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是個陰天,雖已開春了,但天時乍暖還寒,竟比深冬時還冷,北風裹挾著雨雪劈劈啪啪地打在軒窗上,沒多久便濕透了窗紙。
紫綬自生下孫登之後便身子不好,鎮日臥床不起。這天她昏昏沉沉地睡到巳時時分,隻覺渾身發冷,竟生生被凍醒了。
她疲憊地睜開眼,隻見侍婢南煙正蹲在榻邊,一手瑟縮在袖子裡,一手用火鉗子撥著銅盆裡的炭火。炭火溫吞吞地燃著,似乎隨時都會熄滅,偶爾有暗紅的火星一閃,像是困頓眨動的眼。
紫綬撐著身子坐起來,道:“炭火不夠用了麼?屋裡為何這麼冷?”
南煙見她醒了,忙放下火鉗上前攙扶,道:“自從徐夫人掌管內廷以來,咱們的炭火什麼時候夠用過?都被她明裡暗裡克扣了,將軍又不肯替咱們做主,隻能忍氣吞聲罷了。夫人既是醒了,奴去裡屋把小公子抱來吧,小公子的屋裡還有幾個火盆,奴也一並讓人搬出來,也能暖和些。”
紫綬點點頭,南煙便去了,一會兒,抱了孫登出來,小心地遞到紫綬的懷裡,又吩咐小丫頭們把從屋裡搬出來的火盆擺在榻前。
屋裡好歹添了點熱乎氣兒,紫綬掀開繈褓,隻見孫登正睡著,隻是睡得並不安穩,小小的眉頭緊緊地皺著,麵上掛著未乾的淚痕。這孩子自打出生以來便好哭,哭鬨起來沒日沒夜的,好像有什麼了不得的傷心事似的。
紫綬看著懷裡的孫登隻覺心疼,眼淚便下來了,她將臉貼在兒子凍得冰涼的小臉上,低低地泣道:“苦命的孩子,怪不得你總是哭,你投胎到誰的肚子裡不好,偏要投胎到娘的肚子裡來,娘出身微賤,又不得你阿父的喜歡,隻能拖累你罷了。本想拚卻一張臉麵不要,求謝夫人撫養你,也好讓你得個好去處、掙個好前程,誰知謝夫人卻……”
她眼睫一眨,淚珠劈裡啪啦地落在孫登的小臉上,哽咽著說不下去了。南煙連忙道:“夫人還在月子裡呢,可不能哭,仔細來日落下病。謝夫人走得突然,實在令人痛惜,但斯人已逝,夫人也該節哀順變才是。夫人從前雖與謝夫人有些誤會,但謝夫人如今在冥冥之中,會明白夫人對她的忠心的。”
紫綬歎道:“但願如此吧,自始至終,我其實從未背叛過她,隻怨我蠢,許多事自以為是為她好,其實卻是給她招禍。從前我見袁夫人比她更得將軍的歡心,便將袁夫人視作仇讎,如今看來,袁夫人卻並不是爭寵的人。既然謝夫人已不在了,我便隻能寄望於她了,但願將軍能念著對她的情分,將子高交給她撫養吧。”
南煙尚未來得及搭言,隻聽外廂裡有人嗤笑道:“你的如意算盤倒是打得響,可惜呀,袁氏隻怕要讓你失望了。”
紫綬因為身份低微,屋裡伺候的人不多,外廂裡並沒有留人看守,是以無人通報。紫綬和南煙聽得來人笑如銀鈴,聲線熟悉,皆是一驚,便見徐姝帶著侍婢徐漌款款走進屋來。
徐姝為人厲害,待下嚴苛,在她麵前,尊卑規矩是一絲也不能差的,南煙從前吃過她的虧,不敢怠慢,連忙跪下了。紫綬也抱著孫登從榻上下來,跪拜道:“賤妾拜見夫人。”
徐姝扶著徐漌的手在窗下的榻上坐了,冷冷地睥睨著紫綬,道:“你的院子離前殿遠,平日又足不出戶,想必還不知道,幾日前袁裳被人告發在懷孕時曾服藥墮胎,她自己也認了,將軍為此大發雷霆,罰她禁足反省。試問這等心腸歹毒、連自己的孩子都不放過的女人,將軍又怎會放心將旁人的孩子交予她撫養?你還是省省吧。”
紫綬不料如此,整個人都晃了晃,險些癱倒下去。徐姝看在眼裡,得意地笑了,吩咐徐漌:“把孩子抱來給我看看。”
徐漌應諾上前想抱過孫登,紫綬不舍得撒手,兩人稍一爭搶,便將熟睡的孫登弄哭了。
紫綬連忙心疼地放了手,徐漌將哭鬨的孫登抱給徐姝,徐姝低頭打量著他涕淚縱橫的小臉,難得的柔聲哄道:“子高,莫哭了,娘在這裡呢。”
孫登不管不顧,哭得一聲高過一聲。徐姝畢竟不曾生養過,搖了一會兒,被他的哭聲震得耳膜生疼,便不耐煩起來,將孫登往徐漌的懷裡一塞,嫌惡道:“不識抬舉的小雜種,哭哭哭,就知道哭!”說著起身道:“帶他回去!這地方冷津津的,我真是一刻也不想多呆。”
徐漌應諾,裹緊了孫登身上的繈褓,跟上徐姝。紫綬連忙撲上前攥住徐漌的裙角,道:“不能走!你們要把子高帶到哪裡去?”
