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讓諸葛亮有些意外,但是仔細想想,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隨著春考將近,川蜀周邊趕來的學子,或是為了揚名,或是為了展露才華,或是為了印證學問,經常會在相聚之處擺擂與人文鬥,文章、六藝、詩詞、對聯,勝負相爭之間,總有一番熱鬨。
隻不過熱鬨多了,事情也就多了。
川中的自詡為正宗,川東的很不服氣,再加上還有些邊緣地帶的學子覺得自己受到了歧視和不公的待遇,三言兩語之下,也常常會從文會演變成為武行,給治安帶來了一定的壓力。
除了這些精力充沛的年輕人鬨騰之外,川蜀這一段時間可以說是很平靜的。
在這段日子裡,百姓們忙著為生計而奔波,商人們忙著賺更多的銀錢,清流們忙著為民請命,野心家們忙著用各種謀劃來實現自己的野心。
似乎都很和睦。
若說這兩個月來,在川蜀政壇上最忙的人,怕就是諸葛亮了。
在此之前,諸葛亮雖然是身為驃騎大將軍的從事,但是實際上並沒有什麼實際理政的經驗,再加上年齡也比較輕,一開始到了川蜀的時候,上上下下都對於諸葛亮並不是很認同。
隻不過在氐人賨人內亂之中,諸葛亮開始展露頭角,也取得了不小的戰績,成功的證明了自己的能力,才使得川蜀之中的這些官吏,對於諸葛亮有了相應的尊敬。
但是有了能力,不代表就能有相應的位置。
蘿卜坑就那麼一些。
因此徐庶安排諸葛亮到了學宮,擔任監工。
在漢靈帝至劉璋時期,川蜀的學宮停停複複,一直都沒有規範的運作,特彆是在劉璋的短暫執政的時間內,幾乎都是放任自由的,以至於學宮幾乎成為了野雞大學一般的存在,在學宮內的學子,嗯,就暫且叫學子罷,不僅是沒有將心思放在學習上,更是公然聚賭召姬,然後學宮的博士也不管。
至於當時學宮的考試,基本上就是給錢就能過。
畢竟在劉焉那個時候,學宮就是麵子工程。為了修複學宮,為了爭搶進度,當時學宮大肆征調百姓,所謂『全憑自願』一詞成了空談,民間自是一陣怨聲載道。
而且劉焉修複學宮之時,為了討好劉焉,負責的官吏皆是大動乾戈,有雕梁畫棟過度裝修的,有移植樹木修建假山額外營造的,反正諸般花費,遠遠超過了原本的計劃,預算一加再加三加,直至劉璋接手的時候,都依舊還有不少虧空……
後來斐潛來了。
斐潛開除了那些虛名的博士,驅逐了那些墮落的學子。當然斐潛當時隻是表示說學宮遭受了兵災,需要關閉修整一段時間,在裝修期間之內,就自然不能對外營業罷?
而現在,在川蜀第一次大規模的考試之後,學宮的重新對外招生,也自然是提上了議程。
徐庶點點頭,表示他記住了眾人的建議和想法,但是還需要綜合考慮一下,隨即讓諸葛亮彙報了一些學宮修複的具體情況,並且表示說等到下一次會議,再來商議學宮的一些具體的事項,然後就散會了。
會議結束,諸葛亮卻在眾人走了之後留了下來。
『看明白了?』徐庶問道。
『有些明白,有些還不明白。』諸葛亮說道。
『需要我解釋一下麼?』徐庶又問。
諸葛亮微微皺眉,思索了一下說道:『我想再想想……若是想不通,再來請教……』
『善。』徐庶點了點頭,然後微微向後示意了一下,『對了,我後院之中的書,你大部分都看了罷?』
那些書,包含四書五經,也有很多是雜書,都是徐庶自己的手抄本,手抄之後,又在旁邊寫上自己的許多理解,基本上等同於是徐庶從鹿山之下帶出來的『財富』。
諸葛亮點頭。
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徐庶當下可以算是諸葛亮的半個老師。
