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縣閶門附近古來繁盛,一整條街上都是擺攤看相耍百戲的,雖已入了冬,仍是人頭攢動,熙熙攘攘,熱鬨非凡。謝舒和孫權在街口下了馬車,便擠進了街上的百姓中,穀利帶著幾個侍從遠遠地跟在後頭。
謝舒平日裡不大出門,看什麼都新鮮,又怕走丟了,便一手攥著孫權的袖襟,一邊四下張望。孫權回頭看了看,牽住了謝舒的手。
兩人拉著手逛過了半條街,買了一隻風箏、兩個鬼麵,又在一處百戲攤子前仰著頭看戲子走索倒立。
秦漢時的百戲與現代的雜技有些相似,走鋼絲、倒立、疊羅漢、跳丸、噴火……花樣繁多。史載曹丕的生母卞夫人就是百戲倡優出身,直到十九歲時被曹操納為妾室。謝舒正仰著臉看得出神,孫權卻扯她的手道:“走吧,有什麼好看的。”
謝舒有些不情願,卻也拗不過他,被他扯著一步一回頭地往前走了,孫權又拉起謝舒鬥篷上的風帽嚴嚴實實地遮住了她的頭臉。謝舒難受地晃了晃頭道:“我不戴帽子,今天的日頭暖,有些熱哩。”
孫權蹙眉道:“再熱也得戴著!你方才一心隻顧著看戲,卻不知道周圍的人都在看你哩!連那個走索的戲子也對你頻頻矚目,險些分神從繩上掉下來,真是不像話!回頭孤就命人掀了他們的攤子!”
謝舒笑道:“你怎麼這麼壞,我戴著就是,你若掀了人家的攤子,來日傳開了,吳縣的百姓會議論你仗勢欺人的。”
孫權歎了一聲,孫氏是外來勢力,他坐鎮江東格外不易,一言一行都得倍加留心,倒不如當初做孝廉時自在了。
兩人經過一處賣糖餅的攤子,一屜糖餅剛剛蒸好,熱氳升騰,謝舒聞見香氣,腳下便頓了一頓,孫權從旁湊過來道:“你想吃?”
謝舒點點頭,滿懷期待地望著他,孫權笑道:“瞧你饞的,不是剛吃了一個肉包子麼?在府裡倒沒見你有這麼好的胃口。”讓穀利掏錢買了兩個,一個用紙包了遞給謝舒,一個自己吃。
謝舒咬著糖餅,又問孫權:“咱們都逛了大半條街了,怎麼沒見著賣糖葫蘆的?”
孫權微微蹙眉道:“什麼?”
謝舒道:“糖葫蘆!”
孫權搖頭:“沒聽過,是什麼東西?”
謝舒便明白了,糖葫蘆大約又是三國以後才有的東西,隻是什麼時候出現的,謝舒記不清了。孫權也沒再多問,路邊有人用板車拉了一車甜瓜發賣,占了好大地方,路過的百姓都不得不繞著走,謝舒隻顧著吃糖餅沒留意,孫權卻拉著她擠到了板車跟前。
賣瓜的見二人衣飾華貴,笑問道:“公子,夫人,買甜瓜麼?”
孫權問道:“這是哪裡的瓜?”
那賣瓜的一拍大腿道:“我一聽公子這麼問,就知道公子是個懂行的,富春的瓜,今早的船剛拉來的。”
孫權挑了一隻甜瓜在手裡顛了顛,道:“你知道富春從前有個叫孫鐘的瓜農麼?”
賣瓜的笑道:“怎麼不知道,長沙太守孫堅是他兒子,討逆將軍孫策和如今坐鎮江東的那位是他的孫子。這孫老爺子也不知哪輩子修來這麼大的福氣,兒孫個頂個的爭氣,祖墳上都冒青煙哩。他當初種瓜的那幾塊地還好好的留在江邊呢,隻是沒人耕作,都長草了。”
孫權又問道:“如今已入冬了,你怎麼還賣瓜呢?甜瓜不是夏日裡才有的麼?”
那賣瓜的道:“最後一車了,賣完就回家過冬去了。”
孫權笑道:“那好,這車瓜我都要了。”
賣瓜的喜出望外,穀利跟上來付了錢,便命人連車帶瓜拉去將軍府。謝舒跟上孫權道:“你買這麼多甜瓜做什麼,吃得完麼?”
