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陪謝舒見過了府裡的姬妾,便出門去了司空府。這日不逢朔望大朝會,曹操因此沒去官曹,在府裡的前廳處理政事。
曹丕去時,正值食時時分,往來辦差的官員已漸次寥落下來,他進了屋,隻見曹操在主位上坐著,麵前的案幾上簡牘成堆,摞得像小山似的。曹操正一邊吃著一碗菜粥,一邊分神看著眼前攤開的一卷竹簡。原本他神色專注,眉目舒展,似是心緒不錯,抬眼看見曹丕進來,卻沉了臉,將碗往案上重重地一放。
曹丕深知自己因納妾一事著實惹惱了他,隻得不看他的臉色,硬著頭皮道:“兒子見過父親,請父親晨安。”
曹操冷冷地打量著他,抹了一把髭須,不悅道:“怎麼是你?子文呢?”
曹丕恭敬道:“曹洪將軍派人從冀州押送了一隊敗兵到許,二弟今早得了信兒,去軍營了,怕父親有什麼吩咐,便央兒子先來看看,以免誤事。父親若是有事,交代兒子就是,兒子回頭知會二弟一聲。”
曹操哼了一聲,皮笑肉不笑地道:“交代你?我敢麼!冀州戰亂,二袁外逃,豈不都是拜你所賜?”
曹丕無可申辯,垂下頭默默不語。曹操心裡有氣,也不理睬他,吩咐人把碗筷收下去,便兀自凝神於政務。
曹丕很有些尷尬,但曹操沒讓他走,他也不敢妄動,隻得靜靜地在一旁候著。
過了一個多時辰,已近晌午了,日光躁烈,殿內一絲風也沒有,外頭的蟬聲愈發喧雜刺耳了,曹丕的腿已站木了,身上汗流浹背,卻也不敢抬手擦一擦,更不敢出聲,隻怕擾了曹操的清靜。又過了半晌,曹操終於有些乏了,合上一道奏疏,起身舒活筋骨。曹丕這才小心地道:“父親若是無事吩咐,兒子便告退了。”
曹操沒搭腔,踱到窗前看窗外的光景。曹丕以為他默許了,揖了一揖,正要走,卻聽曹操忽然道:“眼看著便要入秋了,許都冷得早,是時候讓女眷們給軍中的將士縫製冬衣了。”
曹丕一凜,忙回身道:“是,父親,今年還是按著往年的慣例,由司空府縫製一千件,兒子和二弟兩府共製一千件麼?”
曹操走到主位後坐下,道:“不,你娘年紀大了,近來漸漸眼神不濟,做不得針線活,況且她還得操辦子建和崔氏的婚事,又得主理府務,實在忙不過來。因此她的那份,也交給你和子文,至於你們兩個如何分配,你們自家看著辦就是。你們府裡的女眷都不少,尤其是你,剛剛納了個妾,合該多分攤些。”
曹丕情知他說的是謝舒,又見他不悅地蹙了眉頭,忙道:“是,二弟軍中事忙,且家眷也不如兒子的多,兒子一定多多分擔。”
曹操“嗯”了聲,道:“低階士卒的冬衣,自有東、西織室監造,不需你們費心,你們的家眷隻縫製各級將領的冬衣便是。千來件衣裳,乍看不少,但分攤下去,妻妾、侍婢、丫頭每人至多不過分到二三十件,因此我隻給你們兩個月的時間。”
曹丕道:“兒子知道了,兒子謹遵父親的吩咐。”
曹操又道:“咱們曹氏自擁兵以來,曆年都有讓自家家眷給軍中將士縫製冬衣的慣例,隻有身子暖了,心裡暖了,將士才肯為我曹氏用命。今歲戰事連連,先是出兵江淮,又轉戰冀州,將士們出生入死,浴血奮戰,更得善加撫慰,因此所製的冬衣務必厚實耐穿,萬不可粗製濫造、敷衍了事,以免寒了將士們的心。若是此事出了岔子,我拿你們兩個是問!”
曹丕忙道:“是,兒子不敢。”
兩個人一語至此,曹操還有事要忙,便打發曹丕走了。曹丕從司空府前廳出來,順路往卞夫人處坐了坐,陪著卞夫人說了會兒話,便去了官曹。點過卯,又往各處府衙轉了轉,因心中惦著謝舒,便欲打道回府。
誰知他正走在官道上,卻恰好與曹彰碰上,曹丕想起方才曹操的吩咐,便叫他道:“子文!”
曹彰勒住馬頭,從馬上下來,隨手將韁繩和鞭子丟給侍從,道:“大哥,我就知道這個時辰你在官曹,因此特來尋你,若是再晚上個一時半刻,隻怕咱倆就要錯過了。怎麼樣,今早你去見父親,他可有什麼吩咐?”
曹丕道:“也沒什麼大事,隻是讓咱們兩家的女眷給軍中將士做冬衣。”
曹彰道:“每年不都是如此麼?待我今日回府知會夫人一聲,讓她看著辦就是。”
曹丕道:“今年娘的那份也由咱們分攤,我算了算,一共得做千來件。你府上的人不多,又得幫著父親打理軍務,便少分些,我做一千件,隻分你個零頭便是。”
曹彰欣喜道:“如此甚好,多謝大哥了。”
曹丕點點頭,道:“軍中的事如何了?”
曹彰道:“今早曹洪派人押了八百多袁尚的降兵到營,我給打散了,重新編在青州軍裡,尚未完事哩,我待會兒回家吃個飯,後晌還得去軍營。”
曹丕道:“辛苦你了,我也正要回府,不如一道吧。”
曹彰答應了,兩人便邊走邊說些閒話,一路走到官衙門口,正巧遇上一個身著官服的青年官員從外頭進來。
那人生得身材矮小,其貌不揚,曹丕本沒留意,誰知那人進了門,卻徑直朝曹丕走了過來。
曹丕身為曹操的長子,金尊玉貴,性子又桀驁,素來都是旁人讓著他,可那人卻絲毫沒有退避的意思,低著頭隻顧往前走,似乎根本沒有看見曹丕。
曹丕微有不悅,見他已走到自己跟前,隻得往路旁讓了讓,好叫那人過去。哪知那人竟跟了過來,一頭撞在了曹丕的胸前,倒像是故意的似的。曹丕便惱了,怒道:“這官道這般寬闊,你卻非要往我的身上撞,莫不是眼睛瞎了,看不見是怎地?”
那人也有些慌張,一抬頭,隻見他的一隻眼中混沌一片,沒有瞳仁,竟是真的瞎了。曹丕本是無心之語,不想卻說中了,怔了一怔。那人已長揖賠禮道:“屬下目眇,視物不清,衝撞了公子,還望公子海涵。”
曹丕訥訥道:“罷了,不怨你。”
一旁的曹彰忽然插口道:“閣下可是丁曹掾?”
那人道:“正是,屬下丁儀,字正禮,見過子桓、子文二位公子。”
曹丕和曹彰各自向他拱手為禮,寒暄了兩句,丁儀便告辭走了。曹丕見他走遠了,才低聲問曹彰:“這人是什麼來頭?你是怎麼認得他的?”