐潛之後,在那麼一個瞬間確實是有想要搞一搞五步武夫之勇的想法,但是在見到了斐潛身後站著的許褚之後,曹仁便是眨了眨眼,將這種危險的想法徹底淹沒在眼眸的最低下。
『坐。』斐潛不緊不慢的說道,示意了一下一旁的席位。
曹仁點了點頭,拱手答謝,然後走到一旁坐下。
和談一開始,並不是很順利。
這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隻不過斐潛現在麼,並不想要在這個方麵上消耗太多的時間,其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斐潛已經發現了瘟疫的端倪,在營地之中已經出現了個彆兵卒拉稀……
雖然說也有可能是因為前一段時間突然下雨,冷熱變化太快所引起的一般性感冒,又或是飲用食用了不潔食物導致的普通腹瀉,但是斐潛並不想要繼續冒險。在漢代,能少待在疫區就儘可能的少待,即便是斐潛知曉且安排了相關的防禦手段,依舊對於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敵人』,難以確保說一定可以豁免。
就像是美周郎,三國演義說是被諸葛亮活活氣死的,但是實際上麼,美洲狼是自己作死,在赤壁大戰之後深入荊州南郡作戰,旋即重病而亡……
當然,曆史上的美洲狼之死,也要算一半在眼前的這個曹仁身上。曆史上指揮赤壁曹軍敗退之後的防禦戰的,抵抗美洲狼的,便是曹仁。
斐潛深知曹操的脾性,所以也知曉和談並不容易,所以在諸葛亮初步接觸了曹仁之後,便準備直接打發曹仁回去,畢竟很多事情曹仁並不能做主,隻能讓曹操前來談。
而想要『請』動曹操,就必須給出一些東西……
斐潛略微寒暄幾句之後,便指著前方不遠處,『子孝可知此為何處?』
曹仁轉頭看著幕布之外的那一篇廢墟,實在是找不出什麼顯示其特征的東西來,最終隻能是搖了搖頭,『仁不知也。』
『此乃鄉校。』斐潛淡淡的笑道,『築陽鄉校。當年張河間所建。』
曹仁:『o_O?』顯然曹仁對於斐潛所提及的張河間不熟悉。
『張平子,張河間,尚書令。』斐潛嗬嗬笑了笑,又是指了指廢墟的一角,說道,『其下有殘碑,有雲,張河間感築陽學子求學不易,捐絲二十擔糧百石,並與南陽鄉紳,共建此鄉校……』
曹仁又是回頭看了一眼。
『據碑文所記……永建四年始建,曆時五年方成……』斐潛的語氣不急不緩,似乎像是給曹仁做導遊一般,『昔日盛況,如今已是無從得知。隻不過子孝可知其毀欲何時?』
曹仁猜測了一下,『黃巾之時?』
畢竟當時黃巾之亂席卷大漢,像是鄉野之中,比如像是築陽之外這個鄉校,兵卒護衛不到,多有損毀也就是很自然。
斐潛笑著搖了搖頭,說道:『非也,早於黃巾之前……時董太後姊子張氏為南陽太守,言此地鄉校多有妖言惑眾,派遣郡兵,拆而焚之……前一個張,耗時五年所建,後一個張,一夜儘毀……嗬嗬……』
曹仁默默不能答。
文思強辯,原本就不是曹仁的強項,如今遇到斐潛如此說辭,亦是不可能像是諸葛亮亦或是其他什麼對於經學擅長的人,可以從斐潛的話語之中琢磨出其中蘊含的深意,隻能是儘可能的記下,然後回頭再去彙報給曹操……
斐潛看了看曹仁,知曉其大體上是難以馬上知曉這個築陽鄉校的意思,於是乎也笑笑,繼續說道:『某亦聞子孝飽讀詩書,卻有一問,這天下,何者為輕,何者為重?』
曹仁挑了挑眉毛,雖然他知道答案應該是什麼,卻覺得若是說出來,定然會被斐潛抓住把柄,於是乎乾脆依舊是沉默以對。
『桀紂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斐潛緩緩的說著,然後點著近處的殘破鄉校,然後指點著四周的荒蕪田地,繼續說道,『昔日之時南陽有縣邑三十有七,戶五十二萬八千餘,口近兩百四十四萬。即便是謹遵漢律,三十而一,僅是南陽一地,亦可得歲入三百萬石!』
縱然曹仁對於其他的數目有些不感興趣,但是作為統軍將領,對於糧草數量自然是相當的敏感,當斐潛說出了三百萬石的時候,曹仁下意識的就在心中盤算著若是自家兵卒有了三百萬石,就可以吃多長時間……
然而,這還隻是田租,還有其他稅目。
『口賦,算錢,更役,僅此三項,南陽一地,合可歲入三萬萬錢!』斐潛看著曹仁,『子孝不妨思之,以三萬萬錢,可得甲幾何,兵幾許?』
曹仁眼珠子不由得左右動了起來,明顯就是在計算若是將這三萬萬錢花在軍事擴張上,會有多少的兵卒和兵甲……
當然,這些田租和賦稅,都是大漢朝廷明文規定的項目,而在地方收取賦稅的時候,往往還會增加一些臨時性的,具備地方性法律效應的『指導意見』,『暫行條例』,『管理辦法』等等,來增加額外的收入。
像是質帝時期的南陽太守韓昭,在任期間便是斂財一億五千萬餘錢,而漢靈帝董太後的親戚張忠任太守的時候,更是貪腐數億……
『隻不過……』斐潛低低歎息一聲,說道,『請問子孝,如今南陽,又是人口幾許,賦稅幾何?』
曹仁顯然也不能答,『這個……』
『如此帝鄉之民,年年歲歲,耕作不休,一年終了,自家之粟,卻不得食!簡衣縮食,蓬頭佝僂,所求不過是一日之餐,一冬之需,安穩度日,含飴弄孫,得享天年,可依舊是不可得!』
『荊州百姓,南陽之民,未曾一日有負大漢!請問子孝,可大漢如今,可曾對得住此地之民?!』
曹仁愣住了,似乎覺得有些什麼地方不對勁,但是卻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好。
斐潛的氣勢還在不斷的攀升,聲音朗朗,響徹四周,『若某不出兵武關,引荊州百姓,南陽之民,避戰火,躲兵災,逃枉死,免殘害,此地之民,何以得活?如何得存?!樊城之中,哀嚎於瓦礫牆磚之下,不知凡幾!丹水之畔,身亡於荒草野地之中,又是幾何?』
曹仁張了張口,顯然是要說一些什麼,可是沒等曹仁組織好語言,斐潛的下一波又來了……
『荊州之民至關中之處,某與田畝,借之犁牛,助之耕作,協其安定,然這帝鄉之眾落於爾等之手,卻是如何?鞭撻勞役,填塞溝壑,劫掠其財,屠戮性命!』
『爾等未抵此地之時,荊州之民徐徐而行,忙而不亂,路雖長,卻不言苦,老攜幼,心之所安;然爾等奔逐而來,帝鄉之人便惶惶而奔,愴愴而逃,鳴悲切,骨肉相離,摧心肝,生死相隔!何也?!』
『某身受皇恩,忝任驃騎,便是上護國,下衛民!汝等與劉荊州恩怨,某原不願理會,奈何苦了荊州百姓!荊州之民何其無辜!某實難以坐視,便下令開關口,納流民,誰曾想曹子廉便是疑鄰盜斧,悍然而襲!而後種種,變化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