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剛才萬曆臉上露出無奈,是因為他已經有感覺了。
感覺到自己就算威望至極,憑借君主魅力就算達到頂峰,也依然無法完全統治天下。
天下啊,太大了。
小時候在輿圖上玩填色遊戲時從來沒想過那些地方究竟有多大,可如今想來,兩京一十三省、一百四十個府、一百九十三個州、一千一百三十八個縣,他拿什麼來統治?官僚係統。
乾清宮的桌案前,年輕的皇帝揮筆寫下牧民、狼、犬、羊,這幾個字。
萬曆已經逐漸意識到,他一直想要的奪權的出發點沒錯,但路子不對。
牧民要想省事,就要照料好黃犬,由黃犬來帶領羊群,驅趕外麵的野狼,但他當下所麵臨的情況,是外麵的野狼並沒有他的鷹犬厲害,而內部的羔羊被狼吃的遠沒有被自己家黃犬吃得多。
他儘可以從黃犬中挑出一部分好的、驅逐一部分總偷吃羔羊的,但黃犬總在增加,一代代牧民都會像他這樣,從裡麵挑出一部分好的、驅逐一部分偷羊的。
一旦到了哪一代牧民懶得去挑選,或是哪一代牧民所養的黃犬太聰明,它偷偷吃羊總不讓牧民知道,事情就會壞掉。
這樣的事實意味著,他想大權獨攬,總想大權獨攬,可大權獨攬的前提,就是這個官僚體係還在。
它就是所謂的綱常法度。
就是製度。
而製度,不是一個聖人規劃出來的,也不是像東洋大帥陳沐回給自己的信裡的建議,對遠景的展望,送來各個國家的製度讓他參考。
那些製度與猜想萬曆看過,但他並不放在心上。
製度的確立,建立在大家都滿意,說白了是都能吃飽,且心裡不受氣坐著就把飯吃飽了。
能吃飽飯、心裡不受氣,傳統意義上流民更多的北洋工業區百姓照樣好好過日子;吃不飽飯,就算單是個巡夜、單是個裁餉,杭州城還是要鬨起來。
朝廷儘可以發兵鎮壓,精銳的軍隊他有的是,皇城的錦衣衛、親練的四衛營、長城根的北洋六期,他們能打遍天下,剿滅個叛亂鎮壓個起事,易如反掌。
可你這次剿了,下一次換個地同樣的原因還是會鬨,且鬨得更厲害。
這一次丁仕卿跑了十八年沒把事辦成才鬨,這是多好的脾氣?換了他萬曆爺,誰拿了他的錢不給他辦事,第二天他就要掀桌子了,人家丁仕卿足足跑了十八年。
這其實也是萬曆無意於參考天下製度的原因。
他的大明帝國站在過去與未來的分叉口,這是一個獨立於天下的偉大帝國,這個偉大帝國所要走的路,應該是帝國子民與帝國現狀博弈出來的路,而不是其他國家的子民與其他國家所博弈出來的道路。
而萬曆打算做的,則是要確立一個小製度,為子民創造一個能讓他們與官僚係統公平博弈的機會。
讓庶民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