『那些書啊……』徐庶緩緩的說道,『有一些,是我在鹿山之下就開始記的,和主公,士元一起商量過,後來也有數度的修整,另外有一些,則是在進了川蜀之後寫的,注解什麼的也有些斷斷續續……』
諸葛亮拱手向徐庶致謝,『多些元直兄傾心指導……』
『這麼說有些過了,相互切磋罷……』徐庶擺擺手說道,『這也有主公的意思……』
『主公之意?』諸葛亮問道。
徐庶看了諸葛亮一眼,『那你覺得主公為何讓你來川蜀,而不是去其他地方?河東,亦或是北地?』
諸葛亮不能答。
『之前主公讓我來川蜀,我還略有不解……後來才明白,主公這是煞費苦心……』徐庶轉過頭看著諸葛亮,『主公讓你前來,多半也是要讓我將這些年來的收獲與你分享……你與我,有諸多相似之處……』
『這些年來,我覺得收獲最大的,便是在鹿山之下,坐而論道的那些時日,而記憶最深的,卻是當年成為逃犯,被官府四處抓捕,東躲西藏的苦楚……』徐庶說著,然後微微閉上了眼睛,就像是在回憶著當年的情景,『主公之路,和前人不同,也和當下的那些儒生不一樣……這些年大漢上下,朝堂之爭,我之前還多有憤慨,認為是奸人作亂,蠹蟲為惡,才使得民生苦痛,百姓受難……』
『但是現在麼,我倒是覺得並非是先有奸人,才有國難……』徐庶睜開了眼,眼中露出了些許的精光,『而是這奸人,時時刻刻都有,人人皆是!』
諸葛亮沉默了許久,方緩緩的點頭,『元直兄所言甚是。』
曆史上諸葛亮對於徐庶的下場很是感慨,認為徐庶去當任一個小縣城的縣令,是明珠蒙塵,但是如今,更早和驃騎大將軍搭夥吃飯的徐庶,明顯已經磨礪出了屬於他自己的鋒刃,和諸葛亮這種剛剛開始打磨的,自然拉開了一些差距。
徐庶所言的這種思維變化,其實就像是小孩認識世界不足的時候,便是以為好人是好人,壞人是壞人,到了長大了才發現好人未必都是好人,壞人也不一定都是壞人一樣,奸臣和忠臣之間也不是涇渭分明,非黑即白的。
不管是春秋戰國,還是大漢這起起伏伏三四百年間,似乎到了王朝搖搖欲墜的時候,便是出現了奸人作亂禍國,然後這些人成為了被人唾罵的對象,似乎沒有了這些奸人,王朝就能持續,民眾就能安穩,但真是這樣麼?
就像是董卓。
即便是沒有董卓,難不成大漢就不會亂了?
『因此,主公說過,「國富民強」四字,你可知曉其中之意?』
諸葛亮沉吟著,然後苦笑了一下,『主公深謀,亮實難窺全豹也。』
『世人以為,「國富民強」隻是一詞,殊不知這其中奧妙……』徐庶緩緩的說道,『也是如今我才算是漸漸明了……』
『人多愚昧。』徐庶說著,『聖賢著述,也是為了去除這些愚昧。時下之輩,隻顧一人,不顧一家,隻顧一家,不顧一國,無他,乃私欲爾。聖賢之法,清心寡欲者有之,嚴令苛責者有之,求之於內者有之,假於外物者亦有之,然……嗬嗬……』
『還不如主公這四字直白,透徹!』
徐庶說得斬釘截鐵,
『在這世間,但凡是人,皆有私欲,私欲膨脹,其人便被蒙蔽,看不到他所為對錯。』徐庶仰頭,似乎在回憶著什麼,『便如當年我行俠義,便以為快意恩仇才是正道,結果呢?我倒是快意了,我……我母親卻被牽連……呼……』
『存天理,滅人欲……』徐庶笑了兩聲,『是不成的,欲也有好壞,要是人都沒有了欲望,還能叫人麼?不如行屍走肉!便如方才學宮之議,若不是我答應了讓那些部落之人一同入學,這些部落會願意配合我們修整道路,開辟商途麼?』
『這世間為何如此,何以要如此,』徐庶繼續說道,『主公給出的這四字,便是答案。若無國富,何來民強?或者說若無國強,何來民富也成,可若是反過來看呢?』
諸葛亮心中一跳,『如今大漢便是……民強,國不富?』
『民是什麼,國又是什麼?』徐庶笑了笑,說道,『孔明若是能知曉其中之意,便是可以回長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