孫權道:“吃不完就分給大臣吃,你沒聽那賣瓜的說麼,他是從富春來的,是我的同鄉哩,還知道我的祖父孫鐘,我照顧他是應該的。”將手裡的甜瓜在袖襟上蹭了蹭,捏開兩半,遞給謝舒一半道:“你嘗嘗,富春的瓜,可甜了。”
謝舒接過咬了一口,甜得眯起了眼睛,道:“你的祖父是種瓜的麼?”
孫權道:“是啊,我常常想,如果天下沒有大亂,我如今會是什麼樣子呢?也許還呆在富春和父親大哥一起種瓜吧。夫人的父親卻是朝廷裡的高官,若是那樣,我隻怕就娶不到夫人為妻了。”
謝舒道:“姻緣天定,若是注定要做夫妻,不論如何都會在一起的。”
孫權側首看她,道:“如果我隻是個窮種瓜的,不是坐擁雄兵的江東之主,夫人還願意嫁給我麼?”
謝舒眨眨眼,道:“我當初嫁給你的時候,你不也隻是個窮孝廉麼?府裡的賬目出了錯,你生怕大哥罰你,嚇得跟什麼似的。”
孫權笑了,道:“你又拿我從前的醜事說笑。待今日回了府,我得命人回富春一趟,把家裡從前的地給買回來,將來若是有一天我不幸打了敗仗,就逃回老家去重操舊業,種瓜為生。隻是不知到時夫人願不願意跟著我吃苦。”
謝舒道:“你不會打敗仗的。其實我倒寧願你是個種瓜的,每天早出晚歸,為生計憂勞,窮得沒錢納妾,便隻好守著我一個人到老了。”
孫權失笑道:“就算我有錢納妾,我也會守著夫人到老的。”
謝舒想起曆史上謝夫人的下場,撇了撇嘴,沒說話。孫權摸摸她的頭道:“給你講個故事,聽不聽?”
謝舒點點頭,孫權道:“這故事還是我爹生前講給我聽的哩。當初我祖父在富春江邊種瓜的時候,曾經有一個灰袍道士帶著兩個道童路過,向祖父討瓜吃解渴。祖父為人慷慨,就摘給了他們。道士吃了瓜,說他們師徒三人是神仙,問祖父想做侯爵還是當皇帝。我祖父說想當皇帝,那道士便讓祖父一直往南走,不要回頭,然後將祖墳遷到離此一百步遠的地方,三代之內,便可至帝王之位。我祖父依言走了六十步,卻忍不住回了頭,隻見那個灰袍道士和兩個道童化作三隻灰鶴飛走了。祖父便把祖墳遷到六十步的地方,過了幾年,就生下了我父親,父親又生了我們兄弟四個。”
謝舒聽得入了神,歎道:“真是可惜了,你祖父若是不回頭,說不定你現在就是皇帝了呢!”
孫權笑道:“有什麼可惜的,你不是寧願我是個種瓜的麼?況且如今皇帝還在位呢,這話傳出去是大逆不道。我隻想好好守著江東,對得起父兄的遺命。”
謝舒想了想,道:“你和父親大哥會不會就是那三個神仙托生的?你父親是老道士,你和大哥是小道童。”
孫權被她逗笑了,道:“這我倒是從沒想過,如果我是小道童,那你是什麼?是我騎著的灰鶴麼?”
謝舒氣得打了他一下,孫權笑著跳開了。
前頭的一個攤子前圍了好些人,大多是女子,謝舒見了好奇,擠上前一看,原來是一家發賣首飾的鋪子,兼打發簪、手鐲、指環等等,謝舒便站在攤子前看著金匠用砂紙打磨金銀,看得津津有味。
孫權站在一旁等了她一會兒,忍不住道:“夫人,咱們走吧,你若喜歡這些小玩意,回府我讓府裡的匠人給你打。再往前走就出城了,方才在母親屋裡我聽阿香說要出城騎馬,咱們去看看她到底和誰在一起。”
謝舒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卻上前一步,問道:“你能打指環麼?”
那金匠抬頭看了看,笑道:“能,銅的、鐵的、銀的都能打,金的也行,就是貴。”
謝舒向他討了一根紅繩,在自己的第四指上繞了一圈,又牽過孫權的左手,量了他的尺寸,遞給那金匠道:“打兩枚金指環,要一模一樣的,一枚細一些,一枚粗一些,不必燙什麼花樣,打磨得光亮些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