徐姝回首睨她一眼,冷道:“哪裡?自然是我的屋裡!這小雜種再出身庶賤,也好歹是將軍的長子,我身為正室,理應看顧,難不成還讓他跟著你在這破地方挨餓受凍?”
徐漌嫌惡地扯了扯裙角,讓紫綬放手,紫綬不肯放,道:“將軍如今尚未替子高擇定養母,你們不能就這麼帶他走!”
徐姝冷笑道:“還用得著選麼?謝舒死了,袁裳罪不可恕,府裡除了我,便隻有那個步氏了,而她步氏又算個什麼東西?子高早晚都是我的,隻是將軍一句話的事罷了。你若是識相,就乖乖地把他交給我,我看在你聽話的份兒上,來日還能對他好些,你若是不聽話,我就讓你們母子兩個都沒有好果子吃!”
她聲色俱厲,一絲刻毒之色從她姣好的麵上一閃而過,襯得整張臉詭豔難言。紫綬細想她說得有理,又不敢得罪她,隻得做小伏低,軟語哀求道:“夫人若想帶子高走,賤妾絕不敢有怨言,隻是今日天色不好,外頭雨雪交加的,子高才剛滿月,隻怕路上受涼。還請夫人寬限兩日,待得明後日天色好了,賤妾一定親自將子高送到夫人處。”
徐姝卻哪裡肯容她求情,她性子急,想到的事就一定要做到,斷然道:“不行!帶他走!受了涼也是他的命不好,受不得抬舉,怪得了誰!”
紫綬舍不得孫登,抱住徐漌的腿不撒手,徐漌抬腿便踢。紫綬被她踹中了頭臉,發髻散亂,形同瘋婦,卻仍哭泣著不肯放手。
屋裡一時亂作了一團,徐姝正要讓小丫頭上前拉開紫綬,卻見侍婢仲薑從外頭進來了。
外頭雨雪紛紛,仲薑的鬢發和眼睫上都掛著純白的雪珠,她進屋施禮道:“見過徐夫人,方才奴去夫人的屋裡傳話,夫人恰好不在,奴便來了這裡。將軍請夫人即刻去前殿一趟,有些話想當麵問問夫人。”
仲薑是孫權身邊的人,徐姝雖看她不順眼,卻也不得不待她客氣幾分,命小丫頭退下,問道:“將軍傳我所為何事?”
仲薑垂下眼簾,恭謹道:“夫人去了便知道了。”
徐姝見她口風甚緊,有些不悅,對趴在地下啜泣的紫綬恨恨道:“今日便宜你了。”向徐漌使了個眼色,道:“把孩子給她吧。”
紫綬連忙起身接過孫登,顧不得自己形容狼狽,將他緊緊地抱進了懷裡。
徐姝隨仲薑來到前殿時,殿外的雨雪下得正急,天色陰沉。殿內沒有燃燈,陰暗昏昧,孫權獨自坐在主位上,臉隱藏在屋梁投下的巨大陰影裡,辨不清陰晴喜怒,讓人看了莫名不安。
仲薑將徐姝引入殿中,便退下了。徐姝向孫權施禮道:“妾身見過將軍,將軍有何事吩咐?這大雪天的,急急忙忙地傳妾身來見,害得妾身的鞋襪都走濕了。”她軟語嬌嗔著,想走到主位上挨著孫權坐下,誰知孫權卻冷聲道:“跪下。”
徐姝一愣,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抬眼對上他一雙冷若寒星的眸子,才渾身一顫,惶惶不安地在殿中跪下了。
孫權傾身從案頭上拿過一卷竹簡,“啪”的一聲拋在徐姝麵前的地下,竹片磕在地板上,發出一連串清脆而突兀的聲響,驚得人心頭亂跳。孫權道:“今日的朝會上,有人上疏彈劾你父親徐琨虛報人頭,貪汙軍餉,這是奏疏,你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